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修）

第二章再逢 （修）

蘇定掃了一眼地上的謝詢，大叫頭疼，這被打得也太慘了一些，居然生生地受着一聲不吭，他急忙上前扶起謝詢。

謝詢渾身都痛，痛得有些發抖，勉力朝蘇定點點頭:“我沒事，多謝蘇将軍。”

孫成武仍在馬上睥睨着兩人，指着蘇定道：“我問你的話，侯爺的副将，是侯爺叫你來提人的？”

他這幅态度實在稱得上趾高氣揚，蘇定心下有氣，但念及孫成武是老定安侯一手提拔起來的老将，按輩分蕭靖初還要叫他一聲世叔，他本人素來脾氣暴躁、交橫跋扈，蘇定也不得不忍了。

他拱手說道：“末将跟随侯爺在前線剿匪，侯爺剛剛得知謝大人到了塞北的消息，又得知謝大人在孫統領手裏……”

“在我手裏如何？”孫成武打斷道，“怕我把他嫩得出水的老師脫一層皮是吧？”

蘇定被噎了一下，心道這孫成武也太蠻橫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講道理：“侯爺說，如何處置充軍人犯，皆有衛所統一登記在冊，再行安排，謝大人無論從前如何，都按規矩辦事。定安軍軍規嚴明，沒有動用私刑的道理！”

孫成武仰天大笑：“你算什麽東西，趕攔老子，老子跟着老侯爺打仗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吃奶呢！動用私刑？老子偏用！來人啊！”

蘇定被堵得面紅耳赤，但此時也顧不得面子不面子，連忙擋在謝詢面前：“可謝詢畢竟是小侯爺的老師，要打要罰也該由小侯爺定奪，孫統領不給我面子，也該給小侯爺面子！”

孫成武怒道：“靖初按輩分還要叫我一聲叔叔，我給他什麽面子？滾開！來人，先教教謝大人規矩！”

四五個小兵應聲上前，兩人先把蘇定推開，另一人抓住謝詢的肩膀把他提起來，還有一人擡手在他脖子處繞了一圈缰繩，這是塞北用來拴狗脖子的手法，實在是太侮辱人了。

蘇定咬着牙關：“孫統領，你也太過分了……”他既不想見謝詢被打死，又不能跟孫成武公然做對，一時有些左右為難。

謝詢被那繩索牽着仰着臉，孫成武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謝大人，現在服不服啊"

謝詢因疼痛微微蹙眉，卻淡聲諷刺道:"你沒聽到嗎？定安軍軍規嚴明，一切照章辦事，這是自老侯爺起就定下的規矩，孫統領是定安軍老将，我一個外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蘇定暗暗咋舌：“這謝詢，骨頭也太硬了。”

孫成武氣極：“你看看他這張臉、這個眼神，他有一點點悔改的樣子麽，老子真踏馬想掐碎了他！”

他忽拽起圈在謝詢脖子上的繩索，一拍馬背，縱馬飛奔出去。謝詢只覺得呼吸一滞，緊接着摔在地上，就覺得自己被人一路拖着走，登時天旋地轉。

蘇定急忙伸手去抓:“不可！”但他一時被人攔住，撲也撲不上去，此時孫成武跑馬已遠，無力阻擾。

謝詢雙手扒住脖子處的缰繩，凍土堅硬，其上還有七零八落的碎石，像刀子一樣割在他身上。周身火辣辣疼，耳邊嗡嗡作響，聲音全聽不大真切，鼻腔口腔均是冰屑和碎土。

孫成武忽然掉轉馬頭，謝詢被慣力甩飛出去，背部撞在一座堅硬的石柱上，一口悶血堵在喉嚨裏，他瘋狂咳嗽起來。

周圍的聲音和意識同時變得模糊……

锵——

忽有弦音響，一只飛箭射來，精準切斷了缰繩。謝詢頓時被抛了出去，在雪裏又擦行了一段距離，勉強停下來，眼前仍在旋轉。

“侯爺！”

不知是誰叫了幾聲，把謝詢的混亂的意識抓了回來，他賣力睜開眼，忍住想嘔吐的沖動，艱難地朝前看。

在他不遠處，一只箭插在雪地裏，箭頭紮着半截缰繩，箭尾還兀自顫動。

百裏之外，精确射斷快速移動的缰繩，無須別人叫喊，他也能猜到是誰來了。

"蕭靖初…… "謝詢呢喃地叫了一聲。

他摸了摸臉，額頭被割出來一個口子，但又粘上冰及時止住了血，他猜自己應該很狼狽，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渾身滿是血污、泥污。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泥，慢慢地爬起來。

餘光見一個人跳下馬背，将手中的弓抛給随從，着急地向這邊快步走來。

等看見謝詢還能自己直起腰，他的腳步也緩了，最後變成慢悠悠地踱步。

謝詢雙手撐起身子，但兩膝蓋尚埋在雪裏一陣鈍痛，是怎麽也站不起來了，只能維持跪姿，稍喘口氣。

入眼是一雙踏雲棕黑皮靴。

謝詢暗暗嘆了一口氣，擡手擦了擦臉上污物，一別四年，這種重逢的方式和姿勢，太不體面了。

謝詢半垂着眼睑：“侯爺。”

蕭靖初單膝跪下，與他平視，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老師，好久不見。”

……

……

謝詢只覺得呼吸都被凍住了。

這四年來，他聽過不少蕭靖初的傳聞。

有人說他十七歲挂帥，至今不過及冠，就能讓突厥人聞風喪膽，骁勇善戰，比之老定安侯有過之無不及。

也有人說他年紀輕輕、嚣張跋扈，四年來朝廷召之不回，遲早是心腹大患。

但天底下的人加起來，恐怕都沒有謝詢了解他。

謝詢緩緩閉上了眼睛，靜靜調整思緒。蕭靖初沒再說什麽，只是維持着單膝蹲下的姿勢，也沒有想扶他起來的意思，只看着他，似乎耐心地等他自己站起來。

謝詢嘗試着挪了下腿，兩只膝蓋牢牢粘在雪裏，早已麻木，毫無知覺。

他這才目光上移，鎖定了蕭靖初的臉。

蕭靖初自小性子就很孤僻，說話更是讨人嫌，縱使他生得豐神俊朗，他那別人欠了他全家的氣質也能讓長安所有年輕人退避三舍，但謝詢只覺得可愛，笑眯眯地柔他頭：“初兒，你怎麽都不愛跟其他公子們玩？”

蕭靖初鬥志昂揚地說：“因為那些都是酒囊飯袋的無用之輩，我跟他們不一樣，以後要做大帥踏平那幫北蠻子！”

謝詢大笑：“這志向，的确了不起。”

……

小時候再孤僻，也生動可愛，而不似現在，他下颌線條愈發淩厲，眉目疏朗，本該是個英俊陽光的少年郎，但披着的甲胄還沾着不知是哪個敵人的血，臉頰上的落灰說明他剛打完一場惡仗。

沙場刀光劍影，逼得他眉目間既有疲倦，也有陰沉的殺氣和戾氣。

像寒風獵獵裏，鋒刃染血的長槍。

二人就這樣靜默了片刻，一時都沒有說話。

蕭靖初看着他，微微蹙眉，随即又自嘲地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來，轉頭走了幾步，拔出插在雪地裏的箭，将箭鋒上的雪彈了彈。

孫成武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氣得兩手握拳青筋暴露。

孫成武：“靖初，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蕭靖初說道，“孫世叔，充軍隊伍分配有專門的人員負責，平時大大小小的事你愛摻和也就算了，這點小事也要越俎代庖嗎？”

孫成武怒道：“你放屁，你分明是想包庇……”

“孫世叔。”蕭靖初打斷他，盯着手裏的黑羽箭，饒有興趣地上下把玩，說道，“北邊突厥虎視眈眈，塔州土匪趁機作亂，我為了剿匪在前線忙活了兩個多月，看我們身上還沾着血呢，可是沒睡過幾天安穩覺。定安各部沿着塔州駐紮，也為剿匪枕戈待旦，很快大雪又封山，糧食補給都成問題……”

孫成武困惑地皺眉：“你想說什麽？”

“我說，你們虎贲營是負責補給和保障的。”蕭靖初握着箭，銳利的眼神猛砍過去，語調卻還是不急不緩，“定安軍各部都忙着呢，虎贲營是不是太閑了些？校場不用來跑馬練兵，用來拖着人玩兒的？”

孫成武被嗆了一口，老臉憋得豬肝紅。他本想着拿長輩的姿态理論，先被蕭靖初用統帥的身份壓過來，不提和謝詢的恩怨、先談軍紀軍規，被他這麽一說，他反而還先理虧了。

蕭靖初不打算等他回話，把黑羽箭插回箭筒中，從蘇定手中接過馬鞭，翻身便上了馬：“回營。”

謝詢輕輕笑了一下，心想四年過去了，的确很有長進，都知道拿官威壓人了。他忽然覺得喉嚨有些腥甜，兩眼一黑，身子晃了晃，眼前的景象像閃爍着雪花，蕭靖初的背影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但他一直沒回頭。

“把他帶回去……”這是暈倒前，他聽到的蕭靖初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