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登門
登門
拜帖之上的約定時辰是酉時三刻,可直至到了戌時一刻,曹靖昌都沒能依約登門。
封若時半刻前被一封加急文書重又請回了刑部,偌大的花廳裏便只有封母韓容清還陪着她們候在桌旁,只是她到底有孕在身,久坐之後自然腰困體乏,封清桐與鐘星婵遂齊齊起身,一左一右攙着她到正院前逛游散步。
幾人沿着回廊一路向外,最終停駐在院落的西北角,韓容清斂裙倚在石凳上,鼻尖輕輕一抽,忽地笑了起來。
“今年的獨占春倒是開得格外好,我們桐桐的培植手藝當真益發見長了。”
封清桐做點心時慣喜歡在上頭裝飾些花瓣,獨占春柔白泛粉,香氣又淡,加之寓意祥和,是再好不過的點綴佳品。
為此,她兩年前還特地于府中的小花圃裏開辟出一塊空地,就為了能自己種植些獨占春,只可惜這花對于生長之地的要求頗高,但凡雨水稍多些或是氣溫稍低些,長出來的花葶便會又癟又小,總歸着不盡如人意。
跟在最後的芷雨聞言踮了踮腳,瞧過一眼後也跟着笑了起來,
“哪兒呀,今年一開春便下了幾場大雪,小姐年關前種下的那幾株早就被凍死了,現下園子裏的獨占春是席訣少爺一月前新種下的,也不知是用了什麽改良的法子,花蕊瞧着都要比往年更茁壯燦爛些。”
“……嗯?”
封清桐頓時愣住,
“席訣還來府上侍弄過花圃嗎?我怎麽不知道這事?”
芷雨回道:“小姐不記得了?您一個月前生了場風寒,鐘二少爺但凡散值得早些,便會過來府中探望小姐,這些獨占春便是在那時種下的。後來小姐病愈外出,這花也長好了,您沒特意問,奴婢便也沒特意提。”
韓容清笑吟吟地接過話頭,“席訣那孩子倒是細心,滿朝上下年關之後都要述職,也難為他還能騰出空閑來種花。”
确實,每年的年關前後都是最忙的時候,至少封清桐就曾冒着大雪去給秦以忱送過幾次東西,但秦以忱每一次都是草草露上一面後再匆匆歸返,沒有一次能騰出空閑來,耐心地同她講上兩句話。
思及此,封清桐眼睫微垂,一時也說不清自己心中是個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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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廂尚且處在一種莫名的微妙裏獨自怔愣,不遠處卻已經有丫頭小跑着過來傳了話,說曹靖昌已經到了,此刻正在花廳裏候着呢。
幾人遂又順着原路往回趕,封清桐這次行在最前,沒走幾步便隐約窺見了廊頭的一抹高大身影。
她下意識颦了颦眉,心裏尤在納悶:
這曹靖昌怎的看着較之上次裙幄宴上要高出不少?
直至繞過第一道回廊,那人身形漸明,徐徐顯出面容來,她才終是恍然發現——
這哪裏是曹靖昌,分明就是方才還被她們聚議談論的鐘席訣!
鐘二少爺今日穿了一件白杏色的廣袖外衫,內搭淺湘妃的暗金紋袍子,雖說色澤一具清淡,細看之下卻又深淺交織,說不出的精致卓絕。
加之他又身姿挺拔,當下寬肩窄腰地立在夜色裏,發如潑墨,面如冠玉,頰邊酒窩盈盈凹陷,潋滟眉眼溶溶含笑,一眼望過去便如月下谪仙,頗有幾分俊逸倜傥的潇灑意味。
而與之相比之下,本該在今番晚宴唱主角兒的曹靖昌倒是完全不夠看了。
曹大公子就站在鐘席訣身後半步遠的位置,他的個頭較之鐘席訣原本便要矮上一截,況且此刻瞧上去還神色萎靡,容姿憔悴,一身皺巴巴的官服套在身上疲态盡顯,領口的位置也不知被誰上手拽掉了一顆盤扣,松松垮垮地好生狼狽。
眼見着封清桐和韓容清一前一後地走過來,曹靖昌急忙清清嗓子,有意挺起胸膛,快步上前行禮賠罪道:
“散值時突然來了一樁案子,這才耽誤了登門的時辰,還望封夫人與封小姐莫要怪罪。”
封清桐沒說話,鐘星婵倒是自後探出頭來,輕嗤一聲,半是指責半是揶揄地調侃他道:
“竟是如此巧合嗎?可我晌午時還瞧見京兆府尹在正陽大街上吃小馄饨呢,他說安都城內近來着實太平,什麽亂子都沒有。曹大人可別是自己馬虎記錯了時辰,這才随意扯來公事來做幌子。”
曹靖昌被她嘲谑得面上一紅,“鐘小姐說笑了,這世間之事還就是如此巧合,曹某當真沒有扯謊。”
……
這确實是句實話,兢兢業業的曹大人今日本該能夠按時散值,可誰曾想臨到酉時,京兆府內竟是突然沖進來兩個臉生的攤販,一人說自己丢了錢袋,一人說自己失了玉墜,且還都一口咬定是對方竊取了自己的財物。
曹靖昌作為京兆府少尹,研判斷案義不容辭,故而他速速戴上了才摘下的官帽,想着将事情盡快了結。
可這二人卻又偏生像在故意找茬似的,答不了兩句話便動起手來,一路推搡扭打着擠上案桌,将曹靖昌也一并拉入了混戰裏。
可憐曹大人原本還在耐心斷案,然那二人你一拳我一腳的過了幾招,曹靖昌夾在其中,反倒成了挨打最多的人。他無可奈何,只得允諾先由他自己擔了這二人的損失,這才勸得雙方偃旗息鼓,罵罵咧咧地離開了京兆府。
想起這茬來就覺得肩膀還有些疼,曹靖昌俯身又行一禮,朝着身後的小厮伸了伸手,
“送給封小姐的玉釵呢?還不快拿出來。”
小厮苦着一張臉喃喃回道:
“少爺忘記了?您備下的發釵在咱們離開衙門時就已經被一個不知從何處沖出來的小乞丐奪走砸碎了,咱們連盒子都扔了,眼下哪兒還有東西送給封小姐啊。”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然恰巧此時廊中寂靜,在場幾人倒是都将這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鐘星婵最先破功,‘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曹公子你別誤會。”
她假模假式地掩了掩唇,随即又多此一舉地解釋了一句,“我不是在笑你。”
曹靖昌頓時面色更紅,手腳都尴尬地不知該放到哪裏。
鐘席訣卻又在這時上前一步,款款自袖中掏出個手掌大小的緞面錦盒,恭恭敬敬地呈給了韓容清,
“今日貿然上門,本打算給姐姐備些禮物的,可我一想到姐姐心中最為牽挂的便是師母,什麽頭面首飾的,都不及師母的康健更能讓姐姐寬心。于是便自作主張,帶來了幾支前幾日新得的上好山參,只當是我與姐姐一道孝敬師母的,師母可千萬要收下。”
他端的一副卑辭厚禮的虔敬姿态,話說出口又是言辭懇切,禮節與孝道兼而有之,還顯得格外貼心且識大體。
……
曹靖昌眼前一黑,面上一時愈加得挂不住。鐘席訣明明句句都沒提到他,可卻句句又都像是在嘲笑他。
與風度翩翩又善解人意的鐘二少爺相比起來,他曹靖昌不僅粗服亂頭,衣冠散亂,那份未曾送出的禮物還顯得尤為膚淺鄙陋,全然的流于表面!
且更為致命的是,在場衆人顯然都同他有一樣的想法,畢竟當鐘席訣說完那番話,廊中所有的目光便都似有若無地落到了他身上,或是諧谑或是鄙棄,總歸着沒有丁點贊賞。
幽長的回廊裏一時落針可聞,半晌之後,還是韓容清開口打破了沉默。
“都別在此處站着了,走吧,去花廳裏。”
一行人遂又浩浩蕩蕩地往花廳裏走,曹靖昌被鐘席訣頗為巧妙地擠到了隊伍最後,從頭到腳都透着濃重又失魂落魄的飄零之感。
他深深嘆出一口氣,本以為自己今日丢的臉面已經夠多了,卻不想飯桌之上才是他真正的處刑場。
曹大公子好歹也是一路從國子監裏讀書讀上來的,他雖知自己并非什麽才華卓絕之人,然觥籌交錯間的樽酒論文總也能夠信手拈來。
但自從上了飯桌,他便再沒能得到機會說一句話,鐘席訣幽默風趣又通今博古,甫一開口便是全場的焦點。
曹靖昌一臉灰敗地縮在他身旁,全程像個木頭人似的悶頭扒拉着碗中的白飯,好不容易在上湯的間隙裏得了個獻殷勤的好機會,他忙不疊站起身來,斂着袖子就要為韓容清盛出一碗湯。
然而手臂堪堪探過去,鐘席訣便出言攔住了他。
“曹大人怎麽回事?”
鐘席訣皺了皺眉,漂亮的桃花眼輕輕一睨,淺淺露出兩分不悅的譴責。
“這湯裏放了桂圓,能活血化瘀,舒筋通絡,有孕之人如何飲得?”
說罷又轉過頭去,揚聲喊了鐘小十,
“小十,去馬車上取我帶來的阿膠湯,送到小廚房裏熱一熱,加少量的幹棗片後再端過來!”
曹靖昌:“……”
鐘星婵就坐在曹靖昌的左手邊,餘光瞥見他無地自容又生無可戀的灰敗面色,心底裏竟是破天荒地對他生出了兩分憐愛之意。
真慘啊——
她想。
招惹誰不好,偏要不長眼地來招惹她心黑手狠又陰險僞善的二哥哥。
經此一遭,曹靖昌大抵連着數月都不會再想出門參宴了。
鐘三小姐如此想着,輕輕嘆出一口氣,尤要垂首繼續用膳。
然她堪堪提箸,身側的曹靖昌便不知何時為她舀來一勺子綠蔬,察覺到她看過來的目光,還十分谄媚地沖她笑了笑。
鐘星婵:“……呵。”
她收回方才的憐愛,對于曹靖昌這等‘一貴女勾搭不成便立即退而求其次再換一貴女’的無恥之徒,她二哥哥哪裏是心黑手狠,分明就是為民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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