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周桃兒清楚,要想留在川陵縣,一味地躲着是沒有用的。束手束腳,反而什麽事情都做不成。不如直接面對,見招拆招。

可是心中所想是一回事,真正面對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

聽着順風而來的罵聲,滿腔孤勇化作懦弱,腦中一陣空白,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藏進茂盛的灌木之中了。

她沒有勝算,阿婆真要綁她回去的話,再想逃出來就難了。

或許她一開始就不該心存僥幸,應該更勇敢無畏一些,不去管那勞什子路引、戶籍,跑得越遠越好。

冬雨細密如寒絲,自葉縫間落入脖頸。周桃兒渾身緊繃,齒間微微打顫。

無措時分辨和思考能力弱了許多,陸骁來時的腳步聲吓了她一跳,死死咬住唇肉,生怕牙齒碰撞的聲音太大洩露蹤跡。

咬破的唇肉處散出的血腥氣拽回了周桃兒的理智,嗡鳴的耳中傳來嘩嘩的水聲。

動作僵硬地移開眼前的枝葉,看見陸骁的側影,驀地眼眶一熱。

不是阿婆。

沒等她放松,陸骁背着柴一步步走近,她的一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泛白的指尖緊緊攥着灌木細枝,渾身僵直,大氣都不敢出。

怕陸骁不了解情況,怕陸骁将阿婆她們引來。

惶惶不安時,陸骁停在她眼前,窸窣的草葉聲中,她的視線被外圍擠歪的小枝遮擋。

發現陸骁的用意,猛地擡眼,驚惶未定的眼淚沒入塵泥,模糊的視線裏,高大的陸骁像極了山廟高臺之上的神像。

周桃兒艱難地咽下口水,在他轉身要走之際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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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擾陸大哥了。”

蚊吶一般的聲音,險些被周老太的罵聲蓋過。

陸骁像是沒想到她會出聲,微眯着眼看向山廟,不甚客套地“嗯”了一聲。

他的腳步放緩了,但是沒有停下。

眼看着他越走越遠,周桃兒急急出聲:“幫我。”

陸骁的腳步沒有因她而停,挺拔的身影漸漸在眼前消失。

周桃兒下意識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沒有得到回應說不失落是假的,不過也沒有失落太久,畢竟她自己都說不清楚怎麽樣才能幫到她。

清官難斷家務事,而她正是被她的家、被她最親的親人困住了。

天愈發地暗,雨絲也愈發地涼,周桃兒的衣裳頭發吸飽了潮氣,渾身止不住地打着寒顫。

和驚慌時的寒顫不同,被凍出來的寒顫只會給周桃兒帶來清醒。

山廟處人聲減弱,小魚時不時的高呼聲也停了,她猜測一起上山的鄉親們已經走了。雖然聽不見阿婆的罵聲,但是她不确定阿婆會不會留下來守着她,不敢輕舉妄動。

外界的紛擾沒有過多的影響陸骁,飯菜香氣如常飄出。周桃兒在灌木叢中藏了許久,不像最開始那般畏縮,嗅着熟悉的香氣苦中作樂,摸出白日裏摘的果子,借着衣裳的潮氣蹭了蹭,小心翼翼地吃起來。

偏軟的果子入口時沒有過大的聲音,但是周桃兒安靜久了,覺得咀嚼聲都很刺耳,只咬了兩口就沒再繼續。

又過了一會兒,罵聲徹底停歇,不過她不準備回廟裏,打算等天黑透了去陸骁挖的陷阱裏湊合過夜。

每日在山裏轉,她已經摸清了每一個陷阱的位置。

正琢磨着哪個陷阱比較寬敞的時候,聽見碎石碰撞聲。

早已冷靜下來的周桃兒這回沒有驚慌,她能分辨出這不是阿婆的腳步聲。

随着瓷碗輕碰聲傳來,她确定來人是陸骁,失了血色的唇角不自覺綻開笑。

陸骁來幫她了。

雖然十天裏和陸骁碰面不多,但是溪邊偶爾碰面時,她注意到陸骁的腳步很穩,不會發出這般大的動靜。再有,她因為木桶漏水且沒有水缸的關系,來溪邊打水的次數極多,大抵摸清楚了陸骁的習慣,他之前從未到溪邊洗過碗。

腳步聲變大、冒雨來溪邊洗碗,他肯定是來幫她的。

知道陸骁話少,周桃兒主動小聲問:“陸大哥,她們都走了嗎?”

水聲停又起,陸骁沒有朝周桃兒那邊看,沉聲道:“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周桃兒對陸骁就是沒來由地信任。

察覺周老太一直在山廟處罵卻不四處走動找人,周桃兒原本就猜是因為下雨加上大蟲威脅,所以沒人願意陪周老太冒險尋人,但她不确定周老太和胡氏會不會留在山廟蹲守,這才一直不敢出去,想等天黑得更徹底些躲到陸骁的陷阱裏去。

這下确定她們不在,不用在外面淋雨,她驚喜出聲:“太好了!”

陸骁不關心周桃兒的歡喜哀愁,一碟一碗一雙筷,不費什麽工夫就洗好了,他沒有停留。

沒走多遠聽見身後的灌木叢裏響起一陣窸窣聲,不多久又停了。

他絲毫沒有好奇關切之心,徑直歸家。

周桃兒在灌木叢裏躲了這麽久,渾身凍僵了不說,腿腳早因為氣血運行不暢沒了知覺,剛剛稍微一動就一屁/.股跌坐在濕泥裏。

“嘿嘿——”陷進泥裏那種軟趴趴和濕乎乎的滋味不好受,但是她因為多躲了一日欣喜,因為有瓦遮頭而雀躍,伴着腿腳上的麻酥疼癢感覺一直傻樂。

一瘸一拐地回了山廟,來不及叩謝神仙保佑,直奔後院而去,看見滿目狼藉時也沒有過多的意外。

摸了摸衣裳裏鼓鼓的暗袋,慶幸至少還有銀錢。

雖然這些銀錢暫時沒有用武之地,但是摸着就是安心。

衣裳繡品都沒有了,竹葉被子扯爛皺在地上,枕頭許是因為料子不錯被帶走了,她出去前事先搬回來的幹柴全被丢在雨中。

周桃兒顧不上傷心,她渾身打冷顫,再這麽下去身子肯定吃不消,沖入雨中,先去竈膛旁的小洞裏掏出火折子,再去淋濕的木柴下面嘗試尋找濕得沒那麽嚴重的樹枝,只找到幾根,完全不夠烤火,她索性不管幹濕全都搬入廂房。

進屋後,周桃兒盯着破爛不堪的竹葉被子發了會兒愣,然後将散亂的竹葉歸攏成一個小堆,把半幹半濕的木柴架在幹燥的竹葉堆上,打算用竹葉來引火。

幸幸苦苦縫成的竹葉被子,雖然蓋在身上有點紮人,但畢竟是離家後擁有的第一個物件兒,周桃兒很是寶貝,每天都會拿到太陽下曬一曬,如今只剩一簇不太旺盛的火苗,說不心痛難受是假的。

一把一把往火裏添竹葉,總算把半幹的木柴燒着了,袅袅的白煙嗆得周桃兒兩眼通紅。

越是這種困難的時刻越不能掉淚,她擦擦濕潤的眼尾,趕緊把潮濕的木柴都搬到火堆旁烤火,保證能過一個不缺柴的暖和夜晚。

把白天去山裏找的山豆丢進火堆,啃了顆酸果填肚子,周桃兒一邊撥弄着火堆裏的枝條一邊嘆氣。

“陸骁的雞啊——”

“就不該貪心留下,當時就還給他多好。”

“那麽好的雞……”

旁的倒還好,就這雞沒了實在心疼得厲害。

火堆的火勢不太猛,但是烤了一會兒火周桃兒身上已經暖和了,撥出一顆較大的山豆掰開,已經熟透。

反正身上已經髒透了,再髒一點也不在乎,她把滾滿黑灰的山豆全都兜在衣擺裏,去前殿找神像說話了。

她心裏悶得慌,需要說說話,不然淋雨沒凍出病,反而因為憋悶憋出病來。

把野果和山豆一起擺上香案,跪在蒲團上給神像磕了個頭,然後直接從香案上拿山豆剝開吃。

“謝謝您老人家保佑我,明日接着保佑我行嗎?”

“吃食有些不夠,您別介意,咱們分着吃,下回給您補上。”

“下雨好冷啊,您吃了我的山豆可得保佑我別生病。”

“今天阿婆罵了好久,攪了您的清淨了吧?”

“我也有點心煩來着……”

絮絮叨叨說了好久,把香案上的山豆都吃完後,周桃兒心裏總算沒那麽堵了。

身上有些回涼,最後磕頭道別,準備去廂房繼續烤火。

磕頭的時候磕得猛了,頭有點犯暈,站起來緩了一會兒才好。

感覺腳下踩着什麽東西,周桃兒撿起來看,沒有月光的夜很暗,但她對這塊方巾太過熟悉,幾乎一拿到手裏就知道是什麽。

渾身的血往頭上湧,她快速跑回了廂房,借着火光看清楚了方巾上的腳印和嘗試撕扯的痕跡,還有中間的一抹暗紅。

她的腕間有一道疤,因為有點深,已經六七天了還時不時滲些黃水出來。

這疤不是不小心劃傷的,而是她剛逃上山時,為了利用陸骁,再三衡量選好位置後狠心用壞瓷碗劃傷的。

後來雖然想通了,但不知道存着什麽心思,她一直把這方巾收着,沒有洗掉也沒有毀掉。

“周桃兒,你可真壞啊——”

心裏最深處的自私,連自己都騙過了,所以才把這方巾留着。

她想,若阿婆找來的時候她恰好在廟中,這方巾會不會是她親自拿出來的呢?

會或是不會,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頭愈發地沉,耳中嗡嗡作響。

周桃兒手裏攥着方巾,邁着虛浮的腳步朝陸骁家去。

雨夜裏,第一次敲響了陸骁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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