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別聽你姑姑唠叨,我挺好的。”
許毅樹躺在床上, 消瘦的臉龐挂着微笑。許幼鳶進來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他來, 爸爸兩鬓幾乎全白, 顴骨凸出, 瘦到脫形, 嘴唇都是紫的。
許幼鳶坐下,沒有太多言語, 幫他削蘋果吃。
許毅樹看了女兒一眼,沒敢再看, 擡手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
許幼鳶接了過來, 随意在眼下一抹,将眼淚抹掉, 接着削蘋果。皮削完了,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碗裏,叉也擺好, 遞給爸爸。
“我和您一樣,也很想念媽媽。”
許幼鳶一開口, 許毅樹假裝的堅強立即被打碎, 嘴角微微一抽動,将臉轉到另一邊去, 悄無聲息地落淚。
“記得媽媽臨走前說過什麽嗎?她希望我們能夠繼續開心地生活下去,這是她的願望。媽最不喜歡您喝酒了,您是要讓她不安心麽?而且我不在身邊,看到您現在這樣, 更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姑姑說得對,如果我當初找個男人結婚生子的話,您也不至于沒事做,成天抱着酒瓶子。”
許毅樹沒接蘋果,許幼鳶親自喂他。
許毅樹嘆了一口聲,轉回頭說:“都說了別在意你姑說什麽,她就是嘴碎。你做的所有決定我和你媽都非常贊同,這是你自己的人生,沒必要聽別人指指點點。我麽,就是不知道做什麽,喝點酒還能早點睡覺。”
許幼鳶說:“我搬回來陪您吧。”
許毅樹差點跳起來:“不行!陪什麽陪,在這個小城市你能做什麽,你還這麽年輕!”
許幼鳶感覺已經很久沒人說她年輕了,連她自己都覺得越來越精力不濟。
剛從SQUALL離開的時候還挺有抱負,而現在,所剩無幾的銳氣已經被現實生活磨得差不多了。
“反正現在也沒事可做,接的活兒在家也能完成。回來的話不用租房,消費低,壓力也小,最重要的是可以陪您。就是吧,回來住的話您可能要繼續忍受一些閑言碎語了。”許幼鳶低頭笑,“反正我已經不是什麽制作人了,普通失業人員罷了,沒必要再在那裏茍延殘喘。”
許毅樹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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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你現在的境況如何,永遠都別自甘平庸。你絕對不是一個平庸的孩子,幼鳶,你曾經改變了這個世界,而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你。即便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我和……我也絕對信任你。你不能回來,你不能放縱自己堕落到安逸的生活中。名聲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這個時代的擔當,你不能放下自己的責任。”
許毅樹以前是搞傳統科研的,說話總是有些老學究的教條。許幼鳶聽他拔得這麽高,忍不住一笑。
許毅樹曾經對女兒不學無術一心打游戲的狀況非常不滿意,沒想到多年之後,游戲行業已經不再是邊緣行業,曾經的歧視随着資本流入消失不見,各項電競賽事的收視率甚至能和NBA、歐冠和世界杯比肩。
漸漸地,老兩口放下了偏見,甚至主動去了解女兒熱愛的事業。
載具事件發生之後,許毅樹也從許幼鳶那邊了解了所有情況。關于SQUALL兵行險着所為何事,最開始還是許毅樹提醒的她。
全息游戲的接入晶體直接接入大腦神經元,能夠給玩家呈現完美的浸入式的游戲之外,尚有無數可開發和盈利的空間。
在全息游戲誕生之初,許幼鳶就和爸媽詳細談論過這項技術,說完之後許毅樹臉色并不好看。他提出了幾個疑問,其中最讓許幼鳶毛骨悚然便是:若是抓取大腦中的其他信息,玩家能否感知?是否可以拒絕?
如果不能,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大腦中其他和游戲無關的信息被竊取了,後果不堪設想。
經過父親的提醒,許幼鳶代表公司特意去了一趟網游辦,将全息游戲可能帶來的危機以書面的形式遞交。之後誕生的“全息游戲運營條例”中,規定各項境內研發、發售的游戲接入晶體,必須要安裝監管程序,所有神經元的讀取路徑必須受到監督。
這些年來以SQUALL的重塑宇宙為首,所有游戲都是這麽做的,而在載具事件的前兩個月,偶然情況下,許幼鳶因為一個新玩法拿不定主意,親自測試,事後整理路徑時發現居然找不到這個路徑。再尋找一次,又出現了。
有種不安的感覺在許幼鳶的心裏蔓延,她先删除了自己賬號操作的痕跡,用測試員的賬號進行了大量看似正常的測試,随後在後臺收集結果加以分析,果然幽靈路徑再一次出現了,而且都出現在相近的位置上。
許幼鳶就有了一定的思路,當時正要過春節,公司的人走得差不多,許幼鳶黑進了加密內網,找到了一些從未見過的陌生的數據,重組排序後得到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依舊讓她無比震驚。
SQUALL想要繞過監管程序,直接讀取玩家大腦其他信息!
此事實在太過嚴重,許幼鳶一開始拿不定主意,和許毅樹商量了一番,打算靜觀其變,看看劉胖子後續會怎麽做,是否真的要違法讀取人腦信息。
許毅樹讓許幼鳶留下證據,若是事發也好舉證。
或許是留證據的時候被發現,也有可能先前測試和黑內網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之後就爆發了載具事件。
就在許幼鳶在局子裏待着的那兩周時間裏,之前好不容易收集的所有證據也都蒸發不見。
本來并未确定劉胖下一步的打算,可強行踢走許幼鳶且讓她背下所有鍋,企圖将她從行業中抹去的行為反倒證明了他居心叵測。
落魄的許幼鳶其實一直都沒忘記自己該做什麽,也一直都在找機會,找證據。
結果斐爾莫斯大峽谷被填了不說,生活中的各種疲軟和窘迫在迅速消耗她的鬥志。
其實在聽聞爸爸酗酒摔傷,趕回老家的路上,許幼鳶是真的累了,她第一次産生了退縮的念頭。
回老家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也算是一種不錯的生活。
病房的窗小小的一扇,感覺憋得慌。
許毅樹在聽完女兒的話之後,也的确看出她的疲态。
“沒有哪個父親會想要孩子過得辛苦,可是啊,幼鳶,如果就這麽回來,你甘心嗎?”
許幼鳶聽到“甘心”這兩個字,心窩裏仿佛被人戳了一刀,疲憊許久的雙眼之中再次閃現鋒利的光,堅定地搖頭:
“不甘心。”
許毅樹道:“你媽媽過世之前,我問過她,這輩子是否有遺憾的事。她想了一會兒,很肯定地說,沒有。記得嗎,你媽媽臨終前非常安詳,要說她不害怕死亡那是假的。死亡是人類的終極恐懼,誰都會怕。但是她很從容,因為這輩子她沒有留下遺憾,沒有不甘,她對得起自己。幼鳶,我希望你也是這樣。等有一日你老了,面對終結的時候也能和你媽媽一樣……”
回家這一趟爸爸看上去完全不像個酒鬼,反倒給她炖了一大碗心靈雞湯,噸噸噸地往下灌。
許幼鳶從來不是雞湯派的,不過不得不說,看不上雞湯的她偶爾喝這麽一口還是很香很補。起碼能證明老許的腦子還是活絡的,沒被酒精麻痹。
許毅樹在醫院養了幾天,沒少向許幼鳶讨酒喝。許幼鳶每天中午給一兩,晚上給一兩,許毅樹喝得不盡興,開始催許幼鳶回去。
許幼鳶不急,依舊守在他身邊。三天後許毅樹能走路,回家了。回家的日子更不好過,中午一兩酒也不給,只晚上一兩。
許毅樹饞得差點夢游起來找酒喝,許幼鳶把畫板背回來午夜趕稿,逮這酒蟲子一逮一個準。
“女兒啊,你還肩負着許多重任呢,國家和人民還在等着你呢,別再耗在我這個老頭子身上了,快回去吧。”許毅樹為了多喝兩口酒又瘋狂給許幼鳶上價值,許幼鳶快笑死:
“爸你說您這點出息,以前媽還在的時候您怎麽不敢偷酒喝呢?”
許毅樹難得狡黠道:“你怎麽知道我沒偷。”
“行啊您,技術高超,您閨女都沒發現。”
待到第五天的時候時冶給她打電話,問她去哪兒了,怎麽家裏沒人又玩失蹤?
許幼鳶跟她說今天就往回走了,時冶問要不要來接她。
“不用,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真的得回去了,阿雙還待在寵物店寄養,時間長了怕它抑郁。老許看着還行,見着了女兒精神狀态好了不少。
臨走前許幼鳶跟許毅樹說,您少喝點,如果再因為酗酒出事,她還回來。反正現在真空列車快,一部電影的時間就到了。到時候別說一兩,半兩酒都不可能給。
“您好好的,別竭澤而漁。”許幼鳶臨走前囑咐。
許毅樹推着眼鏡一邊搖頭一邊笑道:“怎麽感覺我成你兒子了?”
許幼鳶道:“幸好不是,不然您可比現在慘。”
坐上回去的列車,蒼麓發過來視頻,說想要和她讨論一下策劃案的事情。
“策劃我都看過了,很成熟,但是在核心玩法上面太……怎麽說呢,太普通了。我知道這可以賺錢,但它不夠特別,我們都知道,它不會爆。我只想要最好的東西,如果平庸,還不如不做。”蒼麓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看上去剛起床,不知道是不是素顏的緣故,很嚴肅,“幼鳶,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愛情在什麽時間最強烈,最能被感受到?”
這個非專業非技術的問題對許幼鳶而言有點超綱。她想了想,回答道:
“兩情相悅的時候?”
蒼麓翻了個再明顯不過的白眼:“我說話直你也知道。幼鳶啊你可能不太适合做這個項目,我再找找別人。我還有其他的想法,等思考成熟一點之後再跟你詳細談。”
許幼鳶沒什麽其他想說的,點點頭。
蒼麓喝了口水,盯着鏡頭半晌,說:“幾點到,我去接你。”
“別了,我自己打個車回去。”許幼鳶笑笑,“沒事兒,你直接說出你的想法挺好的,不必浪費時間。”
“時冶說你為了這個策劃案去暗廂體驗戀愛?”
“靠,她怎麽什麽都說!我特意交待不許亂講!這嘴我得給她縫起來!”
“怎麽了,敬業不是好事麽?”
聽蒼麓的意思時冶只說了前半段,後面和時悅的事兒沒暴露。
許幼鳶趕緊道:“那不是因為一個都沒成嘛,丢老臉了。”
“怎麽可能,我們鳥姐往那一杵什麽時候追求者不是人山人海?當年小安追你也是費了好一番心思,怎麽會一個都沒成?”
“這件事說來話長。”許幼鳶多少有點心虛,需要馬上轉移話題,“回頭有空再跟你慢慢說。”
挂斷了視頻,許幼鳶靠在座椅上,想到自己的策劃案被否,還是很悵然。
真空列車極速運行在真空管道內,本來什麽風景也看不到,非常枯燥。後來車窗全部加入4D屏,導入十六個著名的風景,可以根據車窗邊乘客的喜好自由選擇虛拟景色。又發展了兩年,不僅增加了上百風景,乘客帶上數據線就能導入自己下載好的景觀,每一個車窗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許幼鳶沒下載,就随便選擇了個阿爾卑斯山脈。車窗漸漸有了變化,雄健的馬特洪峰矗立在遼闊的平原遠端,一柱擎天。
翠綠的平原和藍天白雲随着列車的前進還會有視覺上的跟進變化,非常真實。
當人類擁有征服太陽系的能力之後,地球上的許多景觀成了足不出戶就能獲得的免費體驗。今天售價昂貴的金星之旅,或許很快就會成為免費導流的入口。
世界變得太快了,許幼鳶停下狂奔的腳步才有空觀察周遭。她發現除了重塑宇宙之外,很多新興的東西她并不了解。
投身于全息游戲,埋頭在自己的冤屈,又過了一段捉襟見肘的日子,許幼鳶只不過跑慢了一些,就已經清晰地感覺到被抛下的恐慌。
親人、自我、未來……她是貪心的,沒有一樣能夠放下。
本就過了對新事物非常敏銳,且有大把時間去接觸、鑽研的年齡,她要做的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要投入比二十多歲的社會新銳更多的精力。
所以,臉皮這種東西,該丢就丢了吧。
* *
姐姐:“她今天18:50到站,S6車站,列車號ZK9980。”
會議剛剛結束,大家在收拾電腦和投影設備,時悅還坐在原地,看到了來自時冶的短信。
小泰迪在整理會議記錄的時候,不小心瞄到老板忍不住上揚又很快克制了下來的嘴角。
“阿昆。”時悅将一位剛剛起身要離開的同事叫了回來,“你這會兒是不是要去明日城出差?”
阿昆:“我……現在出差?沒有啊,不是明天嗎?”
“不,你有。”時悅站起來,“我正好有空,現在送你去車站。”
阿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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