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平安符

平安符

蒲毅那夜确實從宅子的邊廂裏尋到了大量刻有單瓣蓮花印記的刀劍暗器, 鄭五一幹人面對此等鐵證供認不諱，一樁令無數儒生學士惶恐不安的‘蓮花案’就此初初落下帷幕。

至于封清桐提到的果園，不知是不是因為鐘席訣辦案速度太快, 以至于對方尚未來得及有什麽新的動作, 秦以忱帶着人前前後後趕去搜過三四次, 次次都無甚收獲。

但她從宅子裏拿出來的那些本該閱後即焚的陰符竹簡倒是派上了大用場。

今年入安都城應會試的名單已經出來了, 封清桐比對着考生名冊，一一讀過竹簡上刻寫的八句五言律詩, 沒費多少功夫便從中解出了相應的考生姓名。

鐘席訣當即指派人手逐個追尋, 依據其出發地的不同，很快便猜到了竹簡長度的含義。

竹簡愈長, 代表其上的考生會愈晚抵達元興府。

除此之外, 鄭五原本打算将‘蓮花案’的罪責全權包攬下來，他佯言竹簡是一位合洲的書齋先生寄給他的, 因着那書齋先生連年落榜, 遂才會對應試的考生起了殺心。然封清桐對那竹簡幾番抽絲剝繭，最終竟發現其寄出的源頭居然直指安都城。

這下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鐘席訣雖對此早有猜測, 但奈何始終查無實據，眼下手裏終于有了切實憑證, 他應時便上書奏報, 将事情原委一具明晰陳請。

“通判鄭大人被查出與蓮花案有關, 今早已經除冠待罪了。”

安逸恬适的東廂房內，秦以忱端着小瓷碗，一勺一勺地喂鐘席訣喝藥,

“你的動作倒是快。”

鐘席訣挑唇笑笑，“真是可惜啊, 我那用膳的菜單子還未請鄭大人核批過目呢，他人怎麽就上鐐入了獄呢。”

他陰陽怪氣地譏諷完人，随即又恹恹地垂下眉眼，“大哥，這藥好苦，你有糖嗎？”

秦以忱‘啧’了一聲，“怎麽，現在我不僅要伺候二少爺喝藥，還需得伺候二少爺用零嘴是吧？”

他将藥碗囫囵塞進鐘席訣手中，“哪兒那麽多毛病？你大哥我早就喂煩了，你自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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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席訣‘嘁’了他一句，端着一臉的苦大仇深屏住呼吸，稍一躊躇，到底還是脖頸一揚，将碗中藥汁盡數喝了下去。

幾乎在将藥飲盡的同時，他那張好看到過分的臉便深深地皺了起來，玉雕似的五官刻意作怪般攢蹙緊鎖，倒是莫名為他增添了幾分少年人的鮮活與生氣。

秦以忱伸手将空瓷碗接過，又扯起被子給他抹嘴巴，“說來也是奇怪，我怎麽覺得你這次的傷似乎恢複得格外慢？”

鐘席訣眉眼一動，沒應他的話，唇角倒是緩悠悠地翹了起來。

慢是自然會慢的，畢竟他每日都會将傷口上的藥粉刮下來一部分，恢複得不慢才不合情理。

至于為何要這麽做……

日頭更向當空移了移，清淺的腳步聲徐徐響起，封清桐提着食盒來到門前，輕扣三聲後推門而入。

“兄長。”

她将食盒放到桌上，一面挽起袖子去銅盆裏淨手，一面同秦以忱搭話，

“午膳已經備好了，兄長去花廳裏用膳吧。”

鐘二少爺重傷未愈，封清桐自覺擔起了照顧他的差事，每日不僅抓藥煎煮，還會特地為他烹制一些補身的膳食再親自送來。

秦以忱‘嗯’了一聲，起身往門外去，“随便喂他兩口得了，省得耽誤你吃飯。”

封清桐淺淺笑笑，“席訣本就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哪有什麽耽誤不耽誤的。”

她這廂話音堪落，一旁的鐘席訣便幾乎同時擰起了眉頭，

“姐姐這話說的可不對，執差辦案本就有風險，哪怕沒有姐姐，只我自己去尋那陰符竹簡，該受傷時也依舊會受傷。”

他難得嚴肅地沉聲糾正她，

“更何況今番還托了姐姐的福，成功拿到了那等至關重要的證據，如此看來，這傷較之我以往受的那些可要合算多了。”

……

秦以忱彼時已經出了房間，東廂之內一時便只餘下了鐘席訣與封清桐二人。

封清桐淨手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頓，她微揚起頭，隔着一張梨花馬蹄足的長方桌案與鐘席訣遙遙相望。

自打從山隘間歸來之後，他們便再未提及過任何有關‘月亮’的話題，二人除去公事上的面敘與日常的照舊交流之外，都心照不宣地對那一夜避而不談。

封清桐想，他大抵是要給她時間，慢慢進行疏理和抉擇的。

畢竟她實在追逐秦以忱太久了，過往那些百轉千回又婉娈悱恻的少女心事，幾乎在她體會到‘愛慕’這等旖旎心懷時便毫無保留地盡數予以了秦以忱。

哪怕現今她早已經默默自行斬斷了這樁單向的情緣，但內心的惘然與惝恍卻仍是實打實地存在。

因此，她尤其感愧于鐘席訣的‘點到即止’，可退一步講，他既已經這麽做了，那就更應該全然地收起那些流于日常的細致與體恤，而非如現下這般，這般……

封清桐抿了抿唇，心頭突然就冒出了些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的憤懑怒氣。

“姐姐怎麽了？”

榻上的鐘席訣覺察出她情緒裏的異常，略一思索，很快彎着眼睛笑起來，

“還在為前幾日的事生氣嗎？”

他口中的‘前幾日的事’說起來還是通判鄭大人親手造的孽，彼時鐘席訣堪堪将竹簡的折子快馬加鞭遞回安都，鄭大人約摸是意識到自己即将大禍臨頭，遂揣着個魚死網破的心思，竟也緊随其後地向安都呈去了數道參本的奏折。

他在折子裏大肆訴寫了鐘席訣的‘目無法紀’，對于其‘無憑無據無搜查文書便貿貿然私闖民宅’的恣肆行徑更是痛下針砭，乃至一度上升到了‘藐視王法，将來恐有不臣之心’的深重境地。

封清桐對此憂心如酲，被參的鐘大人倒是雲淡風輕，半點不曾在意，每日該搜證搜證，該陳請陳請，甚至還能從趕赴醫館搭脈的行程裏抽出半刻功夫，親登官府大門，面對面地嘲諷上鄭大人幾句。

“鄭大人參你的那些折子，你打算如何應對？”

封清桐舀出一小勺米粥，吹涼了送到鐘席訣嘴邊，

“需不需要給爹爹和小叔送封信，讓他們在上朝時替你說幾句好話？”

鐘家除了鐘伯行主動致仕外，主家的叔伯輩裏尚有兩人仍居于廟堂，大伯鐘承修任職兵部，小叔鐘承澤任職都察院，現居左都禦史，最是方便持論執言。

鐘席訣搖了搖頭，“無妨，這事我已經處理好了。”

“……處理好了？”封清桐登時一愣，“如何處理的？我怎麽不知道？”

鐘席訣垂首将勺中粥米飲盡，“就是昨日，我向陛下遞了道折子，闡明我私入宅院并未是為了查案，而是……”

他突然頓住，慢條斯理地擡起眼來，一面定定凝視着封清桐，一面用着一種極為正經卻又極為不正經的語氣意有所指道：

“而是為了找我那賭氣跑出去的，心.肝.寶.貝。”

封清桐：“……咳！”

封大小姐的臉當即漲得通紅，“你，你胡說什麽啊！”

她羞惶得幾乎連勺子都握不住了，“什麽，什麽心肝寶貝？況且誰同你賭氣了？我明明就是……”

鐘席訣悶笑着不搭腔，自顧自地從她手中将碗勺一并接了過來。

直至當晚用膳，蒲毅也在飯桌上提起此事，直言他們副使真是料事如神又未雨綢缪，打從一開始便備好了‘找貓’的理由。封清桐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又被鐘席訣那壞東西給戲弄了。

……

想起這茬便覺得臉頰發燙，封清桐将手上的水珠擦拭幹淨，從食盒裏取出瓷碗走至榻邊，故作嚴厲地警告了他一句，

“鐘席訣，這事日後不許你再提。”

鐘席訣無比愉悅地‘哦’了一聲，“那姐姐，不提這件事，旁的事我可以提嗎？”

他邊說邊從自己的領口裏扯出一枚紅繩系着的平安符，“這是姐姐給我戴上的嗎？”

封清桐沒否認，輕輕點了點頭。

那平安符還是當初同鐘星婵一起去仁善寺裏求回來的，求符的初衷原本是為了秦以忱，可彼時廟祝詢問她受符之人的生辰八字時，她一時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竟讓廟祝不必寫上确切的生辰八字，只将空白的平安符給她就好。

後來，因着萬煥兒姐弟造成的一番波折，這枚平安符到底沒能随着家書一齊送到秦以忱手中。

鐘席訣堪堪被救回來的那夜始終高熱不退，她徬徨失措又無可奈何，想起小包袱裏的平安符，于是速速跑去取來，寫好生辰八字後便挂到了他身上。

然後這符就一直被鐘二少爺戴到了今日。

鐘席訣向前傾身，十分認真地同她做最後的确認，

“所以，這枚平安符，姐姐是要送給我了嗎？”

他說這話時尾音小小地向上揚起，眼睛亮亮的，恍惚讓封清桐想起幼時養過的一只小狗。

“姐姐怎麽不回答，真的送我了？”

封清桐垂眼看向他，再次點了點頭，“嗯，真的送你了。”

她停頓一瞬，有些別扭又有些好奇道：“你，很喜歡瑞簽祥符一類的物件嗎？”

畢竟他看上去着實開心得有些過分了。

鐘席訣‘嗯’了一聲，鄭重其事又美滋滋地将那枚平安符放回到領子裏。

“是啊，很喜歡。”

與過去那些禮節性的贈禮不同，和從前依靠裝病扮乖騙走的那些本該屬于秦以忱的茶飲點心也不同。

這是他的，是他鐘席訣的。

“我們先說好，平安符送了我就是我的了，姐姐日後可不能再要回去。”

封清桐被他孩子氣的言語逗笑了，“知道了，不會要回去的。自然，你日後若是不想戴了，也可以摘下來還給我。”

“不會的。”

鐘席訣語調漸輕。

“除非我死，不然我絕不會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