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琴自是不提,書,得益于驚人的記憶力,韓月影會背很多,看起來還像那麽一回事,但她一下筆就露餡了,握筆的手勢不對,字寫得歪歪曲曲,跟蚯蚓爬過一樣,端正都做不到,更別提風骨了。

至于畫,更是不堪入目,她提起筆都不知道從何下手,下棋也一樣,連白子黑子安放的位置都不清楚。女紅更是連穿針引線都不會,一瞧就是從未動過針的。

前四樣都是富貴人家的消遣玩意兒,韓師兄帶着小月到處漂泊,不會實屬正常,只是這最後一項……

賀夫人有些發愁:“那你們父女倆平時的衣物是誰修補裁縫?”

韓月影眨眨長長的睫毛,很是慚愧地說:“以前是在成衣店買的,後來爹爹救了桑妪,桑妪跟着我們,便由她做了。”

這養個姑娘,還是不能沒有母親。賀夫人在心裏長嘆了口氣,倒是沒有苛責她,語重心長地說:“小月,在很多人看來,琴棋書畫對女子而言不過是消遣博美名的玩意兒。但伯母不這樣認為,學好了知識能讓人明事理辨是非,陶冶情操,培養女子的貞靜淑儀,你以後可要跟着先生好好學習。至于女紅,咱們家小月來年也是個大姑娘了,總不能以後成了親,夫君的亵衣都還要別人來替你做吧?”

這些話從未有人跟韓月影講過,她并不是個不知好歹的姑娘,賀夫人今日屏退左右,單獨跟她說這番話,完全是為了她好。

她鼓起包子臉,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嬸娘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習。”

“嗯,咱們又不用去考狀元,你不要有太大的壓力。”賀夫人溫柔地安慰她。

第二日賀夫人又備上厚禮,親自把韓月影領到藝苑,拜見五位女先生,向她們道明了韓月影的情況。

她态度誠懇,談吐不凡,儀容大方,很快就博得了幾位女先生的好感,尤其是教書的那位女先生,得知賀夫人乃當世大儒詹天極的孫女,眸中更是異彩連連,恨不得拉着賀夫人說個三天三夜,表達她對詹老先生的崇敬之情。

賀夫人親自出面,送韓月影上學,讓大家明白了賀家大房的态度,那些暗地裏浮動的心思和輕視的眼神都收斂了起來。

韓月影好好地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每日上午去藝苑學習,下午回去陪賀夫人說說話,日子平靜又安寧。

只是這種平靜很快便被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給打破了。

大雪紛紛揚揚地連下了三天,厚厚的沒過了膝蓋,整個京城都被裹在了這冰天雪地裏,北風呼嘯,氣溫驟降,窗棱上到處結了冰,凍得人瑟瑟發抖。

近幾日,京城裏不少牲畜被凍死了,也有個別身子骨弱,家徒四壁,缺少取暖之物的百姓死了這張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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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戶人家有炭火和冬被、棉衣取暖,倒是無礙。只是賀夫人身體太弱,吹了一下風,第二日就病倒了,先是發燒,燒退後又咳嗽不止,緊接着偏頭痛也跟着犯了,連太醫都來了幾趟,開了好幾副藥,都不見明顯的好轉。

看着賀夫人見天的消瘦下去,韓月影心裏難受極了。

這一日,從珏園回來後,她撐着下巴,趴在桌上,小臉苦巴巴地皺在了一起。

桑妪拿着針線走過來,坐到她旁邊,關切地問:“夫人的病情還沒好轉?”

韓月影無精打采地點了一下小腦袋:“嬸娘的偏頭痛犯了,痛得晚上都睡不着,每天都沒精神。”

“太醫不是來看過了嗎,也沒法子?”桑妪把五彩的絲線拿了出來,一邊擺一邊問。

韓月影沮喪地說:“沒有,聽賀叔叔的意思,嬸娘這偏頭痛似乎是老毛病了,一直沒辦法根治。只要嬸娘一得風寒,偏頭痛也會跟着犯,每次都要痛上大半個月才能好。”

桑妪聽了,臉上枯黃的皺紋擠作一團,嘆氣道:“吉人自有天佑,賀夫人可是個大好人,老天爺會保佑的。小月你若是不放心,等過兩日,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去廟裏給賀夫人祈福吧。”

韓月影噘嘴:“要是菩薩真能顯靈,每天那麽多人向她祈願求福,她忙的過來嗎?”

“哎,你這孩子,怎麽能不敬菩薩……”桑妪緊張地擡頭看了天空一眼,訓斥了韓月影兩句,然後雙手合十,舉在胸口,自言自語,“菩薩,小月她小孩子,不懂事,口無遮攔的,你一定要原諒她……”

求人不如求己,韓月影聽得沒趣,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走出內室,朝旁邊伺候的夏蘭招了招手。

夏蘭被她神神秘秘的樣子所感染,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明明走廊下只有他們兩人,她也壓着嗓子,小聲問:“姑娘,你有何事要吩咐奴婢?”

韓月影擡頭看了一眼霧蒙蒙的天色,問道:“京城最大的書社是哪一家?”

因為家裏的幾位公子都是讀書人,連帶的夏蘭也知道一些,她想了想說道:“應該是昌明書社,離府上不遠,就在兩條街外,大公子有時候都會去那兒借書。”

韓月影點頭:“那你準備一下,我們去昌明書社。”

“那要通知夫人一聲嗎?”夏蘭擡頭看了韓月影一眼忐忑不安地問道。

韓月影淺笑着點頭:“嬸娘應該在午睡,讓春桃去知會孫媽媽一聲。”

“是!”夏蘭躬身退下。

不到一刻鐘,夏蘭便打點好了一切,韓月影披上賀夫人特意給她做的那件白色的銀鼠皮裘衣,裹得像個團子,匆匆地出了門。

家裏的馬車把她們送到了昌明書社,因為不知道會在書社呆多久,韓月影便叫車夫先回去,待會兒她們自己回去,反正也只隔了兩條街。

昌明書社占地兩三畝,是一座兩層的小樓,一踏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郁的墨香味。韓月影放眼望去,只見除了門口的櫃臺和連同二樓的木梯,其餘的地方都被一座座古檀色的書架所包圍,三三兩兩的讀書人站在書架前,挑選翻閱,其中不乏女子。

大慶民風開放,男女大防不嚴,因而韓月影這麽個小姑娘進來,除了掌櫃的多瞧了她一眼,其他人連頭也沒擡。

“小姑娘是想買書還是想賣書?”掌櫃的望着韓月影,笑盈盈地問道。

韓月影擡頭掃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書架,彎起月牙狀的眉毛,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伯伯,有醫書嗎?我想看看。”

“醫書?小姑娘想找醫書?”掌櫃的詫異地瞥了她一眼,沒有多問,擡起手指着樓梯道,“在樓上西邊倒數第二個書架上,那一排都是。”

杏林世家都是代代相傳,其他讀書人,除非有志從醫者,否則鮮少有買醫書的,因而醫書在他們書社裏也是冷門,擺放的位置也很偏僻。

韓月影謝過掌櫃的,爬上二樓,按照掌櫃的指點,果然找到了放置醫書的地方。昌明書社不愧是京城最大的書社,連醫書這種相對比較冷門,需求很小的書籍都擺了滿滿一長排。

夏蘭眨了眨眼,很是不解,不過她謹記自己的身份,沒有多問,只道:“姑娘,你想找哪一本,奴婢跟你一起找。”

“我也不知道。”韓月影擡頭仰望着書本,輕輕說道。

夏蘭驚訝地望着她:“那咱們怎麽找?”

韓月影小臉上閃過一抹迷茫,有些不确定地說:“挨個找吧。”

夏蘭的臉色變了又變,這裏少說也有幾百上千本醫書,一本一本的找,這得找到猴年馬月啊。

但旁邊的韓月影已經彎腰從最底下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本醫書,飛快地翻了起來。她低垂着頭,專注地盯着書本,細細的手指,一頁一頁,飛快地翻動,在夏蘭愣神的功夫,她竟已經看完了小半冊。

夏蘭被她嚴肅認真的樣子所感染,大氣也不敢喘一聲,一時之間,這片角落裏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

這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夏蘭見了又是佩服,又是心疼,瞧她手指都凍得紅通通的了,忙道:“姑娘,奴婢下去給你端杯熱茶上來暖暖身體。”

“嗯。”韓月影頭也沒擡,只是默默地應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她看完了手裏這本,合上書,往旁邊一伸:“夏蘭,替我把書……”

話一出口,她才記起夏蘭下去給她端熱茶去了。

韓月影揉了一下酸痛的胳膊,擡頭望着比她高了一大截的架子,有些犯愁,她個子太矮,夠不着上面的書,就沒辦法把手裏這本放回去,再取下另外一本。

若是從下面随便取一本,擾亂了次序,後面難免會有疏漏,萬一不小心漏下了最關鍵的一本,那才叫人郁悶呢。

正在她發愁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醇厚悅耳的聲音:“我幫你吧。”

韓月影詫異地回頭,瞧見最後一排架子旁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穿着雪白長衫的男子,他跨了兩步走過來,巨大的陰影擋在韓月影頭頂,使這方天地更加幽暗。

在韓月影愣神的那一瞬,男子已經取下了另一本書遞給了她:“你手裏的書給我。”

韓月影這才回過神來,感激地遞上書:“謝謝。”

“小事而已。”男子帶笑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飛快地把書放回了頭頂的架子上,然後退開。

韓月影這才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忍不住失神了好一會兒,若說賀青雲是那林間的清溪,清澈涼爽,令人見之心喜,很容易生出好感,那面前這個年輕人則是春日的一縷清風,在明媚的陽光下拂來,令人沉醉。

這是她活了十三年,見過最好看的男子,更難得的是他通身的氣質,像一塊質地上好的溫玉,儒雅,謙謙有禮。韓月影忽然想起了書中的一句話“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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