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章

第 89 章

川陵縣氣候适宜, 稻麥輪作。

今年春天遭了一波蟲害,剛入夏又刮了幾天大風,麥田稍受影響。好不容易熬到收割的時候, 誰都不想在這節骨眼碰上雨水天。農人不分晝夜地在地裏忙碌, 汗水随着鐮刀一齊落下,久躬的脊背酸疼到麻木。

往年農忙時村裏難免安靜, 因為家家戶戶不光能幹活的在田裏泡着,體力不夠的也不閑着, 送茶飯、拾麥穗、曬麥子、打麥子……忙的不可開交, 沒空串門子閑聊。

今年倒是不同, 有人鬧了笑話。大家夥兒不光手上忙,嘴裏也沒閑着。

去年陳家閨女剛死了爹就去城裏投奔陸骁, 本來都以為她攀上陸骁指定能過上好日子, 不曾想幾天前她被衙門的人反絞着手送回家,推一步走一步好不狼狽。

那時候才剛開始收麥, 沿路田裏都有人, 且個個還有餘力, 沒多久就傳開了。

陳倩倩打心裏覺得她跟周桃兒境遇相同, 如果她爹早走一年,現在在陸骁身邊的還不一定是誰呢。打從在墳頭遇見陸骁起, 看見他處處體貼,她就鐵了心要搏一把。可恨周桃兒和劉掌櫃實在防得緊,竟然讓她吃住在繡鋪,還得打雜看店,害她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能見陸骁一面。還覺得都是因為相處得太少, 工錢不夠,她衣着不夠光鮮, 才沒能讓陸骁動情。

家人毫不避諱的嫌棄和鄰裏窸窣的議論聲,讓她愈發偏執。陳倩倩完全忽略陸骁那天嫌惡的眼神,忽略他連她的衣角都不願意碰,連送她回家都是托衙門的弟兄幫忙。把一切錯算在周桃兒和劉掌櫃的身上,輾轉難眠的時候腦子裏全是報複。

……

陳倩倩走後,繡鋪新招了一個幫工,是隔壁胭脂鋪子介紹來的,家裏簡單,幹活爽利。

新來的叫順娘,是個苦命人。才三十來歲,男人跑船時遇險下落不明,留下三個孩子,還得養公婆和小叔子。劉掌櫃看她可憐,不光月錢多算了幾分,還允她把沒斷奶的娃娃帶在身邊。

響響越大越不安分,話都不會說的年紀,卻會一邊流口水一邊嗯嗯啊啊指着門的方向,眼睛一睜就要出去玩,所以這段時間周桃兒幾乎天天往繡鋪走。

順娘的男人生死不明,小兒子可以算是遺腹子,只比響響大七個月,剛學會扶牆走路,正是一言不合就哇哇哭的年紀。好在往來繡鋪的客人多是女子,心腸軟,可憐順娘不容易,只要不耽誤事情,嬰孩吵鬧幾聲也無傷大雅。加上最近周桃兒來得多,小翠帶着響響和順娘的孩子一道玩,吵也吵不到哪裏去。

能把孩子帶在身邊,順娘心存感激,熟悉繡鋪運轉後,攬下繡鋪各項雜事,認真打理。劉掌櫃身上擔子輕了許多,終于有空和周桃兒一起鑽研繡藝,新繡樣剛研究出來沒兩天,就被柳家五小姐看上,花了大價錢直接買斷。

柳家富貴,不計較銀錢,但是品質上精益求精,劉掌櫃和周桃兒不敢大意,全心撲在柳家小姐的訂單上。

繡花是精細活,需要全神貫注,認真起來難免會忽略響響。不過周桃兒從來沒有想過當娘後就怠惰,她要當響響娘也要當桃繡娘。好在除了小翠外,陸骁也不是甩手掌櫃,周桃兒忙時,他都盡量早回家幫忙,甚至還和衙門裏的弟兄一起請示了周縣令,明天把家裏的孩子全都帶去衙門長長見識。

“讓小翠跟着去吧。”周桃兒手肘撐在陸骁胸膛上,看他身旁已經熟睡的響響。

“用不着。”幾縷發絲垂落在陸骁眉尾,帶來絲絲癢意,“她餓了我就帶她去繡鋪了。”

周桃兒趴到他胸口:“怕耽誤你的事。”

“都帶孩子去,周縣令把事情都往後延了一天。”陸骁把她的發尾纏在指間繞。

周桃兒感慨:“周大人真是好人。”

說完打了個哈欠,喃喃:“你更好……”

陸骁憐惜地輕吻她微微發青的眼圈,搖着扇低聲道:“睡吧。”

……

柳家小姐看中那繡樣是為做一雙繡花鞋,收尾時,劉掌櫃和周桃兒帶着鞋面去柳府給柳家小姐過目,如有不滿意處,她們還能修改。

這是周桃兒生産後接的第一個大活,她們格外上心,柳家小姐挑不出錯處,怎麽看怎麽都滿意,只催她們盡快完工,好趕上她的生辰。

聽得柳姑娘滿意,周桃兒心中大石落下,和劉掌櫃一起告辭。

“等等。”

剛要踏出門,柳五姑娘叫住她們。

劉掌櫃還當她有什麽新的要求,一邊轉身一邊就把剛剛仔細包好的鞋面拿出來。

“不是這個,我看桃繡娘手藝好,想再訂一套适合剛出生的嬰孩的衣帽鞋子,價錢不是問題,要的是喜慶舒适。這樁生意,桃繡娘接嗎?”

柳小姐問的是周桃兒,劉掌櫃不替她回答,側頭看向周桃兒。

“柳小姐賞識肯定得接,不知道小姐想要什麽樣式?”柳小姐都說了價錢不是問題,沒有不接的道理,周桃兒含笑應下。

“小孩子的東西我也不懂,你們經驗多,樣式讨長輩歡喜就行。我主要是看中了桃繡娘你的手藝,要是經了別人的手我可不收。”

技藝受到肯定,周桃兒滿心歡喜,回繡鋪的一路上都在跟劉掌櫃讨論什麽樣式更中長輩的意。

兩人高高興興地回繡鋪,鋪子裏順娘和小翠臉色卻不怎麽好看。

“怎麽了?”劉掌櫃問。

順娘苦着臉看劉掌櫃,嘴巴張了幾下,怎麽都說不出口。

小翠啧了一聲,看一眼門外,翻了個白眼小聲說:“外頭有人傳掌櫃和李叔有……”

寡婦門前是非多,劉掌櫃的男人走得早,她年輕時沒少被人潑過髒水,上了年紀後漸漸消停,沒想到……

“我去撕那些人的嘴!”小翠氣不過,把響響送到周桃兒手邊,準備出去幹仗。

順娘也經歷過,遺腹子受到的議論不會比當年的劉掌櫃少,所以她更能體會劉掌櫃的處境,拉住小翠沖她搖頭。

“可……”小翠還是氣,看向周桃兒。

周桃兒逃家嫁人的過程受過不少非議,按照她的經驗來說,沒臉沒皮才能活得更自在。但外頭說劉掌櫃和李叔,根本就是造謠,不能放任不管。

“要不這樣,我們不主動出去解釋,但是只要耳邊聽見有人說這事,不管是誰,也不管認不認識,立刻上去問,問她們聽誰說的,從哪兒看到的,刨根問底,非得把她們問得沒話說。”

編謠言的人沒安好心,但是傳謠言的人一般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真跟她們計較起來,把她們嗆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會有所收斂,遇到老實的,說不定能把始作俑者揪出來。

劉掌櫃沒什麽波瀾:“不用,城裏最不缺風流韻事,我一個人老珠黃的寡婦有什麽說頭,過幾天就蓋過去了,說多了反容易被曲解。”

“那就觀望兩天再說。”周桃兒臉皺成一團,明顯不贊成,但劉掌櫃都這麽說了,她也不好說什麽。

晚上回家,她和陸骁說了這事,陸骁也不贊成沉默等事情淡去,這等于是毀了和李叔的關系,且這謠言有鼻子有眼,連李叔哪一天什麽時候去過繡鋪都清清楚楚,分明是有人惡意造謠。好不容易挑起的謠言,可不是那麽容易能平息的。

如陸骁所料,才一兩天,流言越來越不堪入耳,甚至有人來繡鋪門口吐口水。

劉掌櫃經營繡鋪這麽多年,也不是吃素的,看苗頭不對不再隐忍,猛地起身要沖出去跟吐口水那人辯個明白,卻被周桃兒拉住。

“小翠,你去買幾只雞來,要活的。順娘你去後面燒鍋熱水。”

“這時候買什麽雞啊?”小翠嘴快,問出了大家的疑問。

周桃兒安撫劉掌櫃:“別氣,陸骁馬上過來。”

“啊?”這事不歸衙門管吧?

小翠更不解,但是還是照周桃兒的吩咐出去買雞。

劉掌櫃雖然不知道周桃兒葫蘆裏賣什麽藥,但是知道她和陸骁不會亂來,便耐着性子等。

“別擔心,那些人什麽都不懂就知道瞎傳,等人來了她們就知道錯了。”周桃兒在劉掌櫃耳邊小聲說。她和陸骁前天就有行動了。

雖然沒點明,但是劉掌櫃是什麽人,腦筋稍微一轉就猜到了。

“她回來了!”驚喜溢于言表。

周桃兒笑着點頭。

陸骁前兩天就跟王盛借了兩個機靈的家丁,讓他們日夜盯着繡鋪。這不,家丁一看小翠出去,就往藥鋪狂奔,去李叔家請人。

小翠擔心繡鋪,腳步很快,不一會兒就拎着雞回來了,路上聽到人群聚集看熱鬧的吵鬧聲都沒停下一步。

“放門口吧,等一等,人馬上就來。”

小翠滿頭霧水,但也只能照做。

約莫半盞茶,遠處傳來一陣吵鬧,聲音越來越近,好像人群都在往繡鋪方向湧,小翠覺得不對,緊張道:“要不要去衙門請人來幫忙?”

人來了,周桃兒松了口氣,笑道:“不要了,來的就是我們請來的救星。”

馬三娘昨兒晚上就到了,攢了一晚上怒氣,就等着今天登場。王盛家的家丁一來報信,她抄起鋪子裏切藥材的大刀就往門外沖,一邊走一邊罵:“當老娘死啦,造謠造到老娘身上!”

馬三娘什麽人,屠戶出身,滿身煞氣,李家說一不二的主心骨,可以說李家這藥鋪沒她都盤不活。她可是遠近聞名的人物,雷厲風行,脾氣火爆,輕易沒人敢惹。就是這幾年帶着孩子去清河縣開新鋪子,逢年過節都是李叔趕去清河縣相聚。

“幾天不見就敢爬到老娘頭上拉屎,皮癢啊!”

許是馬三娘太久不露面,大家忘了她的威名。這會兒見了人想起來了,都來了精神,等着看她去找劉掌櫃拼命。

藥鋪和繡鋪隔了幾條街,走幾步的工夫馬三娘後面烏泱泱跟了一大串看熱鬧的人。

“噹”一聲,馬三娘把手裏的長刀往繡鋪門口一扔,和門口的石板相碰發出刺耳的響聲。

嗡鳴聲還沒歇,馬三娘叉腰站在繡鋪門口:“想死!”

她帶着刀來,平日跟劉掌櫃交好的人不敢輕易上前,門前圍着一圈等着看熱鬧的人好像是來給馬三娘助威的,都覺得劉掌櫃敗局已定。

馬三娘一把扯住旁邊被綁住翅膀的雞,拿刀、轉身、砍頭一氣呵成,熱乎乎的雞血冷不丁噴濺到最前排等着看好戲的人的臉上,吓得她們連退幾步。

她們錯愕之際,馬三娘揮着帶血的刀:“嚼舌根嚼到老娘姐妹身上,看我不絞了她的舌頭!”

光拿刀還不夠吓人,馬三娘撿起滾到一旁的雞的頭,舉起來随便晃了兩下,圍起來準備看熱鬧的人成了熱鬧,頃刻散開跑遠。

因馬三娘久不歸家而塵封的記憶逐漸清晰。

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敢編老李和劉掌櫃的事啊,她馬三娘和劉掌櫃是換過命的交情啊!

馬三娘現身,謠言不攻自破。陸骁則順着那天在繡鋪門口吐口水的人查到了謠言的源頭。

一個陳倩倩一個李貴,都是城外來的年輕人,不知道劉掌櫃的底細造的漏洞滿出的謠。馬三娘和劉掌櫃聯手把他二人告上公堂,總目睽睽之下兩人被打了幾十大板後由各自的家人擡着回了家。

老友難得相聚,加上清河縣的藥鋪日趨平穩,馬三娘有意放手鍛煉孩子們的能耐,便在川陵縣留了一個月。本來打算過完中秋再走,無奈清河縣的孩子們催得急,只能提前過去。

一家人總這麽分着過不是個滋味,馬三娘有意把川陵縣的鋪子轉出去,讓劉掌櫃幫忙盯着,這次李叔就直接跟她一起走了。

舍不得歸舍不得,但是夫妻團聚是好事,劉掌櫃在杏花樓辦了一桌,衆人齊聚把酒言歡。

盡興準備回家,在酒樓門前道了一聲又一聲珍重。

暗處,河堤旁柳樹後,滿身酒氣的李貴盯着他們,眼神陰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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