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東風飄兮神靈雨

東風飄兮神靈雨

看臺上的人都站了起來。

周寶珍的實力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只見二人角力之中,那白虎一點一點向她身邊挪去,若論禦獸之術,顧懸環要比顧雲霁更精進。

漸漸的, 顧雲霁後繼無力, 呈現頹勢, 她眉頭緊鎖, 再沒有了以往的從容,冬日寒風裏, 鬓角竟被細汗打濕。

“妹妹,你讓讓我。”出人意料地, 顧雲霁居然對顧懸環低了頭。顧懸環呼吸一滞, 不由看去,那個自從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自己的姐姐, 此時眉目微斂,似是再無辦法。

看客們離得遠,不知谷底發生了什麽,只能看見顧雲霁在對周寶珍說話, 而周寶珍只是一頓,便又心無旁骛般轉過頭去, 被驅策的猛虎已在火圈之下, 近在咫尺的眼中映出斑斓的火焰。

衆人都清楚, 只要老虎跳過去, 周寶珍就是下一任祭司。

顧懸環微微仰頭, 心中卻道——只要老虎跳過去, 我就贏了姐姐。

腕間銀鈴亂響,顧懸環準備向白虎做出最後的手勢, 卻忽聽顧雲霁開口:“求你了。”

姐姐在求她。顧懸環從未見過她這般伏低姿态,一時間心中酸澀,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過分了。

想向母親證明自己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她知道顧家是失落的貴族,很需要這個祭司之位,但是她不想看到母親和姐姐把這一切當作鞏固權力的工具。

顧荷與顧雲霁表現得太想當這個大祭司,那樣的她們令顧懸環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害怕。

兒時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時閃回,印象中的母親從未如此冷酷,姐姐也是那麽溫柔,為什麽五年後再回來,一切都變了?

如果是被權力誘惑,那就是顧懸環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對不起了姐姐。她擡手,對猛虎喝道:“跳!”

衆人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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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獸從火圈中鑽過的同時,顧懸環只覺右肩一陣劇痛,她低頭,見一柄長劍穿肩而過,劍尖上滴着血。

……姐姐?

顧懸環不可置信地回頭,不敢相信顧雲霁會這麽狠心。

握劍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顧雲霁牙關緊咬,抽出長劍的同時揭掉了她的面具,情勢急轉,顧懸環的臉暴露在衆人眼前!

“師妹!”白煙塵也沒料到這一出,忙傾身抓緊圍欄,幾欲探出身去,一旁的池柳驚慌得難以言語。

只見顧懸環捂着傷口跌坐在地,而顧雲霁絲毫不顧姐妹情誼,高舉手中面具,朗聲向看臺上目瞪口呆的觀衆、以及長老:“周寶珍與此人串通,令其代為參戰,應取消資格!此人罔顧遴選規則,挑戰神明權威,顧氏一族望将此人逐出西境,斷絕關系,就此除名!”

“顧雲霁!”顧懸環眼眶通紅,顧雲霁卻又戴上冷漠的面具,不再看她。她倏然擡頭看向高臺上的母親,顧荷仍然不為所動。

好,真好。

顧懸環死死忍住将要落下的眼淚,只覺得心口如同被掏空一般的疼。

看臺上,池柳卻是流下淚來:“……太欺負人了!”白煙塵縱身飛掠,直下到谷底,在衆人驚訝聲中将顧懸環帶了上來。

“走就走。”白煙塵道,“等游歷結束,我們回蓬萊去,有什麽大不了。”

“師姐……”顧懸環開口,聲音卻發顫,不由閉上眼睛,斂住眼底情緒。

天光驟變,新的祭司誕生了。

白煙塵扶着顧懸環,楚括和池柳跟在其後,她們已經準備離開此地。卻忽覺天邊閃過強光,一團看不清面貌的光暈如彗星降臨,直直朝此處而來。

“那是——”楚括被光刺得不由眯眼。

西境子民卻已見怪不怪,長老滄桑的聲音宣告着:“顧氏長女顧雲霁,通過所有核驗,擁有繼承祭司職位的資格,神使已經趕來,受封儀式開始!”

“神使?”就是那團看不清的光嗎?楚括疑慮,難道西境真的有神仙庇佑?

那被稱作神使的光團越來越近,随着長老一聲令下,西境子民統統跪伏在地,楚括幾人便站在不遠處瞧着,唯有祭司受封典禮上,人們才能見到神使,西境子民祈求神,将祝福送給這片土地唯一的祭司。

深谷底,顧雲霁站立其中等待儀式開始,那團光在她面前停下了。光團懸浮着,将顧雲霁映照得也仿佛發着光,就像一位真正靈氣四溢的神仙。

顧雲霁閉上了眼睛。

【不得直呼吾名】

【不得直視真顏】

【不得觸碰吾身】

西境子民虔誠地看着,神谕在腦海中回響,那是神對她們的約束,唯一能接觸到神使的只有祭司,神使會輕觸祭司的額頭,将祝福送給她。

便是在光團觸碰到顧雲霁的一瞬間,異變陡生,顧荷驟然調動法術,周身靈力暴漲,随即谷底自顧雲霁與神使腳下,紮眼光芒受到感召般劃出道道咒文!

那神使光團如臨大敵,匆忙後撤,卻因與顧雲霁的神祝還未完成,無法離開!

所有人都驚住了,白煙塵也不例外,卻只覺顧荷刻印的咒文如此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當最後一筆落成,她恍然意識到,同樣的陣法咒文t她見過另一種顏色,便是李家密室內,那個用鮮血塗滿的替身咒!

刺目的光芒裏,因施展術法而神游天外的顧荷終于回了神,她目光堅定而悲痛,刀尖面向自己,直指心頭之血……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事情到如此無法挽回的地步,可就像那人說的一樣——

“這是唯一的辦法。”

二十三年前,顧荷眼看遴選祭司無望,于亭中郁郁而坐,不知如何是好。卻在此時聽到古琴樂聲。

是《高山流水》。顧荷心煩意亂,不由出聲打斷:“顧婉君,你別一天天游手好閑了,我這次遴選失利,顧家實權就要拱手讓人,你怎麽還有心情彈琴?”

琴聲戛然而止,顧婉君緩緩側目,半晌,只道:“選不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哪裏好了。”顧荷正沮喪,聞言深深嘆氣,“娘肯定對我很失望。”

顧婉君不置一詞,卻只是四處打量,确定無人後忽然湊近顧荷,悄聲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大祭司恐怕已經——不是人了。”

“什麽?”此句落入耳中,顧荷只覺遍體生寒,胳膊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她還待問,卻被顧婉君捂住了嘴巴,婉君說:“今晚,我帶你去看。”

深夜,顧荷跟随顧婉君來到一處溶洞,洞中漆黑,隐隐透着涼氣,顧婉君點亮火折子,拉住顧荷往裏走:“我想捉條蛇來練習禦獸之術,見這溶洞中有蛇蛋,便埋伏此處等待母蛇,然後見到了可怕的事。”

洞中傳來簌簌聲響,顧婉君忽道:“來了。”

跟随她的指引,顧荷看到溶洞石縫處又細小的藤蔓蜿蜒出來,不斷探索着向四面八方伸展,靈活如一條真正的青蛇。

顧婉君于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牽着顧荷逆向藤蔓走去。她們踩着碎石、趟過水窪、穿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溶洞。終于,顧婉君捏了捏她的手,似是讓她做好準備:“就在這石壁後。”

郊外的溶洞竟通往大祭司神殿地下的修煉場所,石壁上唯有一個小洞能看清其中情況,顧荷忐忑地把眼睛貼上那唯一的孔隙——

卻見祭司背對她們,盤膝而坐,長發披散,無數藤蔓正是從她身上長出來,蔓延出去。它們蠕動着堆滿整個空間,又從縫隙中漫溢,大祭司整個人就像是這詭異植物的根系一般!

“怎麽會這樣?”顧荷忍不住顫抖起來,那人當選祭司前她們也認識的,是個溫和的長輩,怎麽可能會是這種怪物?

“她被寄生了。”顧婉君聲音也不自覺地顫抖,語速飛快地說着自己的猜測,“這些藤蔓寄生在她體內、控制她的行為,她已經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了!你不覺得自從當選祭司後,她就冷酷專斷,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嗎?我們熟悉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的她就是一個傀儡!”

“可是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被寄生嗎?”顧婉君道,“我反複推敲過,唯一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在她當選祭司那天……”

一個想法隐隐浮現,顧荷睜大眼睛,與顧婉君異口同聲道:“是神祝儀式!”

咯啦,輕微的聲響自石壁後傳來,她們的聲音好像有點大了。

顧荷僵硬地移目看去,背對她們的祭司頭顱仰起,一直向後、一直向後,直到完全倒着直面二人。

她面色蒼白,雙目無神,無數藤蔓自口中湧出。

兩個女孩吓得尖叫起來,她們拼命逃跑,早已伸展到溶洞中的藤蔓将她們輕易纏縛。

【不得直呼吾名】

【不得直視真顏】

【不得觸碰吾身】

神谕無需發聲,直接在二人腦海中回響。

【沉默吧,如樹木一般靜谧】

再次醒來時,陽光照進溶洞,噩夢一般的樹藤消失無蹤。顧荷與顧婉君面面相觑。

“我們……”

“昨晚……”

餘下的話音詭異地消失,她們無法說出昨晚目睹的有關祭司的任何一件事。顧婉君當即咬破手指,想要寫下來,可是心念一動,手指也移動不了分毫,她們也被那藤蔓影響了。

顧荷想,她與顧婉君并沒有被完全控制,或許是因為寄生的力量本就不如本體強勁,而一切力量的根源就是那看不清、摸不透的神使!

那是惡神!

後來,顧荷果然在遴選中失敗了,而新任祭司也如她所想,在神祝儀式後性情大變。

遴選結束後,婉君意外被人殺害,知道秘密的就剩下她一個。

又過了幾年,控制了她的那個前任祭司也死了,按照規矩,屍身葬在狼苔山下。

在祭司的專權下,西境流民日增,越發衰敗……

得想個法子,想辦法除掉惡神。

往後的年歲裏,這個想法紮根在顧荷腦中,直到有一年,西境來了一位高人。

那是個劍修,出島歷練,恰好游至西境。她很強,輕易斬殺了連祭司都奈何不了的妖獸。官府做了斬妖除魔的匾額要送給她,恰逢紅月夜宴,衆人将她擁為貴客慶祝。

酒過三巡,不少人都爛醉如泥,顧荷便在那時詢問:“尊者,若是我有一寶物,恐其損壞,非得使其所受傷害盡數轉移,有沒有什麽辦法?”

她拐着彎地問,有無代償之術。

尊者不作他想,傾囊所授:“替身咒,這是唯一的辦法,若是為了保護珍寶,我可以教你。”

劍尊什麽都好,就是太過信任別人,又丢三落四。

……

顧荷苦心孤詣,終于等到這一刻,心頭血注入咒文,法陣既成。她蒼白着臉,帶着無與倫比的巨大悲痛,望向陣法中的女兒。

顧雲霁自己的意志早已泯滅在接受神祝的瞬間。

往事歷歷在目。

“娘,每一家都要派人參加祭司遴選嗎?妹妹天賦更強,你一定更想培養她吧?”

“好羨慕妹妹,她已經把禦獸之術學會了,如果我再厲害一點就好了。”

“娘,您好像不想讓我們參與遴選,為什麽?”

“這是什麽圖形?您在偷偷練陣法!”

“我已經查到了,是替身咒,娘是不是有什麽秘密瞞着我們?”

……

“娘,我昨晚不小心進了一個溶洞。”

顧荷沒想到聰敏的大女兒終究走了她的老路,她什麽都明白了。

是一個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夜晚,顧雲霁找到顧荷,眼中有淚:

“娘,我想好了,妹妹想學法術,讓她去吧,我來參加遴選。”

“西境的情況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一定會争取到讓您實施陣法的機會!”

雲霁沒有食言,而懸環……顧荷痛心疾首,原本想瞞着她,至少,這一幕不該出現在她的眼前……

光芒寂滅,顧荷引劍刺穿顧雲霁的心髒,那光團發出刺耳鳴響,升起縷縷黑煙……

替身咒生效了。

顧荷一口鮮血噴出,耳畔是另一個女兒撕心裂肺地哭叫,而一切聲響都仿佛隔着水一般變得遙遠。

她心力交瘁,恐怕也時日無多,為此她安排了很多事。

在她的計劃中,待經年日久,懸環學成歸來,會以為她和雲霁只是結伴遠游,而家主之位早已為她準備好,西境百廢待興,正是她大展拳腳的時候。

她每年會收到來自母親的一封信,信中描述了高山與大海、夜空和流雲,顧荷會在信中将自己未能宣之于口的虧欠統統告訴她。

如果有來生……

顧荷原本希望來生母女重逢,過一世幸福平凡的生活。可如今呢?

一滴淚自眼角劃過,顧荷閉上了眼睛:“如果有來生,別再選我做你們的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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