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從住院部下去, 正值病人家屬送飯的點,電梯裏人頭攢動,衣料窸窣,間或還飄蕩着一股子飯菜的香味,看着聞着都挺熱鬧,但由于互不相識, 大家都緊閉着嘴巴,出奇的安靜。
傅奕珩跟魏燃前後站着, 在分外擁擠的空間內艱難地保持着一臂的距離。鏡面的電梯牆壁上,稍一側目,隐約可見少年桀骜深刻的眉眼, 探詢的視線異常專注, 絲毫不加以掩飾, 沸騰的火油般傾瀉在傅奕珩身上。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 傅奕珩就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被燒着了, 連帶着與毛發相連的皮膚都因過分灼熱的注視而激縮,他不适地蜷了蜷手指,為避免視線對上,只得垂頭看發着紅光的電梯按鍵,結果又不巧在視野邊緣注意到那人腳上的鞋。
那雙運動鞋顯然穿了太久,髒兮兮的鞋幫子因為多次的暴力清洗而起了粗糙的毛邊。
對于愛鞋如命的傅老師來說,看到這樣一雙鞋,有如看到自家寶貝孩子被別人海扁了一頓,心裏只有心疼。
當然, 也說不清是心疼鞋子,還是心疼穿鞋子的孩子。
下行的電梯,大家的目的地都集中在一樓及停車場,但電梯卻行動地異常緩慢,因為幾乎每層都要停一下,而電梯門打開阖上的速度又像是開啓了慢鏡頭,導致下樓的這幾分鐘被拉長到幾近煎熬。
随着人數漸多,腳不沾地,一臂的距離是保不住了,傅奕珩被人潮不斷往後推,後背不得不貼向魏燃的胸膛,魏燃占據着角落一隅,自然地張開雙臂,半圈住傅奕珩的姿态近似親昵的摟抱。盡管他們誰也沒真正挨到誰,就連腿也交錯着保持距離。
電梯門仍在無休止地打開合攏,耳邊激烈的心跳聲也分不清是誰的,傅奕珩怔怔地屏住呼吸,擡眼往上看,只覺得電梯裏的日光燈管亮得過分了,很是刺眼。
終于下到負一樓停車場,等走出電梯,傅奕珩已經出了一身黏膩的汗,他脫下外套,松開襯衫上面的幾顆紐扣,同時悶頭往車子的方向走。
走出一段距離,他拎着外套驀地轉身,叉起腰,抻直胳膊指向兩步外綴着的魏燃。
魏燃停下,撩起眼皮,恢複一貫散漫的姿态,明知故問:“生氣了?”
“生氣?”傅奕珩氣結,隔空拿手指重重地點了點他,體面人有時候就是想發火,也不得其法,只能硬邦邦地質問:“你在我爸媽面前說那些話到底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開玩笑的。”魏燃咧開嘴笑了笑,有一搭沒一搭地颠着手裏圓滾滾的橘子,“不過我也沒說假話啊,我真的覺得你挺帥的,比我帥。”
“不是真話假話的問題,也不是帥不帥的問題。”傅奕珩暴躁地左右踱步,“你不能那個樣子說話,懂不懂?什麽在我眼裏你最帥之類的,太怪了,會讓別人誤以為我們倆有什麽。”
“有什麽?”魏燃把橘子揣進包裏,好整以暇地看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啊傅老師,還是說,你其實不正,聽到一點似是而非的話就心虛了?”
“我心虛?”傅奕珩怒視着他,薄薄的臉皮泛紅,“我心虛什麽?”
“你心虛什麽只有你自己知道,問我我能知道麽。”魏燃嘀咕着,撩開長腿走到他身邊,一扭臉,瞬間換上乖巧無害的神情,“傅老師這會兒有空嗎?有空的話讓我搭個順風車呗?”
傅奕珩本來鉚足勁兒出了一記直拳,奔着徹底解決問題的初衷去的,結果一拳打在軟棉花上,力道立馬就散了七八分,還被對方生拉硬拽地轉移了話題,原地哽了有五秒,才挪動身形平移兩步,擋住擦肩而過的魏燃:“去哪兒?不去,你先把話給我說清楚。”
說着,伸手去拉魏燃的胳膊肘,結果一下子沒拉住,反而被魏燃掙脫出來攥住了手腕,一路連拖帶拽地拖到了車邊,車門一開,被強行塞進了駕駛座。
砰地一聲,車門被甩上。
這算怎麽回事兒?這小子無法無天了,敢跟老師動手?
震驚之餘,傅老師這回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瞪着眼睛消化不過來,活生生有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力感。
“我要趕去長途汽車站,再晚就誤車了。”魏燃爬上副駕駛,看傅奕珩單手握着方向盤沒動作,知道自己剛才逾矩了,略有點過分,二話不說就讨饒,“傅老師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開玩笑不分場合,是我不懂事兒。你要打要罰,都等我回來了再說,行不?求你了,咱這會兒先去車站,去晚了就沒票了。”
“認錯認得倒快,我看你壓根兒不覺得自己哪裏做錯了。”
傅奕珩哼了一聲,臉色一點都沒緩和,但他還是發動起車子,僵着臉壓下火,忍了又忍,最後實在憋不住,迂回婉轉地跟魏燃讨論起男人的骨氣和尊嚴。
“有些錯要麽不認,認了就得改,別沒皮沒臉地仗着年紀小就胡作非為,誰還沒點脾氣呢?換個人來,早炸膛了,能這麽好聲好氣地跟你擱這兒扯道理?”
“不能不能,全天下數傅老師胸懷最寬廣,最能容人。”
魏燃全程笑着附和,他心情好,樂意聽傅老師數落他。
因為時至今日,抱着賭一賭的心态,在兩位老的面前裝瘋賣傻地演上那麽一出,魏燃其實就是想看看傅奕珩的反應,結果這一試探,反應出來了,他竟然試探出了自己做夢都想要的結果,所以這會兒心裏邊兒早樂瘋了,傅奕珩說什麽他都覺得像情話。
那邊傅奕珩不知道他心裏頭都轉悠些什麽,只覺得胸口憋着股氣,不上不下的,卡得難受。
一方面是魏燃說話沒遮沒攔曲裏拐彎的,讓人不好想;一方面是這孩子說什麽做什麽都真假參半,他說他開玩笑,鬼知道他是不是成心的?再來,傅奕珩發現魏燃蔫壞,沒規矩的野貓似的,撓你一爪子,見了血,又裝模作樣地過來伸舌頭舔舔,賤不兮兮的,有點喜歡沒事就拿自己尋開心的意思。
思來想去,總結下來,三個字足以概括魏燃這态度,逗你玩。
最重要的是,傅奕珩還拿他沒轍。
說又說不清,躲又躲不掉,反擊更是無從反擊,黏在身上的那種沒轍。太糟心了,頭疼的毛病都快犯了。
魏燃低頭擺弄了一會兒手機,回了幾條信息,眼角餘光觑着傅老師,後者也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麽,臉色變幻莫測,陰晴不定,再晾一會兒估計能直接暴起,玉石俱焚。
“咳,那什麽,你不問問我去長途汽車站打算上哪兒嗎?”魏燃主動挑起話題——他怕傅老師一個人悶着想,想不開就鑽進了牛角尖兒。
傅奕珩沒接他話茬,打燈變道超車,維持漠不關心的表情:你愛上哪兒上哪兒,管我屁事?
魏燃也不在意,權當自言自語:“我去找魏溪。”
找那個雙胞胎妹妹?傅奕珩轉過眼珠,矜持地溜了他一眼。
魏燃提起嘴角,晃了晃手機:“再過四個小時,就是她生日了,當哥哥的再不稱職,也得趕回去陪她過個生日,你說是不?”
“生日?”傅老師眉心一動,想起來了,後知後覺,“明天你生日?”
“是啊,十八歲了。”魏燃沒個人形地半躺在椅子上,伸了個張牙舞爪的懶腰,能聽到骨頭的嘎巴脆響,“總算十八了。”
傅奕珩點了點頭,語焉不詳:“恭喜。”
“恭喜什麽呀?”
“恭喜你正式成為完全行為能力人,可以獨立承擔法律責任了。”
沒前沒後的,魏燃睨着他就笑了起來。
傅奕珩看他像是魔怔了,皺起眉:“笑什麽?”
“你說那麽一長串,不就是想說恭喜我年滿十八成年了嗎?”
傅奕珩繃緊下颌,用鼻音哼了一聲兒。
“我還記得,傅老師剛見我那會兒,就問我多大了來着。”斷斷續續的笑聲沒能影響魏燃正常說話,“我問你是不是想泡我,結果你說……”
“我不泡未成年。”傅奕珩也記得這事兒,答案順口就溜出來了。
“然後我問。”魏燃漸漸斂了笑意,“那要是成年了呢?”
魏燃不停地擺弄手機,按亮屏幕,又熄滅,接着按亮,他那張年輕的臉就跟着光源一起時明時暗,望過來的眼睛裏閃爍着熾熱的光。
接着傅奕珩聽到他輕聲問,語氣裏是顯而易見的小心翼翼:“傅老師,我現在還問你,那要是成年了呢?”
這時候,一輛滿載乘客的大巴鳴着喇叭從拐彎處橫沖直撞而來,傅奕珩有點分神,緊着踩了一腳剎車,後面勻速行駛的小轎車差點追尾,司機探出頭來飙髒話,大罵是哪個蠢貨沒帶腦子出來當馬路殺手。
是我這個蠢貨。
簡直蠢到家了。
被一打岔,傅奕珩咬了咬舌尖,臨時起意,決定裝聾作啞,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權當沒聽到那句問話。好在魏燃可能是出于交通安全着想,也沒再追問,撇撇嘴,低下頭不再撩扯司機。
把人安全送到車站,魏燃很爽快地挎上背包,下車走了,連聲謝謝或再見也沒說。
傅奕珩停在原地,靜默着目送那道挺拔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大廳門口,直到一點影子也瞧不見了,才長舒一口氣,脫力般趴上方向盤。這一趴,誤觸了汽車喇叭,把打從車前過的一對小情侶給吓了一跳,吓得不輕,蹦起來能有兩丈高的程度,男的沖那輛一言不合突然詐屍的沃爾沃揚了揚拳頭,頗有些忿忿不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傅奕珩搖下車窗探出身,十分抱歉地打了個招呼,女方不想惹事,看車主彬彬有禮的,穿得也講究,就把叫嚣着的男人拉走了。
“真他媽萬事不順。”傅老師懷疑今天出門遭了邪,被逼出一句不那麽“人民教師”的粗話。
在車裏獨自坐了一會兒,平靜下來,他掏出手機,點開相冊調出那張身份證的照片,放大了仔細看日期,發現明天還真是魏燃小朋友的生日。
過生日,是不是得送點禮物?
送的話,送點什麽合适呢?
要不還是不送了吧?哪有老師給學生送禮物的?
這不是跟他挺熟的嗎?熟人送個生日禮物不也正常嗎?
“那要是成年了呢?”
千萬思緒中,這句話又冷不丁跳出來,在腦海裏循環播放,煩不勝煩。
“我那時候是怎麽回答的呢?”傅奕珩努力回想,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不過這個問題放到現在,他不用想就能答上來,“小朋友,等你哪天不叫我老師了,再說吧。”
這時候,寂靜的車廂內,細微的振動從副駕駛的座位上傳來。
傅奕珩原本自個兒跟自個兒對話,還挺私密的,旁邊冷不丁出個響,能把他吓得三魂去了六魄,等出逃的心髒忐忑回籠,傅老師探頭望過去——是一部手機,看着有點眼熟,亮起的屏幕上顯示着一串陌生號碼。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部手機是誰落下的。
怎麽人走了?還留個不消停的物件兒呢,在腦子裏煩死個人還嫌不夠的?
傅奕珩認命地嘆口氣,拿過手機摁下接聽鍵。
還沒出聲兒,那頭魏燃的聲音就火急火燎地傳了過來:“喂?傅老師嗎?您能給我把手機送過來嗎?我已經檢票進站了,出不去。麻煩了哈,我等你。”
說完,自顧自撂了電話。
傅奕珩捏着手機:“……”
作者有話要說: 心機boy上線,從裏到外都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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