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沉疴
沉疴
“病人胃病很嚴重,建設住院治療觀察,這次突然暈倒是情緒起伏過大造成的,而且一整天都沒有吃飯,胃黏膜有些受損。”
“謝謝醫生,我知道了。”
“嗯,你是病人的……?”
江塵笑:“我是他的學弟,正巧碰見,麻煩醫生了。”
醫生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病房。
江塵看着蕭牧蒼白病态的臉,明明不久前還給他遞糖水,對他笑的人,如今躺在病床上是那麽虛弱,表面是傲立不朽的松,而內裏只是一株即将枯死的草。
他手托着下巴,目光從對方的眉眼一直描摹到喉結,再從喉結到手,他忽地一怔,眯眼瞧了一下,大着膽子将蕭牧的手翻開——
蕭牧的手攥得很緊,骨節都泛着白,青血管的筋絡在手臂和手腕上顯露,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指縫間有一點塑料紙的樣子,江塵看了許久,才認出來。
那是他給蕭牧的那顆橘子味的糖。
蕭牧是強提着心神醒來的,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他遲緩地眨眼,吊瓶裏有止痛和安眠的藥物成分,胃痛倒不是很痛了,但他也沒心思去睡覺。
捂着腦袋坐起來适應了一會兒,轉頭就看見床櫃上放着的紙條。
蕭牧用沒紮針的手去夠,紙條上只有寥寥一排的字,字跡工整端正,右下角的名字是他意想不到的人——江塵。
“學長注意休息,如果有需要幫忙的,請打191××××,我就在你樓下。”
不知為何,蕭牧的心安定下來許多。
但上天偏不想如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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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蕭牧的心驟然一緊,是個陌生電話,他滑下接聽。
“是楊蘭的家屬嗎?這邊只聯系到你一個人,病人現在正在急救,你……”
蕭牧幾乎是跌撞着下了床,他一把扯掉手上的吊針就往樓上急救室跑,狼狽的樣子被其他病人瞧了個遍,手背上沒來得及處理,血倒流出了一些,淤血在手背上聚集大塊,他氣喘籲籲地到了急救室,以往他跑三幹米都不累。
但現在的他已經很疲倦了。
護士見蕭牧穿着病號服到處亂跑喝斥了一句:“跑什麽?生病了不好好躺着休息?!”
蕭牧緩了緩,擡手捂着嘴咳了好一會兒。
急救室的門打開了,裏面走出的醫生拿着一張單子急匆匆出來找人,“誰是楊蘭的家屬?”
蕭牧見到那張單子後心髒險些滞停,他的聲音都在顫:“我是。”
護士将單子遞給他,再往他手裏塞了一支筆,“病人情況很危險,簽一下做好心理準備。”
蕭牧手發着抖簽下自己的名字,護士将單子抽回去的時候他沒站穩,慣性往前踉跄了一下,“病危”二字在他腦海中旋着轉,引得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胸袋垂得很低,手術做了多久,他就保持同一個姿勢站了多久。
大概過去四個小時,紅燈終于轉為綠燈,楊蘭被推往重症監護室,蕭牧往後退到牆壁給他們讓出一條道,四個小時的精神緊繃着,此刻松懈下來,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蕭牧終于知道為什麽都說胃是個情緒器官了,幾個小時內心情的起起伏伏,他的胃痙攣着一抽一抽地疼,但他沒去管,疼痛能使他稍微清醒。
蕭牧扭頭,江塵站在他不遠處擔憂地看着他,眉頭緊皺着,睫毛撲扇似的抖,嘴直抿成一條線,他上前幾步,仰頭看他,欲言又止。
“你怎麽來了?”蕭牧垂眸,嗓音低沉暗啞。
江塵腦中揮之不去方才的情景,說:“我同學腳受傷,送他來的時候正巧碰見你。”
“不是,我是問,剛才。”
“……我本想去給你買些東西,等你醒了就吃,但我買完回去發現你不在,而且地上還有幾滴血,我以為……我就去問別人,然後就來了。”
蕭牧點頭不再說話。
江塵看得出他的狀态,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疲憊不堪。
蕭牧問:“站在這兒很久了?”
“沒有。”江塵幾乎是毫不思忖便答,“剛來不久。”
蕭牧不會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江塵就陪了他多久。
江塵意識到他對蕭牧的心情有些不同于之前,不是可憐,是心疼。
心疼蕭牧這個人。
蕭牧家中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說只到達了小康,一年之內,父母接連受難,蕭牧也僅是個大三學生,兼職的工資就算再有一年也只能湊個四五萬。
楊蘭的命還得靠儀器吊着,他去借錢,找了親戚,找了老板,卻都因為手頭緊被拒絕,輔導員在不久後也知道他的家庭狀況,勉勉強強給他湊完了手術費。
而蕭牧在後面的時間裏,幾乎是到處跑,為了還錢,多找了幾份小時工,都是日結工資,一邊要完成學業,一邊要打工,一邊要照顧楊蘭,每天熬到淩晨兩三點,甚至一整晚都沒有休息,為了不讓自己也垮掉,他只好另外請一個保姆去照看楊蘭。
那段日子,江塵成了蕭牧最大的依靠,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江塵已經有了依賴性。
那些情感,也在心中萌芽,等在一個确切的時候,悄然綻放,生生不息。
江塵每天都會去蕭牧家裏,明明他們并未過幾次面,但之後他們的相處方式卻好似兩人生活了很多年。
江塵會在上完課後去醫院幫忙照看楊蘭,晚上回家會順便帶一份飯送去蕭牧家裏,蕭牧本來想拒絕,但江塵太執着,他只好給了他一把鑰匙。
江塵會在沙發上等,調着鬧鐘熱飯,也經常半睡半醒到淩晨,會盯着蕭牧把晚飯吃了,會在蕭牧胃疼時陪他。
他能做的很少,但蕭牧背負的太多,哪怕有人替他分擔一點,那也是好的。
蕭牧很多時候都會想,他們兩個原本只是同一所大學的學長學弟關系,但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江塵是蕭牧的憩息地。
今晚的天空黑得很快,整座城市都被陰沉籠罩,天氣預報提醒着市民今夜會有暴雨。
江塵最近為了方便直接住在蕭牧家裏,他看着逐漸陰下來的天空,想着要不要給對方送個傘啥的,按着這個時間點,對方應該在飯店做服務員,他提溜着兩把傘出門了。
坐公交過去至少半個小時,到了半路空中已飄起了小雨,細細的雨點蒙在車窗上,像籠了一層薄紗,不知怎麽,手機突然沒了信號,江塵心中沒來由的慌亂不安。
到地方一問,蕭牧不在。好像就是為了同兩人開一個玩笑,他的手機突然進了一個電話,他一看是蕭牧就預感不好。
蕭牧的嗓音很啞,聲調極低,還有他竭力壓抑的粗喘,問:“你在哪兒?”
“我在……”江塵擡頭确定了才給他說位置。
“在那兒等着。”
“蕭牧,你等……!”
江塵話還未說完就被對方挂了,耳邊是“嘟嘟”的挂斷音,他看着越來越密集的雨絲,心下的不安感愈演愈烈,他又重新撥回去,卻是忙音,無奈只能在原地幹等着。
大概有二十幾分鐘,他的視線裏終于有了那個身影,江塵看清對方的狀況後,首先是擔憂和心疼,再是一湧而上的怒火。
江塵舉着傘跑過去,卻被跌撞的人迎面抱了個滿懷,慣力作用令他往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蕭牧渾身都被淋透了,冰冷的雨水貼着他的身體,他冷得發顫,一向溫暖的手此刻變得如同寒冰,他緊緊地抱着江塵,恨不得将他揉進身體,融入骨髓。
江塵被他的體溫凍得一抖,咬牙切齒:“蕭牧!你淋着過來的?!你是不是傻啊不坐車非得跑過來?!”
蕭牧将他抱得更緊,把腦袋放在江塵肩上,他的聲音都透着深深的疲憊:“路上堵車……我等不及……”他像是意識不清,喃喃着,“江塵,江塵……”
江塵冷靜下來,他突然意識到,将他抱着的人是有多累,有多麽缺乏安全感。
他突然有一種沖動,回想起他和他,有一種不管不顧的沖動。
他松開手,傘斜落下去,如注的暴雨瞬間包裹了兩人,雨水滑過臉頰,在朦胧的世界中,給予了江塵莫大的勇氣。
江塵抓着蕭牧的肩使兩人分開一些,他仰頭看着他,然後閉眼,踮腳。
唇瓣陡然被溫熱占領,蕭牧睜着雙眼,錯愕地垂眼。
江塵,在吻他……
江塵破罐子破摔地想,親了就要負責,要是蕭牧不喜歡他……
不對,反正他就是喜歡蕭牧。
就是喜歡他了!
蕭牧突然感到酸澀,他閉上眼,擡手捧着江塵的臉,雨水裹挾着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流進唇縫間,是苦的。
但那又有什麽關系?
不遺憾了,難道不是嗎?
那晚蕭牧發起了高燒,夜裏有退不下去的跡象,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江塵熱完水從廚房出來,看見他窩在沙發上,眉頭緊蹙着一點也不安穩,江塵在沙發前蹲下來,用手輕輕戳了戳他的臉,柔聲道:“不好好在床上呆着,跑沙發上來做什麽?”
蕭牧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像是在确認這是現實還是夢境,眼神固有的執着,他伸出手,去碰江塵的眼角。
是真的。
江塵被他這一動作弄得哭笑不得,但心裏仍泛着心疼,他傾身輕啄了蕭牧的嘴唇,然後用臉頰蹭了蹭他,在他耳邊細語呢喃:“我以後會一直在,一直在你身邊。”
誓言總是美好的,現實總是殘酷的。
烏鴉身上的毛本是彩色的,但上帝嫉妒了烏鴉的絢麗,所以賜予了人們一雙看不見烏鴉真實色彩的眼睛。
江塵這夜回到家,發現家裏的氛圍不太一樣,有些沉悶,茶幾前,他的父母均在開門後用嚴厲譴責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爸,媽,怎麽了?”江塵對他們笑,有些疑惑不解,“你們不是還在上海嗎,怎麽今天突然回來了?”
江父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他坐下,然後才開口:“管家說你最近一直沒回家,去哪兒了?”江父的聲音刻意緩和,可越是這樣,越說明他在生氣,有些不怒自威之感。
江塵的右眼皮突然開始跳,他看了一眼後面的管家,卻被江母拍着桌子呵斥:“你看他幹什麽?!你父親問你你去哪了?!”
“我……”江塵皺着眉,明顯不想回答,他有些煩躁:“我已經成年了,去哪兒了你們難道還要管嗎?以前是這樣,以後也要這樣?!”
“你還敢頂嘴?你……!”
江父擺手,臉上的表情依舊平緩,他說:“那個人值得你付出什麽?”
江塵呼吸一窒,心跳開始加速。
“什麽……意思?”
“他家的情況我和你媽都了解了一下,他那種人不适合跟你在一起,我和你媽雖然接受你喜歡男孩子,但是這種貨色的我們不允許。”
江塵突然憤怒地站起身,顧不得禮貌就開始吼:“什麽叫這種貨色?!在你們眼裏他就是這樣的?!可你們根本不了解他!!他——”
“是!你知道他爸以前幹過什麽嗎?他以前去偷過錢!還賭博!偷過錢你知道嗎?!賭博你知道嗎?!進了局子,受到過處分!坐過牢!他現在雖然死了,但是他兒子萬一也幹這事呢?那他就是目的不純想要賴上我們家拿我們的錢!!”
“偷錢?賭博?”江塵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冷靜下來,“什麽時候?”
“不管什麽時候你都不能和他在一起!”江母恨鐵不成鋼地說。
江塵笑了:“為什麽?他有什麽錯,他不會幹這樣的事……你們不能光看表面,而且他母親現在還在醫院,他需要我。”
江父疲憊地按了按眉心:“你別告訴我你要幫他把錢也墊了。”
“沒有。”江塵一字一句地說:“就算給他墊錢,他也會自己賺來還給我,他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
他轉身上樓回了房,門摔的很響。
第二天他的父母好像離開了,家裏只剩下他和管家,管家恭恭敬敬地沏了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江塵毫不領情地瞪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麽,畢竟管家也只是履行他的職責,他沒錯。
可蕭牧也沒有錯,他只是生在那個家庭,不是他的一切罪過都不應該強加到他身上。
江塵今天照例去醫院,楊蘭在前幾天醒過來了,狀态比以前好了,他這些天的照顧令兩人熟悉不少,楊蘭見到他就喊他“小塵”。
“小塵啊,快來快來。”她朝他招手,笑容和藹。
江塵坐在她旁邊,笑眯眯地問:“今天阿姨看起來心情很好,是有什麽令人開心的事麽?”
楊蘭枯瘦的手握住他的手,語重心長的說:“哪有啊,小塵來了我就開心,蕭牧那小子也不知道來看看我,多麻煩你啊……”
江塵無奈地搖搖頭,哭笑不得:“阿姨別怪他,這不是大三了嗎,他說要好好賺學分,以後畢業了好找工作,讓你過個好日子。”
他沒告訴她,蕭牧整夜整夜的失眠,整日整日的打工,累得根本脫不開身來看她,父母總希望孩子是好的。
楊蘭聽見了難免開懷大笑:“哈哈哈哈那小子啊……長大了,不像他父親……”楊蘭忽地頓住,移開了話題,“小塵你呢,你以後想做什麽,蕭牧那小子是學那個叫什麽?哦對,金融。”
江塵察覺到她的慌亂,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回答:“我是學醫的,以後想當醫生。”
……
楊蘭聊了一會兒,就靠在牆上睡着了,江塵替她掖好被子,但坐着睡有些危險,他只得看着她。
兜裏的手機震了震,他看了眼楊蘭,輕手輕腳的出了病房。江塵見是陌生來電,有些遲疑,可震動越來越強烈,他最近心中總是不安的。
“喂?是蕭牧的愛人嗎?”
裏面的聲音聽起來很急,但江塵聽見那聲愛人難免心突突直跳,他回答“是”。
“那你趕緊來一趟××飯店吧,有人滋事,蕭牧和他們打起來了!”
江塵的手機險些從手中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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