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章
第 35 章
李濘的工作不只是簡洺禹的司機,更是他的左膀右臂,這次外出依舊要帶上他。他給簡易發了個消息,就和簡洺禹一起去機場了。
放學後簡易本是想走的,卻又被柯景臨時叫到辦公室,他不想讓餘亦時等着就讓他先走。
“我這次找你呢,主要是談談你和你家人對你未來有沒有什麽規劃。”柯景點了幾下鼠标,調出簡易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你的理科這個成績,比上次退步了不少,或者說,你上次月考更像是和誰達成了某種協議奮發努力的。”
辦公室的門被人從裏面推開,竄進來一陣冷風,直往簡易身上打。
簡易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心裏短暫地贊同了柯景的猜測。
“我發成績條的時候特地觀察了一下你爸,他看上去很平淡,好像對你的成績沒什麽看法,也不關心一樣。”柯景轉而看向簡易,“還是說,你家長已經對你的未來作出了規劃,直接打算讓你放棄高考了?”
柯景是班主任,從業十年,雖然在時間上比不上哪些老教師,但她有自己獨立的一套教學方式,因此能在市級教師裏排的上號。
與其他老師不一樣,她并不認為高考是每個學生最好的選擇,每個人的家庭條件、心境、學習成績都是不同的,沒有最好這一說。
她問出的話很平靜,如果是其他學生,她只需要一個答案。
但簡易不一樣。
優越的家庭條件放在哪個學生身上都是一項可遇不可求的有力幫助,但要把這項有利的工具發揮到最大用處不可缺少的是家長的陪伴鼓勵,和正确的教育方式,明顯簡易這個家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柯景遇到過很多學生,家庭情況相似的也不是沒有,但誰都沒有他這樣頻繁的轉學經歷,她認為這是最大的問題。
如果簡易因此對出國留學留下陰影又無法違抗家裏的命令,倒不如留下來高考。
簡易自己也很亂,在出國和高考的天平上,他對哪邊都沒有動搖,這比傾向一邊還遭。
柯景也知道這種事很複雜,該由學生本人定奪,覺得自己有些太多愁善感,操心這些有的沒的,于是她說了幾句就讓簡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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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辦公室,天邊落下一道雷,從雲層中劈開,把這塊黑布劈成兩半,沒過幾秒,大雨混雜着濕氣傾盆而下。
簡易抵着白涼的瓷磚,他沒帶傘,出門看天氣預報這個習慣早在回國之後就丢了。
柯景的話繞在耳邊怎麽也揮之不去,簡易把身上的全部重力倚在牆上,視線放遠在那座山上。
山腰上彌漫着霧氣,輕渺的白色彙聚成一條綢緞,給這座沒什麽生氣的山裝點了一番。
簡易有點不記得他剛來的時候那座山是怎麽樣的生機盎然了。
思緒在追着那團黑雲跑,忽然撞上一只小鳥。
簡易放空的視線逐漸聚焦,他看見了遠處一只黑色的鳥。
不知道是什麽品種,也有可能只是一只普通的麻雀。它本來和其他幾只一起飛,不知怎麽現在迷路了,孤獨地站在旋轉樓梯的扶手上。
那無助張望的模樣,試圖求救,但鳥鳴聲被雷聲和暴雨聲吞沒。
本應聽不見的,但簡易聽見了。
鳥叫聲很着急,斷斷續續的,像小孩抽泣的哭聲。
十幾年前,也是這麽一場暴雨。
剛到一個新的環境,簡易并不明白為什麽父母要帶他離開原本的小學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也沒人和他說話。老師讓他進行自我介紹,在老師溫柔的引導下鼓起勇氣開口,卻因為蹩腳的英語口音引得哄堂大笑。
老師很生氣地喊着“stop”,但沒用。
笑聲尖銳,是一把裹着寒冰的刀,把小孩溫熱柔軟的心髒紮出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簡易只感覺很冷,從頭冷到腳。
心理上的冷和生理上的冷是不一樣的,一桶用來洗拖把的水從頭上澆下來時簡易才認識到。
沒記錯的話當時是冬天吧。他放學後被幾個同年級的堵在廁所,那桶水澆下來沒有任何理由,簡易抱着胳膊問他們,“why?”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麽對他,他明明什麽也沒幹。
他也不想來這裏,不想因為別扭的口音被嘲笑,不想被班上的同學孤立,不想出國。
他想回家。
回就算是爸爸媽媽都不在、但蘇阿姨還會在冰箱裏給他留吃的、周末可以和同學出去玩而且小李叔叔會一路護送的家。
問題得不到正式的答案,回應他的只有譏笑和一些聽不懂但混雜着侮辱性詞彙的句子。
他們很有先見之明,澆水之前還把簡易身上的零錢全部搶出來了,那樣至少不會被水泡發變成一沓廢紙。
丢下幾句嘲笑的話,幾個人揚長而去。
過了很久,簡易才從冰涼的地板上扶着牆站起來。地滑,起來的時候還狠狠摔了一跤。
額前的頭發還在滴水,落在簡易跪着的地板上面,身上也很疼。
“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
這句話适合任何小孩,但對那時候的簡易有些過于殘忍了。
他慢慢地爬起來,身上的衣服從裏到外已經全部濕透了。
簡易扶着自己的胳膊去拿角落的書包,外面的雨下的很大,沒有帶傘。
學校快關門了,已經有老師開始來每一層巡查有沒有遺漏的學生。簡易貓着腰忍痛溜出校門外,淋了一路的雨回到家,當晚就發了高燒。
家裏沒有人,爸爸媽媽的電話沒人接,他頭暈目眩,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轉。
在家裏找到退燒貼和藥,沒管是不是當時那個年齡段可以吃的,甚至有沒有過期,只知道再不吃藥自己可能就要難受的死掉了。
欺負人的學生并不會一次就罷休,并且愈演愈烈。
一開始只是語言恐吓,動手也只是澆盆水,搶走他身上所有的錢。到後面開始拳打腳踢。
這種大幅度的動作讓簡易臉上,身上都青紫了一大片,加上他們動手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很快就被馬弗裏克撞見。
他趕走了他們,告訴老師,還沒等校方做出什麽處分決定,他又轉學離開了。
離開那天很倉促,和來的時候一樣。
在機場等待時,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前看到一只白色的鳥,飛在空中幾乎不會被人發現,它落在一處,和年幼的簡易對上眼。
那段時間是簡易最黑暗的記憶,明明大多數人對小學是沒多少印象的,可對他來說這就是一塊被燒紅了的鐵,滋拉一下按在他身上,是永遠也消不掉的醜陋疤痕。
也許一個人真的不能更倒黴,後來的學校同學們都很友善。
“轟隆——”又是一聲雷。
簡易從那段窒息的記憶裏抽離出來,想再去看那只鳥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地上。
小鳥已經不在那了,簡易轉了轉脖子,看到另一只鳥飛在空中,好像在呼喚它,于是它們一起飛走了。
雨還在下,并且沒有一點要停的趨勢,密密麻麻地打下來,跟針似的。
時間不早了,簡易從地上坐起來,正要去教室拿書包,視線裏忽然多出一個人影——餘亦時站在班級門口,兩人在走廊道一頭一尾,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隔了太遠,簡易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麽表情,只覺得他心情好像不是那麽好。
還沒等簡易挪動步子,他先朝自己走過來。
簡易雖然說不用等他,但餘亦時還是留了下來,沒多久就下雨,他知道簡易肯定沒帶雨傘,到時候不知道怎麽回去。
在教室等了會,還沒見人回來。
柯景一般不會在放學後留這麽久時間談話,出了門口,看到簡易低垂着腦袋靠在牆上,站了會,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跌坐在地。
餘亦時下意識邁出步子要過去,又止住腳步。
簡易哭了。
雖然隔了很遠,但他看到了他臉上晶瑩的淚珠。
心像是被細密的線勒住了,随着每一次的心跳都伴随着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不致命,但足夠折磨人。
他受不了這種摧殘,但貿然過去,不合适。他現在應該不想被別人看見。
于是在簡易站起來看到他之後,終于忍不住走過來。
他沒看錯,簡易臉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痕,眼睫上濕漉漉的,眼底也蒙上一片散不開的霧氣。
餘亦時用手輕緩地擦掉他臉上的淚痕,後者還一副迷茫的樣子問他怎麽還沒走,他沒回答,反問他怎麽哭了。
簡易眨了幾下眼睛:“我沒哭啊。”
“那你臉上是什麽,雨水?”餘亦時問。
簡易伸手摸上自己的臉,實在搞不懂為什麽餘亦時說自己哭了,明明……他低下頭,手上是一道透明的水痕。
他真的哭了?什麽時候?
自己都沒有發覺,但他還是解釋道:“我沒想哭的,我只是發呆的時候……你別不信啊。”
再待下去邱皮就要來巡邏了,餘亦時拉着他回教室拿書包,撐着傘一起走出校門。
“我沒不信。”餘亦時繼續搭上他的話,“那可以告訴我,想到了什麽嗎?”
簡易說是發呆,但餘亦時已經猜到他肯定是想到什麽事情,并下意識想到馬弗裏克在教室和他說的事,如果這樣還能相信他“發呆”的話,就太假了。
“我……”簡易微怔,盯着腳下的路和路上的水坑愣神。
“不可以麽。”
“沒有不可以,只是……”
旁邊竄過一臉行駛的飛快的汽車,水花就要濺過來,餘亦時一把拉住簡易把他往自己方向拽,護在他身後。
簡易還沒反應過來就從餘亦時的左邊換到了右邊,只聽餘亦時繼續問只是什麽,他才開口,“只是那些好像沒什麽好說的。”
餘亦時看着他。
如果沒什麽好說的,你就不會哭了。
“難過的事情說出來,就會好很多,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一直在聽。”
簡易想了一陣,還是全盤托出。
說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仿佛自己不是那個被欺負的人,到結尾時還笑了一聲:“我當時怎麽沒用拖把在他們臉上戳。”
餘亦時卻笑不出來,他知道他不會那麽做。
走了很久還沒走到公交站臺,簡易從傘底下透出頭來,環顧一周:“這是哪兒?咱們不回家嗎?”
“先吃飯。”
他帶着簡易走到一家店裏,點了兩份酸湯肥牛面。
美食能把壞心情一掃而空。沒過多久面就端上來了,金燦燦的湯底,面條卧在碗裏,肥牛貼着碗邊擺了一圈,中心還有金針菇,擺的和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一樣。
湯汁帶着适度的酸味,配着肥牛和面條很快一碗就下肚了,簡易抽紙擦了擦嘴。
下雨天車難等。簡易和餘亦時在一把傘下面,身上難免還是濕了點。
他從書包裏抽出一張紙遞過去:“擦擦,你臉上全是水。”
餘亦時接過,看着簡易在撣衣服上的水,忽然問:“你家裏有感冒藥麽?”
簡易一愣:“有吧,怎麽了?”
怕你回去萬一生病,又是一個人找不到藥。
左側一道光線從拐彎處射過來,能清晰地看見雨的降落路線,車來了。
很幸運這輛車上還有空位,兩人依舊坐在後排。
簡易看了眼時間,驚道:“都這麽晚了,你家裏是不是給你發信息了?”
餘亦時這才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微信上有未讀,是徐雪發過來的。
【媽:兒子人呢?】
【y:和簡易在外面吃過了,不用給我留飯。】
【媽:哎呦,行行行,菠蘿包草莓味的吃了沒有,好吃嗎?】
餘亦時像下午簡易給他送草莓面包那樣,把手伸到他面前給他看手機上的消息,眉毛微挑:“你回吧。”
簡易看清上面的內容,摁着語音回了一句:“很好吃,阿姨手藝沒得說!”
對面收到消息之後立馬回了好幾個可愛的表情包。
餘亦時笑了一聲:“到底誰是親兒子。”
簡易的壞心情一掃而光,笑着說:“當然是你了,我是蹭你的光。”
公交車行駛平穩,很快就到站了,雨已經小了很多。到了分道揚镳的時候,簡易戴上衛衣帽子就要沖出去,被餘亦時拽回來,語氣不太好:“去哪?”
“回家啊。”
“不打傘?”
簡易回頭張望了一下,如果跑着回去的話,路上還有遮雨的地方,應該也不會淋濕多少。
剛要和餘亦時解釋,他就打着傘往他家那裏走了。
“餘亦時?”簡易看着他的側臉,“你送我回去?”
“不然呢,你沖到家是想淋成落湯雞嗎?”
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無限延長又交錯,雨滴落在樹葉上,又正巧滑到撐着的傘面上,最後和地上的水坑融在一起。
餘亦時剛進門,徐雪就“呀”了一聲,指着他一邊肩膀,抱胸道:“你這傘打的挺正啊。”
“我去洗澡了。”餘亦時沒理徐雪帶着笑意的調侃,徑直走進浴室。
“行,快去快去,別感冒了。”
又是一道閃電,無聲,縮在某棵樹上鳥窩裏的兩只小鳥“叽叽喳喳”地叫了幾聲,像是在控訴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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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