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混賬

混賬

封清桐是從沉睡中驚醒的。

她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元興府的斷崖下, 她和鐘席訣被困在那裏，只是這次卻沒有人來救他們。

鐘席訣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兩根藤蔓，在她腰間搗鼓了好一陣才終于系好了一個牢固的結。

他道：“姐姐, 我在下面看着你, 你先順着藤蔓攀上去。”

封清桐點了點頭, 雙手攥緊繩結, 一腳踩上凸起的石塊，奮力嘗試着向上爬。

她爬得吃力, 但好在悟性極佳, 很快便掌握了攀登的訣竅，于是一面加快速度, 一面在心裏想着, 待到她爬到崖頂，一定要速速将鐘席訣也拉上來。

卻不想離崖的高度不過堪堪上升了數寸, 鐘席訣便又在下方緊緊攥住了她的裙擺。

“席訣？”

封清桐順勢垂首, 這才察覺到鐘席訣正在用一種可以稱之為‘悲傷’的眼神沉沉地注視着她，淺色的薄唇一開一合，似是有話要講。

她眯起眼睛勉力去瞧, 仔細分辨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在說，

“姐姐, 求求你, 別不要我。”

[求求你, 別不要我。]

封清桐心頭一顫，剛想開口讓他再等等她，等到她攀上崖頂, 她必定會即刻拉他上去。

然而一陣狂風卻又在此時猛地從旁肆虐而來，吹得凸出的半截石壁搖擺顫動, 片刻之後，竟是倏地自當中崩斷裂開——

！

封清桐一個激靈，一瞬間睜開了雙眼。

下一刻，守在卧榻旁的鐘星婵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桐桐，你醒了。”

封清桐怔怔轉頭去瞧，發現鐘星婵正半伏半跪地倚在踏步上，鬓發散亂，雙眼紅腫，臉上也有尚未拭淨的斑駁淚痕。

陷入沉睡前的種種如走馬觀花般一股腦兒地盈滿思緒，封清桐‘嘶’了一聲，反手握住鐘星婵的手坐起身來，有些焦急地問她道：

“我怎麽會在你房裏？他人呢？”

她沒說是誰，鐘星婵倒是随即又紅了眼眶，“桐桐，對不起。”

鐘三小姐傾身抱住封清桐，“我們全家都對不住你，我……”

封清桐摩挲着她的後背給她順氣，放緩聲音将話又問了一遍，“席訣人呢？”

鐘星婵這才回她道：“正在房裏休息。”

她克制着抽噎了一聲，“爹爹打了鐘小訣八十軍棍，他爬不起來了。”

……

封清桐摩挲的動作當即一頓。

鐘伯行軍棍的威力她是見識過的，當年她初入國子女監求學，幾個閑得無事做的公子小姐們聚在一處拿她取樂，他們用她來打賭，命令小厮裝扮成流民乞丐，跑到門前向她乞讨。

她當時也傻，從未思量過幾個流民為何就能一路尋到此處來，聽見那些人說幾日沒吃飯了，便将身上的銀子都給了他們。

其中一個個頭最小的眼睛一轉，指着她發間的珠釵弱弱開口，

“善人開恩，我家中還有個病重的小妹，因着沒銀子抓藥，已然快要病死了。貴人可否将珠釵也一并賞了我？”

頭上的珠釵是她新得的，樣式新穎，料子用得也極好，安都城內數百家首飾鋪子裏唯這一支。

置購當日還恰巧遇上了鄭家小姐，鄭家小姐本欲同她争搶，但奈何從不吃虧的鐘三小姐彼時也在場，故而這釵才順利到了她手中。

封清桐不疑有他，取下珠釵遞了過去。

她做完這些後便照常返回去上午課，然而很快的，她就發現自己受騙了。

鄭家小姐将那珠釵戴在發間招搖過市，來來回回地兜了幾個圈子，最後走到她面前，在一片或是奚落或是取鬧的嘈雜笑聲裏，滿懷惡意地大聲問她道：

“封大善人，你身上現在還有銀子嗎？”

……

那一日放堂之後，封清桐獨自躲起來哭了許久，三分是因為自己的真心受到欺騙，更多的則是對于自己那一直堅持着的處世之道産生的懷疑與動搖。

她出身不低，是錦繡窩裏如珠如寶養出來的大小姐，因而始終都抱持着‘既享福澤則應樂散福澤’的堅定信念。

可是在那一日，她卻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鐘星婵很快知道了這件事，緊接着，鐘席訣便也知道了。

鐘二少爺略使了個小計策，将參與這事的幾個人盡數騙到了學堂後方的小山林裏，而後又将每個人都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卻不想其中劉大人家的小少爺先天有些隐疾，他被鐘席訣那麽一吓，回府之後便病倒了，夢魇連連，下溺遺濁，高燒不褪，半條小命都險些要丢了去。

劉大人怒氣沖沖地尋上門來，反又得了鐘二少爺更為恣睢的叫嚣，眉眼豔麗的小少年向上挑着唇角，澄亮的黑瞳深處滿是尚未經過禮法規訓的最原始的兇戾，

“賠罪？你該慶幸小爺那日沒帶刀，否則，小爺定會提着你兒子的頭，還有他那被小爺片成百八十片的肮髒身子，親自向你登門賠罪。”

……

也就是因為這一句話，封清桐第一次窺得了那位曾被百姓稱之為‘玉面閻羅’的前大理寺卿鐘伯行的雷霆盛怒。

其實想想也不難理解，少年人那點因為無知而無畏，所以直白又殘酷的戾氣就像是滴到水潭裏的墨汁，哪怕事出有因，可若不及時加以規正庭訓，這滴墨遲早會污染了整潭水。

鐘伯行打了鐘席訣四十軍棍。

鐘席訣在榻上躺了整整一個月。

一個月後他才勉勉強強下了榻，言行舉止一具規矩了許多，至少不會再像個纨绔一般整日将‘小爺’挂在嘴邊。

下榻的第一件事便是來找她，他站在封府的花圃裏大聲地喊她的名字，等她出來了，又神神秘秘地要她閉眼睛。

“桐桐，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依言阖了眼，待到再次睜開時，手上已經多了兩支珠釵。

一支是她當日被那些人騙走的，

另一支則是鐘席訣新買來的。

她将兩支珠釵都握在手裏，茫然不解地問他，“為何又買了新的給我？”

鐘席訣道：“我怕你瞧見舊物仍會傷心，所以給你兩支。你若不再介意，那便繼續戴原來的那支，若是依舊介意，便戴我送你的這支。”

他彎着眼睛沖她笑，頰邊的小酒窩凹陷下去，好似盛着豔陽的潋滟水塘，

“想戴哪支都可以，只要桐桐不難過，舒心惬意就可以。”

***

眼下不過卯時，外頭尚且還是一派霧霧霭霭的晦暗迷蒙，封清桐無意識地掐緊指腹，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道：

“阿婵，我想，想偷偷去看看他。”

“……”鐘星婵心下驀然一動，一瞬間擡起眼睛。

她還以為鐘席訣作了這樣的死，封清桐合該再也不願見他了。

這是不是說明……

她心中隐約有了些猜測，速速起身取來一套嶄新的衣裙遞給封清桐，“好，我帶你去。”

二人順着回廊一路向西，很快便來到了鐘席訣的鹿溪苑。

鐘小十彼時已經被鐘星婵支了出去，空蕩蕩的內室裏只有榻上沉眠的鐘席訣與站在榻邊的封清桐。

鐘二少爺的傷都在背上，只能趴着睡，他向外側着腦袋，墨染的黑發鋪散在枕邊，露出的半張臉上又是劃痕又是淤青，一眼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封清桐不自覺俯身去碰他眉骨上的傷口，指尖甫一觸及他濃密纖長的眼睫，又似被火燙到一般極快地收回了手指。

“挨打也是你活該，臭混帳……”

她不大會罵人，這句‘混帳’還是鐘星婵前幾日反複訓練着教她罵的。

封大小姐動了動唇，悄聲罵完這一句，自己又補了一句，

“讓你再發瘋。”

她安安靜靜地又看了他一會兒，到底還是重新将手伸了過去，柔軟的指腹順着英挺的眉骨一路劃到眼下，反複确認着沒傷到眼睛，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視線就勢下移，平安符的一角自雪白的細布裏招搖地探出頭來，封清桐想了想，決定将平安符從這混帳身上拿回來。

她抻着胳膊去解那系得死緊的紅繩，沒解兩下就聽見鐘席訣夢呓似的喊了她一句，

“桐桐。”

封清桐手一抖，做賊心虛一般瞬間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垂眼去瞧他，發現他還真就是在夢呓。

她于是又安下心來，賭氣繼續着手上的動作。鐘席訣意有所感般皺了皺眉，枕在腦袋下的右手微微挪動，搶先将平安符牢牢攥進了自己手裏。

“桐桐……”

他将平安符熟練地按到心口上，如同午夜夢回時做過千百次那般，薄唇嗫嚅，呢喃着又叫了她一聲，

“別……只看着……不要我。”

——別只看着大哥，別不要我。

……

日頭漸高，煦暖的曦光沿着回字紋的窗梗靜悄悄地流淌進來。

封清桐收回手指，鼻頭突然一酸。

這個……總能讓她心軟的臭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