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小幼睜開了眼睛，瞳孔在調整了焦距之後, 和面前的時悅對視了。

時悅感覺到小幼正在看她, 這種相互凝視的感覺非常真實。

“怎麽樣。”時悅試着和它對話, “你認得出我嗎？”

小幼的表情有片刻并不呆板的凝滞, 看起來是在回憶, 而後微笑道：“當然認得出你，時悅。好久沒見, 有半個小時了吧。”

小幼在說話的時候表情很自然，臉部的肌肉沒有尴尬的卡頓, 也沒有故作溫柔的讨好, 甚至能感覺出她對這個問題的态度。接收到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時，回饋給對方一個有點冷笑話質感的回應。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時悅的問題看似簡單, 其實不太好回答，何況是一個剛剛啓動的智能機器人。

小幼看了看周圍，又往下看了看還沒被皮膚覆蓋的身體：“感覺, 你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時悅笑了，這個回答還真是超乎她的意料。

而且小幼低頭時的樣子真的和許幼鳶如出一轍……

太好了, 看來這第一步走得很踏實。

“咳咳咳……”時悅咳嗽了幾聲, 小幼擡頭看她，關切地問道：

“你生病了。我記得今天下午回來的時候就有些發燒。”

時悅捂着嘴又咳嗽了兩聲, 搖頭道：“沒事。”

“燒退了沒有，我給你去拿體溫計，量一量體溫。”

說着小幼就要工作室外走，時悅一驚, 連忙阻止：“嘿，嘿！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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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幼後背上還連接着無數數據線和電源接口，軀幹平衡系統也還沒有測試過，她這麽一動渾身的線都要被扯斷！

小幼完全不顧時悅的阻止，一意孤行要為她拿體溫計。

在一片火花中它甜美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不要客氣，時悅，這是我應該做的。”

小幼每往前走一步，工作室內的設備就被她拉扯砸到地上，無數的火光閃耀在它周身，居然還挺燦爛。

連連後退好幾步的時悅眼睛都要被閃瞎了，小幼走到外面去找體溫計，時悅趕緊跑到電腦前想要将系統關閉。

小幼采用的是無線充電技術，只有關閉系統才能将它電源切斷。

系統關閉了，時悅往屋外看，小幼居然還在動，它已經找到了體溫計。

怎麽回事！

時悅多少有點驚慌。

想起來了，小幼身體裏有備用電源。之前時悅想的是，一旦測試時期依托的系統意外崩潰的話，它還有備用電源可以支撐運作。

時悅無語，自己的心思怎麽就這麽細膩呢？一點漏洞都不留。

小幼拿着體溫計回來時，工作室的門正好微微合起，它根本看都沒看，直接撞門而入。

門“咔嚓”一聲被它撞飛，沖着時悅的臉就來。

時悅急忙一個深蹲，高速旋轉的門擦着時悅的頭頂飛出去，砸在牆壁上，将牆體撞裂。

時悅冷汗都下來了，頭皮一陣陣發涼。

“時悅。”小幼擡起手，将已經被它捏碎的體溫計遞給她，“量一量體溫吧。”

“謝謝……”時悅想要接，半天沒真的接過來。

小幼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因為系統關閉，備用電源提供的電量不足，很多複雜且貼合人類的細節程序都關閉了，此刻小幼的表情非常猙獰，看上去随時能殺幾個人玩玩。

小幼備用電源的開關在它左右兩側的鎖骨中間，設計在這個位置本就是方便主人開關。

可是眼下小幼處于暴走狀态，時悅不能保證自己伸手過去關掉備用電源之後，這只手還能好端端地縮回來。

這的确是歷史性的時刻，時悅将永遠記得這一天，她在混亂不堪的實驗室裏和自己制造的智能機器人四目相對，人生所有的智慧在此刻彙聚成了唯一的想法——我要怎麽樣才能活下去。

“時悅，你不量量體溫嗎？”小幼還在給她良心建議。

時悅：“你看到我的筆記本電腦了嗎？”

小幼四處看看，在地上發現了已經裂成兩半的筆記本電腦。

“對就是它。”時悅說，“你能幫我把它撿起來嗎？”

“我很樂意效勞，時悅。”小幼的注意力轉移，彎腰要去撿筆記本電腦的時候，唯一的機會出現了！

時悅猛地一撲，抱住了小幼的腰，迅速按下鎖骨中間的電源開關。

小幼明亮的雙眼漸漸變得暗淡，撿拾筆記本電腦的動作也停滞了，它終于變回了一堆不會行動的機器。

感覺到小幼的皮膚溫度慢慢降低，确定的确已經關掉了所有電源，時悅這才松了一口氣，慢慢從小幼身上滑下去，虛脫地趴在地上。

雄心壯志的年輕天才打算邁出輝煌的第一步，沒想到這一步邁得有點猛，差點扭傷腳脖子。

終于把氣給順了過來，時悅将工作室稍微收拾了一下，已經報廢的東西踢到一旁，把小幼後背的電源重新接上，重啓系統。

筆記本電腦已經報廢了，但是這個臺式超級電腦屏幕裂了還能用，當初忍痛用賣出的第一個程序所有錢買下它，真不虧。

系統重新加載完畢之後，界面上提示是否啓動恒星系統。

恒星系統是時悅為這款智能機器人系統起的名字，時悅正在為打開系統之後将再次面對的風險性而猶豫不決時，樓下的門鈴突然響了。

時悅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奇怪，這個點鐘能是誰來？

時悅用手指戳了戳“是否啓動恒星系統”下方的“否”，然後走出實驗室，向樓下28層走去。

走的過程中她打開了樓梯扶手上的訪客系統，發現有一組親情訪問密碼在十五分鐘前被啓動過，這個密碼是之前留給她姐姐的。

不是說生病讓姐姐別來了嗎？這麽晚了還過來是不是有別的事？

想起來時悅的手機一直放在卧室沒拿來，可能姐姐真的找不到她，實在擔心才大老遠跑來一趟。

在鏡子面前看了看自己現在的狀态，頭發有點亂，眼神渙散，大概是因為發了燒，然後又受到驚吓的緣故，她看上去很疲憊。

時悅努力調整一下狀态，不想讓姐姐擔心，練習了一下笑容之後打開了門。

“姐，不都說……”時悅的話在看清了來客的面目後戛然而止。

“嗨。”

“許幼鳶？”時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麽來了？”

“我爸寄了些特産，我正好出來和項目組的人聚會，想到你住在附近就順路帶來了。你嘗嘗。”

許幼鳶将手裏提着的東西拎起來給時悅，還真是一堆類似土特産的食物。”

“謝謝……”時悅有點發懵，接過了土特産，一時間竟忘了最基本的禮儀，整個人堵在門口，似乎沒有想到讓許幼鳶進門的意思。

在許幼鳶看來，時悅有一點陌生的冷淡。

許幼鳶道：“看你精神不好，生病了嗎？”

“嗯，就是有一點不舒服，不過睡一覺沒事了。”

“那就好。”許幼鳶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本來她大老遠過來，其實就是想看看時悅的狀态。見時悅面色還是有點憔悴，但臉色隐隐有了紅潤，看上去似乎是剛做完運動的樣子。

能做運動說明時悅已經沒什麽大礙了，許幼鳶擔心落地，便要離開。

“那我走了，你記得早點休息。還有一句話想說，說了你別覺得我老套——多喝熱水。”

許幼鳶正要轉身離開，時悅道：“就這麽走了？不進來坐坐嗎？”

許幼鳶似乎早就想到她會說這句話，也沒有表現得多驚訝，溫和地笑笑：

“方便嗎？這麽晚了會不會打擾你？”

“家裏就我一個人有什麽打擾的，而且上回忘了跟你說，我其實也是晚上三點才睡，和你一個時區的。”時悅将大門敞開，“來吧，我給你倒點果汁喝。”

許幼鳶走進屋內，帶着深秋夜晚的寒氣和一點點兩人都感覺到的局促和緊張。

時悅将許幼鳶帶來的土特産放到桌上，回頭看許幼鳶手裏拿着已經脫下來的灰色長圍巾，還站在玄關處，想要脫鞋。

時悅立即拿了一雙毛絨拖鞋過來給許幼鳶穿，順手拿走了她的圍巾，幫忙挂好。

許幼鳶坐在衣帽挂下的矮凳上穿拖鞋：“謝謝。”

走進屋子裏，許幼鳶一眼就發現這間屋子不像是出租屋，一切布置得非常精致，充滿了主人的巧思和個性。上層旋轉空間也不是簡單的原始設計，經過改裝，看上去可以旋轉的角度更大。

以許幼鳶裝修的經驗來看，這種級別的改裝不是一般設計師能改出來的。

屋頂用最前沿的4D技術裝飾成宇宙星辰的樣子，不時有幾顆流星劃過，甚至能隐約看見巨大的木星。這和時悅在暗廂裏的房間風格非常統一。

許幼鳶進屋之後，目光一直在屋子的各個細節上流連，甚至轉眼看向了隐蔽的角落，那裏是連接29樓和27樓的電梯入口。

時悅有些吃驚，第一次來訪的她居然這般敏銳。

“你想喝點什麽？我給你拿去。”時悅想要迅速地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讓她看出更多的破綻。

“随便，白水就行。”許幼鳶收起了不太禮貌的探究目光，沒再繼續挖掘。

“桃汁可以嗎？”

“行。”許幼鳶問，“本來以為你一個人住在這麽大的房子裏，上班又忙，肯定不愛收拾。沒想到收拾得挺幹淨，一塵不染。”

站在冰箱面前的時悅動作頓了頓。

她這間房面積單層起碼有120平，這還不包括上層旋轉空間。如果不是AI犬每天辛勤的打掃，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想要保持這種清潔度，确實不太可能。

其實一個普通上班族想要住在這個地段、這個社區裏本來就已經不可能，聽許幼鳶的語氣，她應該是已經看出了什麽，只是不說而已。

“對啊，我就是特別愛幹淨，每天上班八小時，玩游戲兩小時，剩下的時間不眠不休都在打掃衛生。”時悅把一罐桃汁放在許幼鳶面前，笑眯眯地說。

時悅大概猜到了許幼鳶為什麽來。

之前邀請她上樓她沒有答應，今晚居然主動上門。肯定是有些話想要說。

許幼鳶此時此刻坐在她面前，已經能說明在4390門口遇到的那個女人和她想的不一樣。

許幼鳶喝了一口桃汁，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

“今天我的助理說有個人上我家來找我，那時候我正好在健身房沒碰到，等我回去的時候人已經走了。我讓她稍微描述了一下，助理說是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姑娘，我在想那個人會不會是你。正好出來開會，我爸寄來的土特産實在太多了，我想到了你就過來看看。下午是你去我家找我的嗎？”

陶小語的原話是“女的，看上去挺精神挺漂亮”，可沒直言不諱說“很漂亮”，這個“很”字是許幼鳶自己加上的。

既然許幼鳶都已經直說了，時悅也不想再裝糊塗：

“說來也真是巧，我有一個同事就住在你們小區，和你還是同一單元同一層。今天是她生日，我們公司組織團建給她過生日去了。我記得你家也在那，想去問候問候你，沒見到你人。看到一個陌生人在開你家門，我還上去問呢。原來那個人是你的助理呀。行啊許總，幾天不見都有助理了。”

許幼鳶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在幫一個好朋友做新的游戲策劃，我那朋友怕我忙不過來，就找個小助理過來幫我處理一些瑣事。那小助理人也勤快，平時家裏吃飯什麽的都她在做。”

時悅好奇：“那小助理做的飯能合你的胃口嗎？”

許幼鳶道：“合不合胃口不重要，只要能給我做口飯吃就行。”

時悅驚訝：“許幼鳶，你難道不會做飯。”

“你這是什麽表情？不會做飯很奇怪嗎？”

“不奇怪，但你說你不會做飯就很奇怪。”

“……什麽沒禮貌的态度，做飯誰不會？”許幼鳶義憤填膺道，“只不過做出來連狗都嫌棄而已。”

時悅噗嗤一笑：“我是說，當年我在你家補課的時候，你給我煮過特別好吃的米粉你還記得嗎？你怎麽可能不會做飯。”

許幼鳶：“什麽米粉？我怎麽不記得我還有這種技能？”

“特別辣，聞起來還有點臭臭的味道，但是吃起來超級過瘾的米粉，你怎麽會不記得了？”時悅一直都挺惦記這一口，恨不能從記憶裏把那碗辣得她鼻涕眼淚狂飙卻停不下來吃的米粉當場變出來。

許幼鳶記起來了：“……嗯，那個其實是速食螺蛳粉。”

時悅：“速食……你哄小孩能不能走點心！”

許幼鳶忍不住笑起來。

兩個人扯東扯西，居然還能扯大半個小時不帶停的。

許幼鳶發現她和時悅在某方面的确是非常契合，她本來是來化開心結的，這種事如果換成別人，可能要非常嚴肅的說上5678回，可能還得再鬧個別扭，哄哄才能過去。

到時悅這裏，兩個人在嬉笑打鬧間就把事情說明白也解決了，完全省略了鬧別扭的過程。

“你吃過飯了嗎？要不我現在給你露一手呗，你想吃什麽？我去看看冰箱裏有沒有食材，絕對不是速食。”時悅自告奮勇。

許幼鳶道：“居然還有這種待遇，完全意料之外啊。你不麻煩的話随便做點就好，你做什麽吃我吃什麽。”

“看來你是真的很好養活，我先去冰箱看看。”

時悅慢慢走向廚房，走到許幼鳶看不到的地方時忍不住笑，開開心心蹦蹦跳跳地蹦跶到冰箱前，挑選起食物。

許幼鳶的出現讓她完全忘記了不久前在樓上辦公室裏和小幼那一幕驚心動魄。

就在時悅挑選食材時，三樓，裂了一道縫的電腦屏幕上顯示“是否啓動恒星系統”之下的“是”選項，憑空亮了起來，就像被誰選中了一樣。

小幼的瞳孔動了一動，正在自動調整焦距……

時悅在廚房冰箱前尋找着食材，找到了日本進口小南瓜，還有金槍魚。

她打算做一盤南瓜藜麥沙拉，搭配炙烤金槍魚。許幼鳶應該還在健身，得吃點營養健康的。金槍魚脂肪少口感好，許幼鳶應該會喜歡。

将食材全都拿出來放在備料臺上，突然聽見樓上傳來“咣咣”兩聲沉重的悶響。

時悅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向上看去。

許幼鳶也聽見了，走到廚房來和她一起向上看：“什麽動靜？”

時悅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勉強撐起笑容道：

“樓上住了個神經病，老是折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越到晚上越精神。不用在意，過會兒就消停了。”

時悅剛說完樓上的動響更大，仿佛有一個人正掄着巨大的鐵錘用力砸在地板上，每次砸幾乎都要把天花板砸塌。

無數的灰落到她們的頭頂上，許幼鳶看着已經裂開縫隙的天花板，萬分詫異：

“這得是折騰什麽才……”

沒等許幼鳶說完，時悅護着她的頭拉着她逃出廚房，勉強的笑容已經開始逐漸僵硬：“這回是有點過分啊，我一會上去跟他談一談。”

許幼鳶無比納悶：“上去跟他談，談什麽？直接報警好嗎？！”

時悅再想要說什麽，忽然轟然一聲，整個廚房的天花板塌了下來。

兩人驚叫着抱在一起，連連後退，猶如兩只受到巨大驚吓的小倉鼠。

在一片灰塵之中站起來了一個機器人。

這機器人長得相當古怪，只有一顆腦袋鋪了人皮，樣貌非常精細，和一般的人類沒有區別。而下半身就像被剝了皮一樣，露出機械軀幹。

許幼鳶和那機器人對視一眼，越看越眼熟。

“是我的錯覺嗎？這個機器人，長得和我……有點像？”

許幼鳶看向時悅。

此時的時悅才知道，先前和小幼面對面生死一線的時候，并不是她人生中最危機的時刻。

現在才是。

時悅從後背麻到頭頂，還要裝得特別鎮定，就好像不認識它：“是嗎？也沒有吧。你多心了一點都不像。樓上那個瘋子居然在制造AI，這回是真的要報警了……”

時悅補天才補了一半，小幼一開口就把她出賣了：

“時悅你想要吃什麽？別自己動手，我來幫你。”

說着小幼一把将冰箱門直接拽斷。

時悅用餘光發現許幼鳶正在盯着自己。

時悅對她說：“我知道你現在肯定誤會了什麽，但是你要相信我，真相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許幼鳶：“你是按照我的樣子做的AI嗎？”

時悅哈哈尬笑：“怎麽可能，你怎麽會覺得它像你！它哪像你了！”

“你好。”握着兩顆已經被捏碎的雞蛋的AI開口，“我叫小幼，幼稚的幼。”

許幼鳶：“……”

時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