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父母”

“父母”

為了和李承鄞好好說話，他們徑直去了如園。

鈴铛看起來很有些心事重重，一路上望着李承鄞，好幾次陷入沉思。

到達如園，李承鄞想帶她直接去住宅二樓，鈴铛卻擺擺手，把地點定在了湖邊暖閣。

她從窗戶，望着湖中小徑，說：“李承鄞，你說我能全權負責，說真的，我很感動。”

李承鄞一愣，露出笑容：“我從未懷疑過你的能力。”

“可是我不敢接。”鈴铛搖着頭說，“對于明月，你怎麽看？”

“性格剛烈，冷靜聰慧。”李承鄞說完，又在心底補充了一句，明月和鈴铛的性格，真的很像。

“說實話，我今天說的話，七分真情，三分假意。”鈴铛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就是拼了命也要丹蚩拉着陪葬的我自己，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該幫她一把，而不是勸阻她。”

李承鄞一默。

對，很像，他也從明月眼中也看到了當年鈴铛的眼神，像一團火，發誓要把一切魑魅魍魉全都焚毀，好叫日月換新天。

所以他不能理解為什麽鈴铛要阻攔明月，這分明是一件雙贏的事。

“可我說的話，也都是真的。我只記得……”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當年罵完九公主，她真的沒有力氣活下去了。

夙願已了，支撐她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她還沒有死。

還有，大概就是，欠的債太多了，還不敢死吧？

她死了，讓李承鄞怎麽辦呢？

李承鄞的處境，表面風光，實際上戰戰兢兢，四周那麽多可怕的危險，每一個都蠢蠢欲動，想要吞噬李承鄞。她怎麽放得下心呢？

李承鄞可是實打實保護了她三年啊！

老話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她怎麽能把李承鄞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麽危險的地方……

當年的顧淑妃，幼子只有三個月大，尚且嗷嗷待哺，她怎麽就舍得下李承鄞一個人，活在仇人身邊！

鈴铛表情沒什麽變化，只是嘆着氣說：“三分假意呢，是因為，我覺得我們還沒有做好接受她投誠的準備。”

“利用她，真的是一步捷徑，可是利用她成功的前提，是皇帝想要扳倒高相，而且想要為顧家平反。”

李承鄞敏銳地注意到，她對父皇的稱呼不是“父皇”，而是“皇帝。”

其中強烈的不信任，讓李承鄞覺得不舒服。

那是他一直敬重愛重的父皇啊！

鈴铛把頭轉過來，道：“李承鄞，你說讓我全權負責，我不敢。”

“嗯？”李承鄞有些意外，“怎麽了？”

“我對朝政，一竅不通。”鈴铛卻忽然轉了話題，說，“我看問題只有兩個原則：第一，誰拳頭大，誰說話有分量；第二，誰獲利，誰就是幕後黑手。”

所以她能迅速判斷出二皇子與大皇子的死有關，能迅速斷定趙瑟瑟可能與李承鄞有恩怨，敢把一切身家都壓上去賭李承鄞的存活……所有的判斷，都是基于這兩點。

她看着李承鄞，數次欲言又止，最後只能硬着頭皮說：“李承鄞，有句話，我不敢說。我怕你生氣。”

李承鄞愣了愣，道：“沒關系。”

鈴铛咬緊牙齒，好久，才低聲問：“皇帝并不羸弱，所以沒有他的默許，一個權臣，屠滅了另一個權臣全族，為什麽不直接改朝換代，而是吓得一病不起，一直中風到今天？”

李承鄞眼神一凝，睫毛抖動了幾下。

暖閣中立刻陷入了死寂。

鈴铛伸出手，卻不知道該不該去觸碰李承鄞。

良久，李承鄞才說：“這件事情，我要親手了結。”

鈴铛的眼淚，“嘩”地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撲到李承鄞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李承鄞閉上了眼睛，低聲說：“你說你不懂朝政，那我講給你聽吧。”

這件事，其實也簡單。

朝堂，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個一個勢力團體，相互争鬥、相互制衡、相互傾軋的名利場。

朝中的權臣也好，皇帝也好，宗室也罷，站在朝堂之上，就是各自背後勢力的代言人。

有一件事是很違背直覺的，那就是權力從何處而來。

權力不是自上而下的，反而是自下而上的。

這點李承鄞最有感觸。他作為太子，若是沒有潛龍使，沒有烏曙，沒有裴照和別的扶持，他根本沒有能力調動皇後和高家的勢力。

因為他們不認可他這個主公，他就沒有指使他們的，“權力”。

當年的顧如誨，如日中天，那麽他的背後，勢必不止一個簡簡單單的顧氏一族，而是一張錯綜複雜的權力網。擊殺了顧如誨，勢必會導致背後勢力在朝中的頹勢，必然會引起這些人的拼命反撲。

舉個他們都親身經歷過的例子吧。

李承鄞，顯然是高相一黨在朝中的代言人之一。

所以在萬佛寺事件中，李承鄞受挫，皇後會拼命想要保住李承鄞，而高相也會在确定李承鄞真的聽話之後，以期通過保全李承鄞,來保全他們在朝中的勢力。

二皇子若要對付李承鄞，就是動他背後所有人的利益，他背後的所有人都會為此拼命。畢竟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種矛盾是不可調和的。

那麽，顧如誨的死，陳顧兩家的血案，這麽大的挫折，顧如誨背後的人，為什麽沒有拼死反撲？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顧如誨的死，對所有掌權人都有利；亦或者，有更高的人樂于見到他的死，觸怒那個人的後果，比保顧如誨的後果嚴重得多。

而整個豊朝，誰是最大的掌權人？

這樣的人，有且只有一個。

皇帝。

他李承鄞敬重愛重，一直視為标杆的，他的……父親。

對顧家動手那天，顧淑妃已經快要臨盆了。

李承鄞生在顧如誨死的同一天，天通七年正月十八。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他這個真實的生辰日，他的虛十九歲生辰，也是顧家和舅舅們的忌日。

一個又一個問題從李承鄞心底裏冒出來，讓他難以呼吸。

娘的死，父皇真的不知道嗎？

舅舅的死，父皇真的默許了嗎？

他真的……只是父皇的棋子嗎？

父皇……

父皇。

父皇？

父皇！

父皇，父皇啊……

李承鄞終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啞着嗓子，說：“我會再見一次明月姑娘，我會親手了斷這件事。”

鈴铛窩在他的頸窩，哭得一抖一抖的。淚珠滴下來，李承鄞的領口濕意一片。

李承鄞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掌。

斷掌，命硬，不詳。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想，父皇當年就該把他一起殺死。

他官面上的生辰日是五月，那是母後毒死他的娘親，把他抱到清寧宮的日子。

他反手摟住了鈴铛，慢慢地，把臉貼過去：“鈴铛，我下個月十八，要過十九歲了，你陪我……陪我過生日，好不好？”

他想抛開那一切，抛開父皇、母後和顧家高家，甚至抛開豊朝五皇子、抛開太子殿下，僅僅以李承鄞這個“人”的身份，好好活一天。

他會報仇，他也會用自己的辦法實現正義，但是這種事，真的沒有必要再纏住他一輩子了。

他是誰？

他是天通皇帝第五子。

他是現今豊朝太子。

他是豊朝未來的君主。

不，他是……

他是李承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