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昔四十 守陵人

第45章 昔四十 守陵人

送走了又一位前來看診的大夫後,木成舟揉了揉發脹的額頭。

此時,他并未戴面具,因栖梧山莊裏只剩下他和荊天獄,還有個李鳳迤仍昏迷不醒。

三日前,李鳳迤見到那片被毀的花園之後,就毫無預兆地倒下了,至今都沒有醒過來,而且一直高燒不退,看診的大夫請來了不下十個,但都搖搖頭,只開了退燒的藥,可偏偏一點都喂不進去,除此之外,十位大夫都說李鳳迤患有嚴重的心疾,怕是複發了。

心疾加高燒,原本李鳳迤的內功是可以護着他的心脈的,但這一來他入骨的毒就無從抵抗,也難怪即便是高燒這種在武林人士眼裏看起來根本不成問題的小病,都能纏綿那麽久,再加上還有木成舟從不知曉的心疾,他束手無策回到廳內,那頭荊天獄也剛好将藥煎下去。

“藥喝不進,內力對他也毫無用處,究竟該如何是好。”李鳳迤病成這樣,君雪翎失蹤的事壓根來不及過問,話雖如此,荊天獄和木成舟還是設法向周邊的人進行了一番調查。據說大約半個月前,有人曾經見到一批黑衣人出現在栖梧山莊的附近,但當時并沒有發生什麽,可是突然有一天,山莊就變成這樣了,這還是幾天後按時送米的阿莊發現的。他發現後雖然報了官,可是衙門派人一查發現這似乎跟江湖紛争有關,也就沒敢繼續深入調查。所以衙門的人也就走了個程序,裝裝樣子,不過托他們的“福”,山莊原有的痕跡也被弄得一團糟,使得木成舟和荊天獄根本不知道哪些是黑衣人留下的,哪些又是衙門的人留下的,又或者,到底有沒有黑衣人來過他們也沒辦法知道,所以連個結論也得不出來,君雪翎到底是被劫還是被害,也一無所知。

“你還記得當初李兄闖修羅陣之時,君姑娘打算出莊尋找他的事嗎?”木成舟忽地道。

“當然記得。”荊天獄點頭,他知道木成舟指的是什麽,便道:“我記得當時翠喜說過一句話,說她不能出莊。”

“不錯。”木成舟道:“這次的事,會不會跟這個有關?”

當日他們并未深究為何君雪翎不能出莊一事,一來木成舟和荊天獄兩人足夠去少林寺尋人,也無需君雪翎專程跑一趟,二來,君雪翎留在山莊裏調制草藥本來就事半功倍,若不是眼前發生這樣的事,那句話雖然令人好奇,可也許有什麽緣故,他們作為外人沒必要詢問,但現在回想起來,他們便能肯定這句話之後必有深意,為何君雪翎不能離莊?她有什麽緣故非留在山莊不可?若是為李鳳迤,也沒有必要一步都不出山莊。但是他們覺得李鳳迤應該知道內情,只是眼下李鳳迤昏迷不醒,他們便連問的人都沒有。

“這次的事要不是跟李兄的身世相關,他也不會突然發病,雖然這件事看起來已經平息,卻難免對他造成了情緒上的影響,大夫不是說患有心疾的人最忌情緒大起大落嗎。”木成舟又道。

“我可以理解,更何況我們才知曉他原本患有心疾,突然知曉身世,而且還如此曲折,換做是你我恐怕一時也接受不了。”荊天獄亦道。

“老和尚不是說那位公主在懷胎之時她父親就起了殺心嗎?恐怕李兄的心疾和這個有關。”木成舟想道。

兩人說了片刻,又挂心起來,荊天獄起身道:“我去看着藥吧。”

木成舟點頭:“我去看他。”

李鳳迤是在當天夜裏醒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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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

屋內一角一直點着一盞油燈,這晚由木成舟守着他,剛剛閉目養神了片刻,覺察到李鳳迤的氣息似是微微有些變化,便睜開眼睛去看他,也就在這時,李鳳迤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半晌後,他就悠悠轉醒了過來。

李鳳迤睜開眼睛,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哪裏,但見木成舟在,他便松了一口氣,問道:“我……睡了多久?”李鳳迤的嗓子啞得厲害,有氣無力,這也難怪,睡了三天,沒吃什麽東西,連水都沒怎麽入口。

“三天了。”

木成舟見他勉強要起來,伸手扶了一把,又道:“你坐一會兒,我去燒一壺水,涼的不适合你喝。”

李鳳迤靠在床上,嗓子又幹又啞又疼,一時也懶得吭聲,便點了點頭。

自那件事發生以來五年過去了,他再一次覺得腦中亂成一團,昏睡時黑暗漫天蓋地,他卻自知還有事情沒有完成,好不容易掙紮着才醒了過來,可是醒來以後,仍是處于一片混亂之中,興許是他的心跳依然不曾恢複,又或許是他此時腦袋又熱又疼的緣故。

他知道這次恐怕是心疾發作才會昏迷,但之所以一直昏睡不醒,跟高燒無關,而是跟身上的毒勢發作有關,他擡手捂了捂胸口,果然這病是打出生就跟着了,就算後天修煉了如來菩提的心法,但幾番受損,劇毒入骨,恐怕也撐不了太久了。

李鳳迤閉上眼睛只覺得仍是昏昏沉沉,熟悉的疼痛自他醒後就徹底複蘇了,可既然醒了過來,他就不能讓毒勢擡頭,于是強自撐起精神慢慢坐直身體開始調息,誰料心力不濟,內力一時不穩引得劇痛來襲,李鳳迤咬緊牙關,冷汗涔涔,驀地,一只手抵在了他的背心,助他一臂之力。

好一會兒,劇痛總算平息,李鳳迤冷汗浸透了全身,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而那只手松開後就扶了他一把,讓李鳳迤再次靠在床頭。

“……多謝你。”木成舟去燒水,來的人只能是荊天獄。

李鳳迤低低道謝,聲音幾不可聞,木成舟提着水壺進來,見荊天獄在,也沒多問,而是徑自倒了一杯水,又摻了之前的涼水,直接端到李鳳迤嘴邊。

此時李鳳迤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就着杯口喝了下去,喝了一杯又要了一杯,總算嗓子的痛楚也壓了過去。

“剛才他毒發了?”木成舟也不問李鳳迤,而是問荊天獄。

荊天獄微一點頭,道:“醒了就好,你想沐浴還是繼續睡一下?”

栖梧山莊三個人都熟,就算沒了婢女,燒水煮飯大都沒什麽問題,李鳳迤也想沐浴,可他實在沒力氣動一根手指,搖搖頭,低道:“明天一早吧,我想一想雪翎的事,明天一并跟你們說清楚。”

“那你要躺下來嗎?”木成舟問。

李鳳迤閉着眼睛,也沒再睜開,而是搖搖頭,更沒說話。

木成舟和荊天獄不再說什麽,留他一個人休息,兩人先後離開了房間。

結果,當一切安靜下來沒多久,李鳳迤又昏睡了過去。

李鳳迤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他擡起眼,就看見了一旁的木成舟。

似乎猜到李鳳迤要說什麽,木成舟笑道:“說真的,已經有一陣沒見你病過,總想你快點康複起來,我燒了一大鍋水,給你沐浴更衣用。”說着他又補充一句道:“跟我就別說‘謝’了。”

李鳳迤張了張口,然後就閉上了嘴。

木成舟給他一個“知道就好”的眼神。

沐浴更衣花了大半個時辰,李鳳迤總算将自己收拾完畢,他高燒退了些許,但沒退幹淨,成了低燒,秋意蕭瑟,他把自己裹成了粽子,才推開門慢吞吞走了出去。

木成舟煮了粥剛要端進來,見他出門不禁蹙眉問:“你燒沒退,怎麽出來了?”

李鳳迤沒注意他的話,眼睛倒是先看向了那碗粥,他自然是餓了,對木成舟道:“去前廳吃吧,房裏還沒收拾。”

“我去收拾。”木成舟也沒把粥直接遞給他,而是端去前廳,李鳳迤也有身為一個病人的自覺,也沒搶着自己端碗。

荊天獄正在前廳,他端着幾個小菜出來,見李鳳迤出來盯着他片刻問:“你怎麽樣?”

李鳳迤坐下來先喝了一口粥,才道:“還好,餓的慌。”

“那你先吃。”荊天獄說着,又推過去一盤口味清淡的炒蓮藕:“試試看。”

“你做的?”李鳳迤有些意外。

荊天獄點頭。

李鳳迤夾了一片蓮藕,嘗了嘗味道,又脆又甜,鹹淡剛好,配他的粥簡直無敵。

“好吃!”

荊天獄對他這個評價很是滿意。

不久後,木成舟收拾好出來,便也盛了飯一并坐下來吃。

李鳳迤是真的餓了,吃完一碗粥又添了一碗,好歹把三天的份稍稍補了點回來,才開口道:“雪翎是尋寶世家的人,而尋寶世家,外人不知道以為是江湖人,但他們其實是皇室的嫡系子孫,而栖梧山莊,卻是那些人的陵墓,雪翎是守陵人,所以她不能離開栖梧山莊。”

李鳳迤這句話說得兩個人皆是一愣,雖說李鳳迤總是知道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可這樣随口說出來,也有點吓人,幸而兩人都是經過了大風大浪的人,尤其那次去涼州時黑衣人一波又一波來襲,他們已經在懷疑這些人是出自皇宮,若非如此,怎麽會行動如此一致,人數又是如此之衆?很難想象一個江湖門派會願意損傷如此大量的人員來完成一件事。

“那這樣說來,去涼州之時的黑衣人和上次葬劍山莊外的黑衣人,都是來自皇宮?”木成舟先荊天獄一步問了出來。

“是,但涼州那次應是沈盟與皇宮的人有所勾結,畢竟他知道只要集齊六枚戒指就能得到黃金,估計就是拿戒指與皇宮裏的人談了條件,至于葬劍山莊那次,則跟青姑娘所鑄之劍有關,跟沈盟倒是無關的。”李鳳迤道。

“那如果是這樣,君姑娘暫時有沒有危險?”荊天獄問的時候,将他們打聽到的情況也一并跟李鳳迤講了。

李鳳迤搖搖頭道:“暫時應該沒有,那花園底下便是棺木,照方才荊兄所言,派如此多的黑衣人前來必定是為了将棺木一并帶走,而雪翎手中握有尋寶世家的秘密,雖說她也是出自皇室,可畢竟兩者之間有百年相隔,簡單來說,是當今皇宮裏的那個一國之君因為某種偶然的緣故得知了尋寶世家和皇室之間的關聯,于是解了君雪翎守陵人的身份,将她和所有的棺木一并帶回宮中,當然,目的自然是為了寶藏。”

“這你該如何肯定?難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性?”木成舟蹙起眉來,雖然他沒有說出是什麽樣的可能性,可總覺得沒李鳳迤說的那麽簡單。

“你擔心雪翎的安危?”李鳳迤知道他的意思,沒等木成舟開口就道:“其實我也一樣擔心,但當我看到被毀的花園時我就能肯定了,除了雪翎自己以外,她不可能允許別人碰她的花園,試想若對方的目的是殺人,那麽我們來時看見的應該是屍體,若對方的目的是殺人奪物,那麽屍體何在,奪的又是何物?再進一步想,對方為了奪物才殺人,而殺人之後又要将屍體處理得幹幹淨淨,必定是為了不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回過頭看單純是殺人就成了毫無動機,但栖梧山莊從裏到外最貴重的物品就是花園裏的珍貴花草,和花園底下的棺木,尤其那些棺木的存在只有皇室中的人才有可能知曉,且比花草更珍貴,可既然他們的身份已經洩露,又何需如此謹慎處理掉屍體?所以可能性就只有我剛才說的那一種,雖然我還沒能夠有機會去花園底下确認,不過我的推測應該不會有錯。”

見李鳳迤那麽肯定,木成舟的心倒也是定了,可是沒有君雪翎在,李鳳迤的病情反複得厲害,當天他們在花園裏确認了一遍底下一個棺木都沒有以後,李鳳迤再度發起燒來,當晚就又陷入昏睡,第二天醒後木成舟堅決不再讓他出房門半步,免得被風一吹再病一場。

這場病來勢洶洶,怎麽都不見好,但君雪翎的事拖不得,李鳳迤稍稍好轉一些就提出要去京城,木成舟和荊天獄知道他擔心君雪翎的安危,只因在花園确認棺木的時候李鳳迤就說過:“雪翎很聰明,她手上掌握着秘密,所以現在皇上還不能把她怎麽樣,但現在尋寶世家只留下她一個人,我不能讓她出一點意外,所以無論如何,還是要先把她從皇宮裏帶出來我才能安心。”

李鳳迤的燒幾次退不下去,木成舟和荊天獄都意識到這恐怕跟他體內劇毒也有很大的關系,這世上也只有君雪翎才最是了解李鳳迤的病情,是以當李鳳迤第二次提出要去京城,木成舟和荊天獄稍稍商量了一下也只能答應,不過在去京城之前,還要去一趟涼州,只因皇宮誰都沒闖過,要闖之前必須先弄清楚兩件事,一是君雪翎被關押在何處,二就是皇宮的全圖,缺一不可,而李鳳迤一提涼州,木成舟和荊天獄就知道他是要去那江山風雨樓,為救人,他們只能再赴涼州,可在那之前,也就是三人離開栖梧山莊的時候,李鳳迤卻突然要兩人幫他一起把山莊燒了。

這讓木成舟和荊天獄一驚,面面相觑一陣,問他為什麽要燒,燒了之後君姑娘回來後又要住哪裏?

李鳳迤看着栖梧山莊,卻只說了一句:“燒了,她就不用再回來了。”

兩人恍然,這地方是曾是給君雪翎守墓用的,李鳳迤這一燒,是将君雪翎所有的桎梏一并燒去,以後她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自由自在。

可是,木成舟卻沒能問出來,這畢竟是“栖梧山莊”,“留鳳栖梧”恐怕是君雪翎的本意,這一燒,又将君雪翎的感情置于何地?

他看向李鳳迤,再度一怔,後者臉色蒼白,卻獨留雙頰上燒得異常的兩片緋色,而他神情中卻是帶着絕然的,這抹決然之色,竟讓木成舟仿佛看見了當初離開青子吟的自己。

木成舟皺眉,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李鳳迤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可就算不知道,他卻能感受到李鳳迤所背負的絕不會比當初的自己少,當初自己不過背負了最心愛的人的性命,可他呢?到底背負了什麽,才會讓他一次又一次掙紮着要從鬼門關裏活下來,每次活了下來,卻偏偏一遇事就又往鬼門關上靠,一次比一次心驚,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他病,看着他毒發。

李鳳迤似是感受到木成舟的視線,撇過頭看着他,淡淡笑道:“你擔心雪翎會怪我?”

木成舟沒有搖頭,卻也沒有點頭。

“放心吧,她懂的。”

李鳳迤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一如往常,可看在木成舟眼裏,卻覺得似是多了幾分薄情。

不管如何,兩人還是依了李鳳迤,到處澆了油,最後由李鳳迤點了火。

火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很快将整個山莊吞噬其中,三人看了一陣,李鳳迤率先轉過身,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道:“走吧。”

馬車早已備好,由木成舟和荊天獄輪流駕車,火苗蹿得老高,似是燒紅了天際,仿佛跟夕陽連成了一片,就見馬車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小點,慢慢消失在一片殘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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