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只是覺得丢臉

只是覺得丢臉

林慈有些赫然，蒼白的臉浮現紅暈，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顯得自在且自然。方覺槿又笑了，或者說他的笑容就沒下去過，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內。

方覺槿眼睛盯着手機屏幕，像是随口一問，“你等會兒回家還是回學校？”

林慈心底自然是希望‘朋友’話題快些翻篇，于是不做他想，順着男人的話接：“和蘇悅一起回學校。”

男人點了點頭，漫不經心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并未在意。将手機收進口袋，他起身，用俯視的目光看着藥瓶裏三分之二的藥水。

剛剛亂點鴛鴦譜的護士在給其他病人換藥時，順帶朝他們說這是最後一瓶藥，打完就可以回家。

“怎麽了嗎？”林慈仰頭看男人，接着順着他的視線看。她眨眨眼，恍然大悟道：“不用在這裏陪我的，你有事可以先走，真的！”這副極力勸說的模樣，真誠之餘還帶上幾分迫不及待。

方覺槿無言，頭一次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有可取之處，不然林慈怎麽每次見到他都……不大願意。

“我是有事，但就在這裏。”

“嗯？”

林慈疑惑之際，一個舉着吊瓶杆的男人快步向他們走來，因為動作幅度過大，吊瓶裏的藥水一晃一晃，連帶着輸液器一起。“方總，林小姐。”

腦海裏相同的聲音和面孔閃過，加之與方覺槿的通話內容，林慈疑惑過後就剩了然。她先回複男人的問候，随後視線移到了方覺槿的臉上，說話比之前溫吞許多：“你們談論工作不用在意我，或者……”她欲起身，肩上卻搭上男人節骨分明的手。

方覺槿察覺到林慈的小動作，直接伸手制止，末了加上一句，他們正好要出去。

特助跟着方覺槿來到廊道外，心中暗暗叫苦，明明請了病假，可為什麽到頭來依舊要工作，而且工作任務不知道是簡是繁。如果簡單還好，他能含淚做完，要是太過複雜，他直接把命上交會不會更好。

正天馬行空胡亂思索的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說：就在這兒坐個十來分鐘吧。

蘇悅進門口就看見林慈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走過去敲了敲她的肩，問道：“怎麽了？你朋友呢？”話裏的揶揄意味明顯，“你倆還沒和好？”

林慈整張臉皺起，輕嘶了一聲：“去外面了。而且……他是來工作的。”

蘇悅不解：“工作和你有關系？”

林慈搖頭，随後無力向後一仰，“我先前以為他特意來看我，心裏還有負擔，巴不得他早點走，結果人家是來談工作的。”

“那你……生氣啦？”

“怎麽可能。”林慈嘆了口氣，“只是覺得丢臉。”

蘇悅捧起女生仰起的腦袋，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後真摯地說道：“你這麽好看的臉，丢一丢也沒關系。”

護士拔針的時候，方覺槿回來了，跟在身後的是笑得一臉燦爛的特助，那渾身輕松的模樣，換誰都覺得工作已經順利解決。林慈亦不例外，于是把注意力從同事身上轉回到方覺槿身上，男人西服離開前還是系好的，回來時已經被解開，細看還會發現稍松的領結。

由緊到松的變化落在眼裏，兩種可能，一種是事情進展順利，另一種是事态逐漸嚴峻，男人顯然是前者。但出于禮貌她還是淺淺問了句：“工作都結束了嗎？”

方覺槿神色自若，看着護士流暢抽出暫存在林慈手背青色血管裏的針，而後林慈另一只手順勢按壓覆上。修長白皙且瘦弱，是他對那雙手的最初印象。

等護士離開之後，他才說：“已經結束了。”頓了一會開口問，“送你和你朋友回學校？”

林慈拒絕的話在嘴邊繞了好幾圈，最後就着蘇悅遞過來的礦泉水咽下了肚，只是同意之前問了句會不會太麻煩。

方覺槿這次回話倒是利落，“我家和你們學校同一個方向，順路。”

一旁的特助聽到這話稍稍有些疑惑，方總什麽時候搬家了，還這麽迅速。只想了個開頭，他便沒有再繼續，畢竟是私事。不過還是要問一下地址——等上班時間，雖然今天的病假當成加班算，但老板也在摸魚欸。

時間倒回十五分鐘前，方覺槿和特助一前一後出去。廊道盡頭，兩人別說談工作，就連對話都無比簡短。

“就在這兒坐個十來分鐘吧。”

“！”

“今天的假算加班。”

“！”

“怎麽？有什麽想說的嗎？”

“沒有。”

就這樣林慈和蘇悅坐着方覺槿的車回了學校，除了坐上車後被提醒系安全帶，三人一路無話。到了目的地，蘇悅先一步下車，留林慈和方覺槿相互客套，又是最簡單的謝謝和不客氣。

就在林慈關上車門的剎那，她想起了外賣的粥，于是敲敲閉上的車窗，示意自己有話說。

車窗落下，方覺槿問怎麽了。

“那個粥的錢要怎麽轉你。”

“……不用了。關心朋友應該的。”

“價格有些偏高了，要不我給現金。”說着她真開始在包裏找起來。

錢到底是沒還上，方覺槿以一句‘還了你就沒當我是朋友’成功讓林慈停住手中的動作。她看着遠去的車，默想這個朋友交了到底是好是壞。

車子開出一段距離，方覺槿手機響起短信的提示音，是方家的老管家發來消息，內容是讓他回方家吃飯。

回家和回方家，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方覺槿心裏想着短信，眼睛和手操控車子跟着前車停下，這一停就沒再動，直到此起彼伏的鳴笛聲傳來，他一腳油門沖出老遠。

如今已是五月，天暗得晚，但方家還是早早開了院燈，澄黃一片，看起來溫馨柔和。幼年的方覺槿曾被它晃過眼，以為能被溫柔對待，以為終于有了家。

事實上它是家，是滿院玫瑰的家，是名義上的父親和母親的家。

“少爺回來了。”車還未進大門，老管家就迎上來，彎着腰同駕駛座的方覺槿說話，臉上正經肅穆，看不到多少敬重或是慈愛。“夫人突然取消了聚會，這會兒正和老爺在房間。請您跟我走。”

說的好聽是迎，其實是攔。方覺槿沒有說話，下車後順從地跟着老管家從後門進到方寺銘的書房。

“請您先在這等一會兒”老管家邊說邊将門阖上。

大約過了半小時，門被推開。方覺槿看到來人後将在書櫃上拿起的書放回原位，走上前将人扶到皮制沙發上。

“最近怎麽樣？”方寺銘說完就捂着胸口一陣劇烈咳嗽。

方覺槿見狀眼底一點波瀾不起，甚至連關切的話也沒有，只是将桌前的水推過，而後恭敬的回答問題。回答的內容不是尋常父子會聊的生活瑣事，而是公司的規劃以及未來發展。

方寺銘端起杯子喝水，潤了潤喉嚨才開口，但仍舊帶了些沙啞，“你最近怎樣？”

這些年幾乎不存在的溫情突然出現，讓方覺槿有些恍惚，頓了好一會兒才回了句還好。

“我聽那些老家夥說你前段時間住院了……”書房安靜了片刻，“是我沖動了。”

方覺槿抿着嘴沒說話，他想聽的不是一句簡單的自省。

“傷恢複好了嗎？”

“已經沒事了。”

方寺銘永遠不會道歉，即便是兒子在手術臺上躺了近三小時，在他口中也只是聽人說起。明明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方覺槿仍覺得有些難受。他想起自己提出無理要求時林慈父親的反應，清風明月的學者也會怒發沖冠。

別人的父親是父親，給予孩子愛護和關心；而他的父親更像是一位算盤打盡的資助者，先提供金錢和住所，等被資助者有了一定能力後，将其磨成指哪打哪的槍。

這不，開始了。

拐杖一聲一聲敲在鋪着毛毯的地板上，仿佛一聲一聲的悶哼。敲打的聲音停止，方寺銘讓方覺槿跪下。

老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輕易下跪；可還有老話說跪天跪地跪父母，遇着了該跪。

方覺槿二十幾年如一日的挺直了腰杆，膝蓋更是一點沒彎。往常這個時候他該被抽了，直到腳步踉跄的時候停下，可今天方寺銘沒有動手，甚至沒有責罵，只是平靜的同他說：“你最近讓我很不滿意。對付廖家的手法過于狠戾，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而且廖家先前幾乎壟斷了南嘉市大型醫療器械的供應，現在明面上雖然看不出來什麽，但暗處已經鬥得快翻了天。就連許丁也想撈一筆。”

方覺槿神色一凜，垂在身體左側的無名指動了動，不過什麽都沒說，依舊是恭敬傾聽模樣。而方寺銘目光悠長，眼底清清楚楚的諷刺和嘲弄，只聽他說：“之前和弘光的項目，你在最後關頭一番操作，讓許丁損失了五千萬。眼見低的東西，和我大發了一番牢騷，當時話裏話外都是城郊那塊地皮。廖家倒臺後，地皮成了其次，他們開始打起器械代理的主意。”

“你覺得這椅子他是能坐還是不能坐？”

“不能坐。”幾乎是脫口而出，方覺槿的聲音清晰有力，“手裏握着的東西太多，野心容易滋長，而且許丁不甘心落于人後。”

“那你覺得什麽樣條件才适合？”

“從不屬于南嘉。”

門外響起敲門聲，二人的談話畫上句號。老管家推開門，說開飯了。

林慈發消息給方覺槿的時候并不期待有回信，甚至已經預想到兩人間幹巴巴且毫無新意的對話，可未曾想收到短信的男人打來了電話。

也許是電話接通過于迅速，打電話的人一時間沒說話，還是林慈先開的口。“到家了嗎？”

女生細細軟軟的聲音透過細孔準确無誤的傳達進方覺槿的耳中，有那麽片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歡愉。

好像一切都變得沒那麽難熬，他如此想。

從他卧室的窗戶向外望，是一整片玫瑰，來訪者喜愛稱那為玫瑰園。它不負盛名，一年比一年豔麗和精美。玫瑰園中間是去年建成的歐洲風格的庭院——潔白無暇，仿佛在代表什麽，又好像一切只是空想。

原本空蕩的庭院坐下一對夫妻，男人體諒女人，扶她坐下，給她倒水和扇風，還撥開臉頰邊黏膩的發絲，是如此的體貼和細致。

方覺槿的目光從窗外移至床頭擺盤精致的飯菜，它即便冷掉也不失顏色。垂下眼眸，他從窗邊走開，也回答了林慈的問題，“還沒有。”

“還在路上？”林慈心不在焉地翻着昨天在圖書館借的專業書，語氣裏帶了些許驚訝，心想這住的地方也太遠了，于是接了句，“開車注意安全。”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不語，她在‘喂’和‘聽得見嗎’五個字裏來回打轉，直到屏幕顯示通話結束。

林慈蹙起眉頭，看了眼手機上的信號——滿格，于此同時撥通一旁蘇悅的電話，熟悉的純音樂響起——手機沒有欠費。

難道是對方挂了電話？念頭剛冒出頭就被她無情剔除，幾次接觸下來，方覺槿雖然琢磨不透，但也不會是一聲不吭就挂電話的人。左思右想，她發了條短信：【注意安全】

方覺槿握着手機，手臂突起的青筋示意他在隐忍。不是故意不說話，也不是故意挂斷，而是突然冒出的念頭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