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燈下黑

燈下黑

元興府難得下場雨, 百姓們舉着家中盛水的器物雀躍奔走，數條主街一時盡數攘來熙往，封清桐與鐘席訣混跡其中, 較之去時的謹慎遮掩, 她二人的回程之路倒是意外的通達又順暢。

鐘席訣在趕去鳳來鎮之前, 特地給那位城門口遇見的小侍衛留了口信, 小侍衛人也機靈，見着秦以忱與當地的衙役一道而歸, 且那衙役還遲遲不走, 大有幾分留視看管的意思，便不露聲色地将這消息遞了過去。

秦以忱順水推舟, 就勢将那藍衣衙役留下來吃了幾盞茶, 坦坦蕩蕩又氣定神閑，益發打消了那衙役的疑心。

是以當封清桐邁入宅院大門時, 秦以忱已經頗為穩妥善了後, 正坐在抄手游廊旁的亭子裏四平八穩地等着她。

他端着個兄長的說教架勢，本想好好告誡她日後莫要再沖動行事，卻不想準備了許久的訓詞才堪堪開了個頭, 向來婉順謙和的封大小姐便木着一張臉同他福身認了錯，繼而提步轉身, 頭也不回地去了自己的房間。

“……”

秦以忱登時一愣, 一臉詫異地目送着封清桐疾步離開, 而後才将視線落到遲來一步的鐘席訣身上。

“桐桐怎麽了？”

他驚愕失色，

“被小祖宗附身了？”

鐘席訣向上挑了挑唇角，“她若真被阿婵附了身, 這會子早就開始耍着無賴鬧起來了，哪裏還會同你乖乖認錯？”

他邊說邊揚眸望向廊頭, 直至那抹飄揚的草綠裙角徹底消失後才收回視線，

“更何況師母靈心慧性，師父巧黠強幹，可想而知她原本的性子也必定不會迂讷馴順，只不過每每在你面前時，她都會倍加規矩收斂，所以你才覺得納罕。”

言罷又頓了一頓，鄭重其辭地囑告秦以忱道：

“再者，大哥，今日這事過了便過了，你日後可莫要再舊話重提地訓誡她。她與阿婵不一樣，你的那些個規誨之言，不論有心亦或無意，她可都是會當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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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這情狀之前便有過先例，衆人一道約着騎馬，秦以忱不過随口說了一句粉白的騎裝與封清桐的韻致不甚搭稱，她之後便再未穿過任何一件粉白色的衣衫。

秦以忱颔首應下，随即又輕輕笑了一聲，“你這話聽起來好沒道理，規誨之言本就該當真的，也就是你與阿婵，一個賽一個的孤行己意又油鹽不進。”

鐘席訣也笑起來，對自家兄長的評價不置可否。他斂袖提過秦以忱面前的茶壺，壺口微傾，徐徐在石桌上倒出一灘茶水來。

“大哥，同你說件正事。”

沾了水漬的手指在石桌上靈巧地勾勾畫畫，眨眼便明了繪制出一副簡易的方位圖來，

“這裏，約摸就是提刑按察使司和大理寺都在尋找的蓮花案的藏屍之地。”

自六年前起，從四海九州入安都城應會試的舉人們便頻頻會在進京的路上無故失蹤，資質平平的或許還可去危就安，可那些天資聰穎，在鄉試之中便已嶄露鋒芒的，往往在入安都城的前幾日便會驟然失了下落。

哪怕最終得以僥幸入城，人也八成會變得跼蹐不安，精氣神思一具受損，自然也無法于會試之中取得什麽好的成績。

再之後，安都城的大街小巷裏還時常會出現一些讀書人的手指斷臂，其上無一例外，竟全都刻着一枚單瓣的蓮花烙印。

這事着實令人生畏，連帶着前年的會試都受了影響，進京應試的舉人數量較之以往大幅減少，上頭因此起了急，遂命提刑按察使司和大理寺共同調查此事。

鐘席訣數月前就曾帶着人在安都城南的一座廢棄宅院裏尋到了一封手信與兩方玉牌，那手信是一位書生在垂危之時勉力寫下，再塞進騾子口中藏起來的。

後來書生命殒，騾子無着亂跑，竟一路誤打誤撞地跑到了廢宅裏，從而使得兩樁證據得以重見天日。

“我之前便在好奇，除了那些被刻意扔上街頭，用以警示威懾世人的殘肢以外，剩餘的軀體肢幹都被放置到了哪裏。”

“為此我還特意從西苑牲畜房裏借出來一只擅聞氣味的狗，帶着它走街串巷地逛蕩了好幾日，就為了讓它嗅出何處的氣味有異，可能掩藏亦或焚燒過屍體，只可惜最後還是勞而無功。”

鐘席訣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從身後的包袱袋裏取出一方帕子擱在桌上，

“直至今日連錢骢在林子裏發現了這個。”

那是一截斷指，緊鄰指腹的關節處生有一層薄薄的繭，一看便是長期執筆所致。

這是一根讀書人的手指。

秦以忱緩緩皺起了眉。

“元興府是陸路入安都的必經中轉之地，但這地方又資財消乏，治安防務遠不及安都城。”

鐘席訣揚頭看向亭臺的一角，那裏才被秦以忱挂上了新的燈籠，撲爍的燭芯子熠熠光明，将前後半條回廊都照得亮亮堂堂。

然燈籠正下方的一小片方寸之地卻極為明顯的比衆不同，明明距離燭火最近，此刻卻仿佛被迫卷入了一片黝黑的陰影裏，自始至終都黯淡無光。

“大哥你瞧。”

鐘席訣輕擡下巴，示意秦以忱去看那團暗影，

“燈下黑。”

秦以忱就勢望過去，斂着眼眸不再言語。

……

二人就這般兩相沉默了好一會兒，半晌之後，秦以忱才複又緩緩開口道：

“日後別讓你的馬再舔我。”

他還結記着那半截腐爛的斷指是連錢骢用嘴叼出來的。

鐘席訣神色一緩，随即笑出聲來，“你挑個無風的時候，給它洗個澡不就得了，總歸着在家中時你也常會幹這活兒。”

秦以忱朝他肩膀捶了一拳，“你自己去洗，我又沒欠着你。”

他的聲音裏也帶了點笑意，“信送了嗎？”

鐘席訣點了點頭，“方才在門前時就已經讓你的手下将信送出去了。”

他略一停頓，“只是以防萬一，我未在信中将事情敘述完整，恐怕還得親自回安都一趟。我打算今夜先在宅子裏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啓程回去。”

秦以忱‘嗯’了一聲，“也好，這樣更穩妥些。”

他起身推着鐘席訣往外走，“拿上你的包袱，先進邊廂将濕衣裳換了，我去給你收拾一間房出來。”

卻不想鐘席訣竟是搖了搖頭，出人意料道：“我此行沒帶多餘的衣裳，大哥，你先借我一件。”

秦以忱腳下登時一頓，“……沒帶衣裳？”

他雖明白鐘席訣此行不宜張揚，理應從隐從簡，未帶衣衫也實屬正常。

可是……

他百思莫解地看向自家弟弟身後背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袱袋，“那二少爺這裏頭裝的是？”

鐘席訣垂首笑笑，“都是給桐桐帶的東西。啧，你別問東問西了，你的衣箱呢？我自己去挑件衣裳來穿。”

秦以忱将衣箱的位置告訴他，末了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的衣裳你穿着不大嗎？你……”

他邊說邊兩步走到鐘席訣身前，同他肩并着肩草草比了一比，這才發現鐘二少爺不知何時竄了個子，現下幾乎已經同他一般高了。

“喲。”秦以忱笑起來，“怎麽都長這麽高了？”

鐘席訣‘嗯’了一聲，“我在家中的每一餐都會特意飲些牛乳。如何，我記得大哥你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遠沒有我這般高吧？”

他說着，頗為驕恣地挑了挑眉，眼角眉梢間都是少年人獨有的明朗鮮活，

“不過大哥，萬一你日後的個頭再高過我怎麽辦？要不你打今日起就少吃些東西吧。”

秦以忱擡腳踹他，“你今日淋雨淋傻了？衣裳還想不想借了？”

……

兄弟兩個就此并肩向外走去，期間還要你一言我一語地辯上幾句嘴。

二人誰都未曾察覺，在那郁郁蔥蔥的花圃之中，去而複返的封清桐就站在那裏，面上一片愣怔，內裏心緒惝恍。

***

她并非是要故意來偷聽的，只是在今載多次向那兄弟二人撂過臉子後，她先是習慣性地進行了一番自我反省，繼而認為自身行為不妥，因此試圖施以彌補。

加之芷雨又煮好了驅寒的姜湯，她遂将兩碗姜湯裝進食盒裏，打算親自送去給秦以忱與鐘席訣。

返回抄手游廊時正巧撞上了兄弟兩個起身欲走，鐘席訣立于燈火之間，就這麽在她毫無準備的前提下，适逢其會地讓她知曉了包袱袋裏的內容。

封清桐抿了抿唇，出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理，她一時竟也不知自己該不該于那時露面。

直至那二人一前一後離開游廊，她才心神恍惚地走出花圃，提着原封不動的食盒複又回了房。

芷雨彼時已經去了邊廂替她收拾替換下來的濕衣裳，封清桐尤自坐在桌邊發愣，手中無意識地摩挲着溫熱的小瓷碗，心思卻早已不知飄到了哪裏去。

朝堂之中忌諱多，尤其是他們這等勳貴出身的世家子。

用鐘星婵的話來講，那些個心思不純的宵小之輩，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将目光集中在他們身上，用着最隐晦曲折的心思歪曲解讀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也是當初封若時會選擇讓本就在外的秦以忱以‘公務未完’為由趕來替她打點，而非自己派人先行探路的原因之一。

她曾經見過封若時無故偷偷離京的樣子，高風亮節的刑部尚書恨不得将自己的面容全全遮起，離府時僅只帶着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小包袱，就是為了杜絕掉後續那些諸如‘結交外官’，‘不恭不臣’的訛言紛擾。

鐘席訣自然也是如此，更何況他供職于提刑按察使司，即便只在照磨所，身份也已足夠特殊敏感。

之前他在信中說要來看她，她當時只将其當做一句客套話，不想鐘二少爺此番不僅真真切切地過來了，且還将他那點本就不多的‘行裝配額’全全用在了她的身……

咚咚咚！

規律的叩門聲驟然響起，封清桐倏爾回神，就聽得鐘席訣在門外道：“姐姐，是我。我方便進去嗎？”

封清桐急忙應了一聲，正襟危坐地挺直了腰背。

梨花木的門板開了又合，穩健的腳步聲随之響起，封清桐不由自主地攥住衣袖，心下突然無端生了些緊張。

一道人影很快繞過屏風，直直向她而來。

鐘席訣彼時已經換上了秦以忱的暗色衣衫，明明是冷肅深沉的顏色，穿在他身上竟也莫名帶了幾分飄逸倜傥的風流之感。

他也不避諱，瞧見封清桐坐在桌旁，自己便也拉過來一把交椅，徑直坐到了她身邊。

封清桐被他逼得不自覺向外移了移，雙腳堪堪挪動三分，又被鐘席訣分寸不讓地追了過來。

鐘二少爺狀似無意地向前傾身，不過瞬間便拉近了二人的距離，察覺到封清桐目光閃躲後也不說話，就這麽端着一雙潋滟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專注凝視着她。

直至封清桐再受不住，佯裝鎮定地瞪回眼去，他才彎起雙眸，漾着頰邊圓圓的小酒窩，遂心如意地笑了起來。

“姐姐走時是不是沒帶安神香？我今朝甫一見你便瞧出來了，你這幾日定然都沒有休息好。”

他解開手中提着的包袱袋，将一方木質的小盒放到了桌上。

“你左手手背上的那片紅痕，那是蠟油燙出來的吧？姐姐向來皮肉嫩，稍微磕碰一點就會留好久的印子，你平日裏慣用的舒痕膏脂我也帶來了，姐姐全當有備無患吧。”

白瓷的玉壺春瓶随即也被一同擱到了一處。

“還有……”

鐘二少爺一面說，一面從包袱袋裏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東西。

他帶來的物件既多又雜，其中甚至還有那床她在家裏小憩午睡時慣常會蓋的小薄被子。

這薄被也是封清桐曾與鐘星婵随口提及過的，湖水綠的絲綿被輕如雲裳，又因長久地受到安神香的熏染，其上幾近于無的清淡氣味可以催使她更快憩息，卻又不會如使用了安神香那般睡得過于綿沉。

……

也不明白鐘席訣是如何在聽過一次後就将這事牢牢記了住，但此時此刻，心下卻真有如蜻蜓點水，又徐又緩地散開一片缱绻漣漪。

封清桐抿了抿唇，怔怔望向了眼前人。

少年深邃精致的眉眼間是與他兄長別無二致的耐心與專誠，然若細究起來，她卻又能在這兩份‘耐心專誠’中十分明顯地感受到不同。

秦以忱更習慣于将她套入到‘妹妹’的殼子裏，他有一套本就存在的，或者更準确來說，他有一套依托于鐘星婵的喜好，潛移默化形成的照顧标準。

而鐘席訣呢？

即便再覺得匪夷所思，封清桐此時也不得不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她自身慣常的一切，似乎就是鐘席訣的标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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