9 章

第 9 章

鐮刀似的月牙挂在天上,淡而薄的浮雲被風催得翻騰不止。

周桃兒無心賞月,左右兩肩各挂一個包袱,手上還抱着一大袋子米,拼了命地往水原村最西邊跑。

亥時過半,按理說家家戶戶都該跟周老太似的睡沉了,但是難保有夜裏不安分的出來晃蕩。周桃兒不敢冒險,出了周家就直奔菜地,又從菜地跑到了農田,留心不在任何一戶門前經過。

田埂坑窪不平,慌亂時來不及注意腳下,摔了好幾個跟頭,懷裏的米袋子慢慢像灌了鉛,肩上兩個包袱也越來越沉。

跑都跑了,再累再沉也不能停下。

周桃兒趁摔倒的時候歇氣,手上不停,迅速将兩個包袱解開,各取一端和米袋子的袋口綁到一起,随後将最重的地方背到背後,再将包袱另外兩端繞到身前一紮,斜挎着背在身上。

一樣的重量,換了個姿勢來背瞬間輕松不少,吃不消的時候還能左右換換邊,就這樣一路跑到了水原村西邊的林子裏。

林子裏有好些四季常青的樹木,周桃兒找到一處有五六顆常青樹挨着的地方,仔細挑了當中枝葉最為繁茂的一棵,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依稀記得上次爬樹還是娘在的時候,同村的孩子們結伴去樹上掏鳥蛋,她爬不上去,一顆鳥蛋都摸不到,最後哭到了娘面前,是娘托着她将她送上了樹杈。

周桃兒跑得腦子發熱,做決定的時候只想着能安心歇一歇,壓根沒考慮她能不能順利爬上去。沒想到小時候需要娘幫忙才能上來的大樹,現在竟然這麽輕松就上來了。

這種境況想到親娘,五味雜陳。

不過狂奔時吸進太多冷氣,喉嚨和胸口像着火一樣燒灼,她無暇感傷。手邊沒水,口幹舌燥也只能費力咽幾口唾沫潤喉,靠在樹幹上“哼哧哼哧”直喘粗氣。

等稍微緩過來一點,她擡頭,透過輕晃的枝葉間隙望天上彎月,喃喃道:“娘,我會過得很好。”

翹起的唇角處有眼淚劃過,抿唇嘗了嘗,笑意更濃:“娘,別擔心。是高興的眼淚,所以是甜的。”

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往林子深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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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林子長在山腳,越往深處地勢越高。周桃兒養足了力氣,背起挂在樹杈上的包袱,準備進山。

冬日的厚衣裳加上一袋子米,分量着實不輕。興許是歇了一會兒懈怠了,也可能是坐在樹杈上不好使力,拎起來的時候覺得很吃力。

用力将包袱拽到樹杈上,再重新系回身上。一番動作惹得枝杈晃動,沙沙作響。

忽地,周桃兒的動作僵住,屏息豎耳聽樹下的動靜。

“嘎吱”、“嘎吱”……細聽還有迷糊難辨的人聲。

晚間山中有霧,白天的日光透不過林梢,所以林間堆疊了許多潮濕腐爛的落葉和斷枝,踩到上面的聲音很沉悶。

周桃兒敏捷地收起腿,蹲在樹上,将垂下的裙角攥在手裏,一手抱樹一手抱包袱,縮成一團,大氣都不敢喘。

随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辨清了來人的聲音。

“姐姐,你在哪兒?。”

是周耀宗。

他在陰暗的林間沒頭緒地走來走去,尋人的呼聲小而克制。

“我是阿犬,姐姐你在哪裏?”

“不能躲在林子裏啊,山裏有大蟲,傷了你怎麽辦?”

“姐姐……”

看他沒什麽力氣的腳步應該在林中轉了一段時間了,可能剛進林子就和周桃兒選了相反的方向,所以這時候才聽到他的動靜。

其實他離周桃兒藏的那棵樹還有些距離,只不過周桃兒在高處,借着月色能看清他所有動作。

“你走也要帶着銀錢走啊,我攢的錢不多,但是也夠吃幾天饅頭的,不夠我再想辦法。”

“怎麽把錢給你啊——”

找了好久,周耀宗難免洩氣,說着說着控制不住聲音,惹得一只黑鳥振翅在他頭頂上空掠過。

“哎喲,我的屁/.股。”他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被吓得腿軟,跌坐在樹下。

不一會兒傳出“嗚嗚”的哭聲。

“都是我害的……”

聲音不算大,周桃兒只能靠着飄來的幾個模糊字眼猜測他在說什麽,不過現在聽他的哭聲倒聽得清楚。

聽他哭,周桃兒也想哭。

不是因為感動或是欣慰,而是因為蹲久了,腳和小腿上像爬了幾百只螞蟻一樣,又麻又癢。

要不是覺得周耀宗靠不住,不想在他面前洩露蹤跡,她都想下樹揍他一頓再好好罵罵他。

她挑這深更半夜的時候跑出來,可不就想避人耳目嘛,他倒好,沒有眼力見地跟出來。要知道他可是跟胡富文睡一個屋,萬一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把胡富文吵醒引出來她不是白逃了。

值得罵的不止這一樁。

先說他在私塾不好好跟夫子學本事,翻牆逃學,害得人家腿摔斷了。現在知道逞英雄,一個勁地說他願意賠腿。真願意賠腿的話,就該直接在夫子面前把腿賠了再回來。明知道阿婆會想辦法救他,淨說些沒用的話。

還有啊,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着拿錢出來接濟她,也不想想家裏究竟拿不拿得出三十兩銀子,一點不為自己的腿操心。

再者說,要不是她早有離家的心思,就憑他那輕飄飄的錢袋子,恐怕沒過上幾天就被餓死凍死了。

笨蛋,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咬着後槽牙在心裏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了一通,心情舒暢了不少,蹲麻的腿也好了很多,因為她壓根感覺不到腿的存在了,要不是緊緊扒着樹,估計搖搖晃晃早掉到樹下去了。

罵完掏出身上藏着的碎銀子,想往周耀宗頭上砸。扔東西的架勢都擺好了,猶豫了一會兒又反悔,把碎銀子揣進懷裏。

絕對不是因為心疼他,怕砸壞他的腦袋。

這二兩碎銀,原本她到廚房搬米的時候就打算留下。畢竟這個弟弟人還不錯,她也不希望他真的把一條腿賠出去。

不過她也不是聖人,沒那個慈悲心腸能把身上所有銀錢都貢獻出來,就二兩,多一文錢都不行,她自己過日子更需要銀錢。

至于為什麽最後沒有把銀子留下,原因和現在不把銀子丢給周耀宗一樣,不能露財。

她實在不是個好姐姐,所有事情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這錢要是給出去,她這些年偷偷攢錢的事情就敗露了。

她心裏很清楚,這一逃根本逃不遠,遲早會被找到。

逃家不是逃亡,她沒那麽天真,不會傻到離開熟悉的家鄉,獨自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生活,畢竟被找到後的争吵拉扯完全不能和背井離鄉的辛苦相提并論,何必自找苦吃。

打定主意不回去的話,阿婆肯定不同意,指不定要鬧成什麽樣子,單單應付這個她就得費好多腦筋,更遑論扯到銀錢。任何事情牽扯到銀錢都會變得更複雜難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必須把錢的事情藏好。

周桃兒想事情的工夫,周耀宗哭完了,捂着被露水打濕的屁/.股站起來,迷茫地望了眼四周。

“你快出來啊,冷死我……阿嚏——”噴嚏剛打了一半,撲通一下直接跪倒在地。

地上又是爛樹葉又是泥的,這一摔,全和着鼻涕和眼淚沾到他臉上了,着實狼狽。

見狀,周桃兒不厚道地笑了。

周耀宗正是要面子的年紀,即便四周沒人看他,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顧不上磕疼的膝蓋,龇着牙站起來,也不管周桃兒在不在或是能不能聽見,大喊了一聲:“我會幫你拖住阿婆她們的,實在拖不住的時候也會來通風報信。”

說完一瘸一拐地離開林子。

前前後後耗了小半個時辰,這會兒終于走了,周桃兒松了口氣。

在樹上蹲了這麽久,腿腳沒知覺了不說,滿身的熱汗都被耗涼了,摻着濕寒的霧氣絲絲縷縷地滲進骨子裏,攏緊衣裳也忍不住牙齒打顫。

“這祖宗,終于走了。”高處霧氣重,穿多少衣裳都覺得不夠。周耀宗一走遠,周桃兒就順着樹幹滑下來。

沒有一點意外,她和周耀宗一樣,腳一碰地就摔了個狗吃屎。

沒知覺的腿開始充血,稍微一碰就像針紮一樣。

不對,比針紮還慘,疼中帶癢,癢中有疼,又哭又笑地逼得她眼淚直流,只能一動不動地就着摔倒的姿勢躺在地上,半天才緩過勁。

地上太潮濕了,躺了一會兒就感覺衣裳染了濕氣。這節骨眼可不能生病,周桃兒感覺到腿腳稍微好一點就趕緊站起來,和周耀宗一樣的龇牙咧嘴,嘀咕道:“上輩子肯定跟我有仇,還給我通風報信,別把人往山上引我就謝天謝地了。”

周耀宗最後一句話是喊出來的,周桃兒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能感覺到他是真心為她着想為她擔憂,雖然因為年紀小,想法做法有些許幼稚,但心裏多少有那麽點觸動。不過現在多少觸動也沒用,全被這一跤給摔沒了。

扶着樹幹站了一會兒,扛着包袱,跟周耀宗似的,一瘸一拐地往山上去。

她要去半山腰的廟裏。

這座山原先有個特文雅的名字,那時候周桃兒還太小,已經記不清了。自打發現山裏有大蟲後,附近的鄉民都喊虎頭山,叫順口後虎頭山就成了新名字。

這麽多年過去,先不提周桃兒怕不怕這大蟲,就說這廟的具體方位,現在的她實在摸不準。

小時候也會記路,但都是靠顯眼的标志。

先路過一朵粉色的小花,再看見一塊像小兔子形狀的石頭,拐過去遇見一個刻了好多刀痕的樹,一直往前走,有一棵特別特別高壯的樹,樹冠裏足足藏了五個鳥窩,走過那棵大樹,就能瞧見那座廟。

這些記得再清楚有什麽用,這山十多年沒人上來了,原先被人踩出的路早就被荒草灌木淹沒,粉花、兔子石頭、刀疤樹想找都找不到,周桃兒只能揀着好走的路往上爬,想着先到半山腰再說。

在該睡覺休息的時辰跑了那麽久,又扛着包袱爬灌木叢生的山,早已經精疲力竭。

拼着一口氣爬到半山腰,果不其然,沒有看見印象裏的廟。

實在沒力氣了,找了一顆樹,墊着包袱坐下,打算歇一歇再找。

這一歇,直接歇得睡死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她是被凍醒的,翻出包袱裏的厚襖子加在身上,然後繼續拖着沉重的包袱去尋找山廟。

雖然睡了一覺,但是眼睛依舊困得睜不開。

眯着眼睛渾渾噩噩地繞着半山腰找山廟,一個不小心,一腳踏空,連人帶包袱掉進了坑裏。

“啊哎喲——”包袱先着地,她倒在包袱上倒是沒摔疼。

看着頭頂被她叫聲驚起的飛鳥,周桃兒忍不住嘆了口氣:“出門該看黃歷的。”

這一趟實在是太倒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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