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他又夢見了她。她和她的老情人。她和她的客人。
牛皮紙色調的燈光, 交錯的腿,淩亂的衣衫,嘎吱亂響的床如同一葉在驚濤怒浪裏逆風而行的木舟,茍延殘喘,瘋狂颠簸,每一輪沖刺, 這可憐廉價的老家夥都會發出尖銳的哀鳴,床體深處傳來骨架斷裂的異響。
他鼓着腮幫子, 一動不動地趴着,面無表情地咀嚼着超市打烊前低價抛售的過期面包。咀嚼悄無聲息,怕擾了客人的興致, 他繃緊身體, 雙眼充血, 像一頭餓了太久的幼狼, 直勾勾地盯着斑駁的牆上倒映出的交疊人影, 幽暗的褐色眸子裏閃動着仇恨譏諷的微光。
該死的狗男女。
客人在交易過程中總是諸多不滿。
“太小了。你們女人總能用這樣那樣的方法營造出很大的假象。我感覺我受到了欺騙……操,你躲什麽?”
“我的天,看看你肚皮上這條疤,真夠醜的,生育過的女人真他媽掃興。”
“你生過幾個孩子?你兒子知道自己親爹是誰嗎哈哈哈……”
“為什麽不叫?嗯?你怎麽跟條死魚一樣?媽的,我付錢可不是為了看你這張死人臉的。”
漫長的過程,交易結束。
皮帶的金屬扣叮當作響,他看到男人垂蕩在床邊的小腿上遍布着惡心的蜷曲腿毛,看到幾張從錢包裏散落的紅色鈔票, 鈔票旁邊躺着廢棄的乳白色橡膠皮套,裏面緩緩流出膻腥渾濁的液體。
他的目光移不開,眼裏火光大盛,也漸漸無法抑制渾身的顫抖,充斥了唾液和過期面包的胃袋劇烈地痙攣起來。這痙攣上達腦幹,下至腳趾,就像一臺馬力超強的混凝土攪拌機,沒命地翻攪着整具軀體內的筋肉與思想。
完事後他爬出來,瞥了一眼床上不着寸縷坐着抽煙的女人。女人看到他,細長的眉動了動,死白的臉上略有些詫異。女人很美,就算妙齡不再也依舊風情萬種,她扯過糟亂的被單,将身體上青紫交錯的淤痕蓋住,叼着的煙在她褪色的唇間上下跳動:“作為啓蒙來說,剛才那位的技術可太差勁了,燃燃別學。”
他發脾氣,罵女人婊.子,還罵了很多這世上最髒最下流的話,然後扭頭奔出去,跪在涼水般的月色裏,摳着嗓子眼嘔吐,直到把膽汁把胃酸全都吐出來,直到感覺饑腸辘辘,才頹喪地停了手。
這時候,場景不斷轉換,瘦小的身體不斷拉長。他跪了好多年,跪得膝蓋發麻,等意識到什麽,匆匆奔回屋。
床上早就空無一人,破舊的梳妝臺上擺放着精致的相框,裏面是女人的黑白遺像,不施粉黛的面龐就像清麗素雅的茉莉花。
他後悔不疊,抱頭痛哭起來,直到失去聲音,眼淚流幹。
噠噠噠。一雙優雅的棕色皮鞋緩緩步入模糊的視野。皮鞋裏是黑色的襪子,再往上,是潔淨筆直的小腿,再往上,沒有褲子,沒有皮帶,只有飄來蕩去的白襯衫,和松垮的黑色領帶。
“我來參加葬禮。”
——男人拈着一枝沾着露水的茉莉,滿目垂憐地遞過來。
他呆愣地望着天神般降臨的男子,露水自瑩白色的花瓣滴落,落在他幹涸的唇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濕意暈開,填滿溝壑。
“你會愛我嗎?”他問。
男人沒有回答,收回了茉莉。
這一舉動惹惱了他,憤怒與悲恸接踵而來。
他感到喉嚨裏溢出的喘息變得粗重急促,胸腔裏的心髒像是打了一針興奮劑,沒完沒了地鼓噪起來。
接下來,場面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如同運用了蒙太奇手法的影片,鏡頭搖晃,光影重疊,一會兒是被揉碎踐踏的花葉,一會兒是男人勾人心魄的如絲媚眼,一會兒又是鎖骨上方血淋淋的抓痕。
有那麽一幀一晃而過,破碎的鏡子裏甚至荒唐地現出章漪的臉,女孩的眼神很露骨,正嘲諷地觀賞着這場荒唐的放縱。被偷窺的感覺更是刺激了腎上腺素的分泌,他發了狠,捉住男人的腳踝就往懷裏拖。
“別這麽做。”
男人斯文白淨的臉上滿是隐忍,襪子不知道散落在哪裏,只剩雪白的腳抵在他的胸膛上,将他往外推,修長的手則繞至背後,掏出一把槍指着他。
那是把濕噠噠的手.槍,槍柄上滿是蜿蜒的水漬和粘液。
“我勸你別做。”男人說,食指扣上閃亮的扳機。
但他已經跪在他面前,傾身向前,單手握住槍管,使得槍口愉悅地抵住他汗濕的額發。然後他聳動喉結,啞聲說:“做吧。”
……
手機設置的鬧鐘突兀地響起來,魏燃倏地睜開眼睛,火辣辣的氣息灼燒着食道,他翻身坐起滑了一下手機屏幕,四周又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雜亂的心跳。感覺到身上牛仔褲的禁锢,他愣了愣,又重新躺回去,扯了扯裆,在黑暗中平複不穩的呼吸。
這是魏燃第一次做這種夢,全都要拜劉穎超的小黃漫所賜。
劉穎超很苦惱,他燃哥最近看他的眼神不太對,看着像是欲言又止,問他又跟沒了嘴的葫蘆似的,無言搖頭。那感覺,就像是要給癌症末期病人下達病危通知書的醫生,讓人心裏沒底,總覺得哪天要被判死刑。
傅奕珩最近也覺得魏燃消停了不少,不沒事找事來辦公室溜達了,上課也不緊迫盯人了。有時候傅老師巡查的視線不經意間晃到他,這小子還一反常态,做賊心虛地避開,要麽裝作對天花板很感興趣的樣子,要麽欣賞起窗外的草長莺飛四月天。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子肯定憋着股壞水兒,傅奕珩給自己做着心理準備,但遲遲沒等來魏燃作妖,倒是先迎來了高三二模。
一般來說,高考前的三次模拟大考中,一模安排在高三進行完第一輪複後,所以考試內容偏基礎偏常規;三模因為時間原因,會相對簡單,以便給考生充足的信心,能在高考中取得一個好的成績;綜合比較下來,就知識面的廣度和題型難度來講,歷年來二模都是最難的一次。
考前學生們都很不安,各科老師也都很重視,把那些個老生常談的重點難點翻來覆去地炒冷飯。就考前的一個星期,同學們會發現同一個題型不管做多少遍下次碰上了還是錯,老師們也會發現同一個知識點講到口幹舌燥嘴唇起燎泡孩子們還是一臉茫然,這是亘古不變的規律。
高考是場持久戰,每蹚過一次模拟考的大河都是一次階段性的勝利。趟河的過程中,有學生遭遇礁石暫時擱淺了,有學生被風暴卷起直接淹死了,還有的,風越大浪越大,他的鬥志就越昂揚。千帆競發,一艘低調的小破船,沒被任何人注意到,乘風踏浪而來,率先抵達了成功者的專屬碼頭。
成績公布的那一天,整個高三年級部全體嘩然。
辦公室的角落裏,老師們把六班班主任的桌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是匹什麽種類的黑馬?”數學組組長捧着魏燃的試卷,啧啧稱奇,“這道題兩個解他居然都算出來了?還用的一種全新的思路,步驟跳了這麽多,竟然也一點不影響別人看懂。”
“你那算什麽?”教物理的老教書匠嗤之以鼻,“物理這道,嚴重超綱,學這專業的大學生都不一定做得出來。這小子牛啊,智商得奔着兩百去了。”
“而且這孩子上課都不怎麽聽的。”魏燃的英語老師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表情有點憤慨,還有那麽點驕傲的意思,“平時也吊兒郎當的,喊他起來回答,不管什麽問題,一張口全是選C,氣都把我氣死了,誰能想到他能考這分數?剛我還在想這臭小子不會作弊了吧?再一想,呵,作弊的拿最高分兒這不氣死被抄的麽。”
“這成績,總分這麽高,排名排出來得年級前三了吧?”
“不一定呢,他語文是短板,也不能算是短板吧,中規中矩的,我看作文水平還有待提高。”
“但他其他科領先別的學生可太多了,我看前三有希望。”
“前三?哎呦,你們沒仔細算過吧……”
衆多擁有三寸不爛之舌的業內人士在耳邊高談闊論,叽叽喳喳,傅老師整個人都麻木了,恨不得把耳朵單獨分離出去,讓它自立門戶,省的其他感官被它連累。
要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傅奕珩以前雖然知道魏燃聰明,成績也不賴,但沒想到真正發揮出實力來,他能這麽優秀,簡直大大超出預期,一躍而至本年度最大的驚喜了。而且這背後絕對不單靠天賦和運氣,努力肯定也占很大的比例,傅老師想象不出魏燃是從哪裏擠出的時間用來複習的,他這會兒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慶幸:幸虧這小子當初決定回來讀書,不然糟蹋了好苗子。
等排名出來,沒有意外,魏燃獨占鳌頭,年級第一。
學生堆裏也炸開了鍋。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在打聽魏燃是什麽神仙,魏燃是哪個班的,這個魏燃是那個魏燃嗎,魏燃怎麽這麽厲害,數學他媽的拿了滿分兒!高三六班也跟着成了全校矚目的焦點,不少人趁着下課來扒着窗戶圍觀學神。
結果發現學神不光成績好,人還帥得離譜,迷妹數量直線上升。
“哥,快給我蹭蹭。”劉穎超很淡定地接受他燃哥絕非凡品的設定,沒事就賤兮兮地過來摸魏燃兩下,特羨慕地損兩句,“你這歐皇,一朝脫非,我們這些凡人就高攀不起了。來來來,帶兄弟兩把,蹭蹭。”
“滾滾滾,摸一下一百塊,明碼标價。”魏燃踹他,亮出右手,“這是神之右手,摸一下五百。”
“呸,看把你飄的,這麽不要臉呢。”劉穎超啐他一口。
啐完,掏出飯卡,揣進魏燃兜裏,使了個眼色,然後虔誠地握住燃哥的手,使勁兒地甩,邊甩邊念念有詞:“錦鯉錦鯉保佑我,讓我低空飄過……”
魏錦鯉:“……”
這時,班主任夾着教案悄無聲息地打門口走過,指名道姓:“魏燃,放學前來辦公室一趟。”
魏燃艱難地抽出手,扭頭看過去。
只一眼,他看出來傅老師心情不錯,眼睛的線條是彎起的,嘴角是上揚的,手指愉悅地敲着文件夾,就連話音裏都漾着笑意。
魏燃心尖一顫,又想起那個荒誕不經的夢,夢裏他也是這麽對他笑。
對視兩秒,魏燃仍然有點心虛,但他這次沒避開,二指并攏抵在眉骨,痞痞地比了個遵命的手勢。
同時肚子裏轉悠起小心思:這次考得還行,是個好機會,讨個小獎賞什麽的,只要不過分,傅老師應該不會拒絕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意識流做夢,希望專審爸爸不會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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