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當年

當年

小鈴铛捂着眼睛,蹲在老樹的樹洞裏。

樹洞外,傳來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妞妞?妞妞?你在哪~呀?”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樹洞前:“哎呦,我們的阿惹妞妞,藏到哪裏去啦?”

她捂着嘴巴偷笑,悄悄從樹洞裏鑽出來,向着少年撲了過去:“哥哥!”

她家的牆角,有一顆老樹,樹幹基本都中空了,兩個人合抱都抱不攏。樹幹面對院牆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樹洞,大人是絕對鑽不進去的,但是孩子能。

小鈴铛甚至能撐着樹皮,從樹根一直爬到樹梢上。

少年托起背上的妹妹,抱着小女孩轉了一圈:“抓到妞妞了!”

小鈴铛“咯咯”直笑。

少年和小鈴铛碰了碰頭,刮妹妹的鼻子:“你想不想哥哥呀?”

小鈴铛“嘻嘻”笑着,撲進少年懷裏。

“走吧,娘叫我們回家去。爹爹回來了。”

“爹爹也回來啦!”小鈴铛掙開哥哥的手,沖了出去,“我去找爹爹!”

她興致沖沖地沖進家門,一個和她極像的婦人正在從竹匾上拽發好的麥芽下來,那麥芽一兩寸長,蓋着粗布,芽黃黃的。

婦人把麥芽扯下來,搗碎,投進裝滿米飯的大鍋裏,攪拌均勻,然後倒進溫水。一擡頭看着扒着竈臺的小鈴铛,挽着袖子轟人:“去去去,別在竈臺邊玩,一會燒到了。”

小鈴铛就拍着手唱兒歌:“收新米,熬糖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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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稀熬成給誰吃呀?”

小鈴铛就歪着腦袋笑。

每年秋收,就是朝廷發祿米的時候,娘親往往會熬一鍋麥芽糖裝在罐子裏,她就偷偷去挖一點、再挖一點,這罐糖吃不到過年就得被她挖光。

婦人伸手去點她的鼻頭:“我們家玎珰是個饞嘴貓。”

小鈴铛恍然如夢。

時隔五年,她終于又在娘親口中,聽到了自己那個文绉绉的、被不識字的舅舅叫錯的真名。

父母對她的期許,從不是引魂安魄的葬儀,而是一生衣食無憂、環珮玎珰、平安順遂啊。

少年帶着個文士走了進來,婦人一擡頭,臉上露出笑容:“瑜瑾,帶着你妹妹去洗手吃飯。”

小鈴铛望着水盆,伸出小手。

文士在他身後探出頭:“玎珰,你是女孩子,怎麽能把手玩得這麽髒?”

小鈴铛扮了個鬼臉,往他臉上抹泥巴。

父女二人鬧作一團,直到婦人嗔怪地等了文士一眼,拉着小女孩去洗手。

文士就坐在飯桌前,說:“每年發饷,丹蚩人總要來鬧騰一陣。過幾天要忙,我就在都護府住下了。”

小鈴铛裝模作樣地挽袖子,豎着耳朵聽父母說話。

她的指尖剛碰到水,眼前的景象就像水中月一樣,碎了。

她被娘親抱在懷裏,匆匆逃命。血從低矮的院牆外流了進來,終于,她們逃無可逃了。

婦人把她塞進那棵老樹的樹洞,勉力擠出微笑:“玎珰乖,娘親跟你玩個游戲,你要是待在這裏,不管誰叫你都不許出來,等娘親回來,娘親帶你去集上買糖人吃,好不好?”

她抓住娘親的袖子,仰着頭,不肯松手。

鈴铛害怕,鈴铛不想要糖人,鈴铛想要娘親。

婦人變了臉色,狠狠打她了一下,哭罵道:“怎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聽話!”

小鈴铛吓得一哆嗦,被母親塞進樹洞,用破磚蓋好。

漠北的白毛風沿着磚縫灌進來,婦人跑出去幾步,又折回來,脫下身上羊羔裘,把她包了個嚴實。

“玎珰,聽話,不準出聲,聽到什麽都不準出聲……”

她很聽話的,小小的孩子縮成一團,緊緊抿住嘴巴,用手捂住耳朵,把小臉埋在羊羔裘裏,連呼吸也放得極輕。

當年,她聽到了什麽呢?

這段記憶早就不清晰了,她只記得,有“嗒嗒嗒”的馬蹄聲,有翻箱倒櫃的轟隆聲,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有不似人的尖叫聲,有娘親煮羊排的揮砍聲,還有……還有……

還有娘親的哭泣聲,和身體碰撞的“啪啪”聲。

更有朔風咆哮、盤旋着的,凄厲的哀哭聲。

那風啊,從白天哭到夜晚,從白毛哭成紅冰,從邊關要塞,哭到殘垣斷壁。

天亮了,風哭累了,小孩也凍暈了。

她也不記得過了多久,只隐隐約約記得自己被哥哥從雪裏挖出來,用娘親的外套包好。

小玎珰發着高燒,迷迷糊糊地問:“哥哥,娘親回來了嗎?”

瑜瑾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妹妹裹好。他要用雙手抱住小孩子,騰不出手來,只能用額頭去試妹妹的體溫。

很燙,小丫頭凍病了。

他哽咽了一下,努力擠出笑容:“玎珰乖,娘親先去舅舅家了,我帶你去找娘親,好不好?”

她說,嗯,然後被同樣年少的哥哥抱起。透過哥哥的肩膀,她看到了自家的屋子。

自家已經沒有屋子了。

她只能看到幾根沒燒完的大柱子,還有空中飛過的灰燼碎屑。

熬糖稀的鍋破了半口,裏面會不會招來螞蟻?

還有,她放在床頭的布娃娃們,都跑出來了嗎?

小小孩混混沌沌地想,爹爹會把房子變回來的吧?

沒了房子,他們從舅舅家回來,要睡到哪裏呢?

她燒一陣醒一陣,經常不知道自己到了那裏。有時候哥哥會拿着雪給她擦額頭,涼涼的,很舒服。她燒得吃不下東西,半大男孩就嚼碎了喂給她,有時候是馍馍,有時候是腐肉,有時候是草根樹皮,還有時候是蟲子。

那個時候,她覺得她的哥哥無所不能。但是瑜瑾也到底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個小孩子,帶着病恹恹的、更小的孩子,要走出百裏外……

他們究竟是怎麽走過去的呢?

哥哥又去哪裏了呢?

她記得,哥哥把她藏在一個避風的山洞裏,他在她身邊來回地走,不停嘆氣。

好吵啊,她說。

然後哥哥不再嘆氣,他跪下來,把妹妹蓋着的外套掖好,勉強笑着說:“妞妞,睡吧,哥哥去找點吃的。”

可是哥哥沒回來。

她被一個大胡子抱起來,那大胡子摸了摸她的臉。她趴在大胡子的肩膀上睡了一覺,醒來看到哥哥躺在地上,用一張草席蓋着。

有個人把草席揭起來,她的哥哥抱着窩頭,指節發青,手指頭都掐到窩窩頭裏去了。

大胡子蹲在他身邊,輕聲跟他說話:“小子,你妹妹我帶回來了,該閉眼了。”

他伸手去合男孩的眼睛,可是他怎麽都合不上。

大胡子又說:“你妹妹的病我會給她治,你安心走吧。”

男孩的眼睛仍然不能合攏。

大胡子站起來,沉默了一會,說:“小妞妞也餓了吧,先給孩子吃點東西。”

小鈴铛還是燒得昏昏沉沉的,她被人捏住鼻子,喂了半碗酥油糊糊進去。

大胡子給小女孩擦幹淨嘴巴,把她抱到男孩身邊,說:“你妹妹也吃了東西了,不用去偷東西,也不怕餓死了。小子,你放心,我劉胡子雖然是沙盜,也是講義氣的人。你就安心走吧。”

他伸出手,終于把瑜瑾的眼睛合上了。

大胡子閉了閉眼睛,說話鼻音很重:“小妞妞,過來再叫一聲哥哥。”

她有點害怕這個大塊頭,怯怯地挪過去,去抓哥哥的胳膊:“哥哥,哥哥別睡了。”

哥哥的胳膊比石頭還硬,比冰還涼。

她害怕起來,一疊聲地喚着“哥哥”,可是哥哥再也沒有醒來,她想哭,卻被一個小婦人抱走。哥哥的樣子被那大胡子擋住,她再看不見哥哥了。

此後半個月,她就在大胡子的營帳養病。

離開大胡子營帳的前一天,大胡子進了她的帳篷。

他側躺在小孩子身邊,說:“玎珰小妞,你怕我嗎?”

小玎珰轉過頭看他,說:“大伯是好沙盜。”

他哈哈大笑,又滿臉惆悵地平躺下來:“沙盜就是壞東西,你将來去了舅舅家,見到沙盜要躲着走。”

他喃喃地說:“你這名字,玎珰……你爹娘,是想讓你袋子裏,啥時候都有錢在響吧?”

“不是,”小玎珰認真地解釋,“玎珰,是環珮玎珰的意思,是将來嫁個很有錢的人家,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鸾和之音。”

“行……行什麽?”大胡子怔了一會,才道,“我懂了,你爹娘想讓你嫁個屋多田廣、牛羊成群的相公,去過好日子吧。”

他摸着孩子的亂發,聲音漸漸沉悶:“我們玎珰,以前也是爹娘捧在手心裏,有哥哥有族人疼着的……阿惹妞妞啊……”

玎珰聽不懂,她還太小了。

她問:“大伯,你為什麽要做沙盜?”

大胡子猛然愣住,良久,才滾下淚來:“大伯不做沙盜,大伯活不下去啊……”

“大伯也曾有大伯的寶貝妞妞,我的妞妞嫁了個疼她的相公,要是我的妞妞還活着,孫女也該有你大了……”

小玎珰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扯着袖子給他擦眼淚。

她用力地說:“大伯不哭,等我将來有了娃娃,我帶着娃娃,回來給大伯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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