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陳蒙身上的衣服簡直就是刻板印象裏九十年代初的鄉村炕頭穿着,常見于各類懷舊電視劇中。

大紅色的秋衣秋褲,衣服上的印花是黃燦燦的牡丹與深綠斑駁的葉片,粗糙的化纖布料緊緊貼在身上,更顯他的貧瘠與瘦弱,宛如一只營養不良的鹌鹑。

從拍攝宣傳照到這個夜晚,雲璞終于明白過來到底哪裏不對勁——制作組對于陳蒙的定位。

因為沒有明顯的個人标簽,他們只能強調最浮于表面的特質,也就是陳蒙的鄉村背景;因而從服裝到流程設計全都從這方面着手,致力于将他打造成一個如假包換的“莊稼漢”,結婚就是吃飽喝足然後“上床”,簡單粗暴。

雲璞失笑,照這樣下去,正式錄制的時候陳蒙是不是還得下地種田?

“雲老師……”陳蒙大概猜到了雲璞此刻的想法,可他既然答應了要參加節目,那麽制作組讓他做什麽,他就都會配合。

再加上他們剛才的表現實在一般,導演已經嘆了好幾遍氣了,弄得他也着急;所以無論是個什麽形象,只要能有話題,能讓節目順利播出,他就願意去嘗試。

陳蒙真的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只要他在乎的人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就行。

沉默的工夫,攝像機可是一秒不停,記錄着他們相處的點滴。陳蒙定了定神,歪着頭看向雲璞,“雲老師,認不出我啦?”

他豁然笑笑,直接說:“我在家就這麽穿的,習慣了。節目組說讓帶睡衣,我就把這身衣服帶來了,是不是有點土?”

陳蒙一笑,五官也跟着變得柔和起來,眉眼純粹幹淨,像山間叮咚的泉水,讓人跟着高興,覺得心裏特別踏實。

答案顯而易見,雲璞陰着臉承認。

“嘿嘿,那我下次就不這麽穿了,”陳蒙看着他手裏的紅酒,問,“我們喝酒嗎?”

雲璞這才想起來節目流程,打開酒瓶,垂着眼填滿兩個酒杯,分給陳蒙一杯。

他酒精過敏,抿了邊沿一下就把酒杯抓在手裏,看着陳蒙喝。

陳蒙沒怎麽喝過酒,不确定自己能喝多少,但他聽過一句話,“酒壯慫人膽”。如果自己喝醉了,是不是就能變得健談一點,填滿節目時長?

“雲老師……”兩杯酒下肚,陳蒙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表現出醉态了,兩側臉頰紅彤彤的,呼呼冒着熱氣,眼神也飄忽不定,軟綿綿的含着情,“你是不是不想說話啊,那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陳蒙不知道雲璞今天是怎麽了,印象中的雲璞應該是任何時候都鎮定自如、游刃有餘的。雲璞像是為鏡頭而生的人,別的人都是上鏡胖幾斤,臉好像也變寬了,偏偏他是例外。

鏡頭裏的雲璞要比鏡頭外還英俊好看,氣宇非凡,以至于雲璞出演任何角色都很有信服力……陳蒙還記得第一次從小吃車裏看到雲璞的樣子,那個在他的電視機裏飛檐走壁的俠客,竟然就穿着一身清爽的運動裝來到他的生活裏。

肩膀還是那麽寬,又高又壯,吹動他額前碎發的風繼續行進,柔柔地吹拂在陳蒙臉上。

那一刻,全世界的花都開了。

.

“從前從前,有一對兄弟,他們一起生活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小村莊裏。夏天就去池塘撈青蛙,青蛙的肚皮是白色的,軟和有彈性,兩只後腳要比前腳有力。

“他們倆被奶奶拉拔着長大,奶奶很能幹,除了能下地,還會給兄弟倆縫衣服、做玩具,還會做飯,奶奶做的大肉包子是最好吃的!

“村裏的冬天會下雪,有一年雪下得特別深,那會兒哥哥五歲,弟弟四歲,奶奶……奶奶也才五十歲出頭。有天晚上,弟弟起夜摔倒了,額頭磕在地上嘩嘩冒血,不一會兒他的鼻子也跟着流血。奶奶和哥哥都吓壞了,連夜找人去鎮上看醫生,哥哥要看家,奶奶抱着弟弟坐上一輛很高的車走了。

“哥哥一個人在家裏待了好多天,奶奶包的包子早就吃完了,他就去院子裏團雪球,放到嘴裏假裝在吃冰棍。饑餓将時間拉得很長,哥哥感覺奶奶和弟弟離開了一個月,但其實才過了不到五天,奶奶就回來了。她一個人回來的。

“‘弟弟呢?’,哥哥問。奶奶說,弟弟治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錢,鎮裏醫院不給看,必須得去市裏的醫院;奶奶還說,弟弟被一對好心人接走治病了,她們說好,等弟弟病好就帶他回來看看。

“‘回來看看?’哥哥問。奶奶說,弟弟有了新的爸爸媽媽,要跟他們一起生活。奶奶說弟弟的病一次性治不好,會反反複複地發作,要做好多手術,有可能還得出國。他擁有了一些更有錢的家人,反而是件好事,代表他能好好活下去。”

陳蒙講到這裏便沒有再繼續,一片靜默裏,雲璞想到之前在小吃車上看到的尋人啓事。小男孩站在一面花花綠綠的牆面前,抱着玩具車天真爛漫地笑。

陳蒙毫不避諱地分享着童年的傷心事,他的确是在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小村裏長大,後來鄉村改革,村變成了鎮,民房變成漂亮的小二層,也再沒下過那麽大的雪……

他的淳樸裏包裹着一絲哀傷,離家的行囊裏裹着一份不切實際的期盼,傻乎乎地相信茫茫大海裏能撈出他遺失的那根細針。他就是說不出漂亮的話,普通話也說得很蹩腳,身上的衣服過時又爛俗,眼裏有淚,不知道怎麽搞暧昧,撩人手段更是一竅不通,他笨拙得無可奈何,是貨真價實的窩窩囊囊的不入流的糙漢。

“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雲璞問。

陳蒙搖搖頭,“咱們不是結婚了嗎,所以我想跟你透個底……在新婚當夜,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訴你。”

這麽說完,陳蒙抱着酒杯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問,“雲老師有什麽秘密嗎?”

雲璞想了想,“特別讨厭一個人算嗎?”

陳蒙又笑,臉頰杵在高腳杯的杯口,給臉蛋上戳了個圓形的印子,“不算吧,我知道你讨厭誰。”

“也是。”雲璞低着頭。只要稍有了解,所有人都該知道他讨厭誰。

“那我沒有秘密了。”他看向陳蒙。

“騙人,”陳蒙嗤了聲,“人怎麽可能沒有秘密呢?”

“你把秘密告訴我了,你不是也沒有了嗎?”雲璞視線柔軟,眼裏含笑地看向陳蒙。

攝像機只要沒在他的視線裏,他就沒有那麽害怕,心裏有忌憚,但思考和交流不是問題。

陳蒙擡頭來,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笑着說:“我還有秘密啊。”

陳蒙的視線帶着熱度,穿透雲璞的瞳孔,在他的心上顫了顫。雲璞的心頭漾起一絲異樣的預感。

“什麽?”他愣愣地問。

陳蒙視線一收,盤腿坐在床上,嘟囔道:“那是我的小秘密。”

雲璞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怔然望向陳蒙,嘴唇嗫喏,大腦卻一片空白。

小秘密?

什麽意思?

陳蒙嘿嘿地笑,醉意明顯:“其實,按照我們那裏的習俗,新婚當夜新郎得背着新娘入洞房才行。”

喝了酒的陳蒙變得更加健談,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好多,喝醉了都還在惦記着節目時長,“還有,結婚當天,要往被子裏塞紅棗和花生,門口挂鞭炮,要給家裏的長輩敬茶,給小孩發喜糖。還有什麽來着,我想想……”

他身子一歪,摔在了床上。

雲璞驚訝地“哎”了一聲,将他扶起來,“你就打算這麽睡了?”

陳蒙“哦哦”兩聲,遲鈍地想起,制作組淩晨兩點收工,這裏肯定不能讓他待。現在他身上發軟,沒什麽力氣,用力搖頭醒神。

雲璞看着他,突然手腕一歪——大半杯紅酒在陳蒙的身上灑落。

這是這晚陳蒙第二次弄髒衣服。

“……”他整個人都愣了,下意識地望向守在房間另一邊的導演組,道叢神色陰晦,明顯是生氣了。

雲璞一臉鎮定,拖來自己的行李箱,從裏面拿出一身睡衣,放到他身邊,“你就帶了這一身睡衣吧,那就穿我的吧。”

“啊?”陳蒙愈發迷茫。

“穿吧,總不能穿着濕衣服睡覺……”雲璞将行李箱拉好,拖回牆邊。

猶豫片刻,陳蒙抱着衣服道謝,又鑽進洗手間。

錄制随之中斷,工作人員開始窸窸窣窣的讨論,嘆氣聲不斷響起。

才剛漸入佳境,唯一的噱頭就被雲璞一杯紅酒澆沒了,編導急得走來走去,真想指着雲璞的鼻子破口大罵。

另一邊,陳蒙換上睡衣,雲璞的尺碼要比自己的身材大了許多。好在睡褲褲腰上有抽繩,過長的衣袖和褲子也只要挽上去就可以了。

雲璞的睡衣上淡淡的植物香氣讓陳蒙想起大雨過後從柏樹樹梢散發的清香,他用力聞了聞,原本散了一些酒意又重新沖進他的大腦,讓他微微暈眩。

咚咚——衛生間的門又被敲響,大概是編導看他們表現不佳,又有新的指示給他。

打開門,陳蒙當即怔在原地,攝影機已經在門邊架起,雲璞站在門外,看到他後轉身蹲下,露出後背給他。

“上來吧。”雲璞的雙臂向後,輕輕揮了揮。

“這是……?”

“不是說新婚當夜,要背着‘新郎’進洞房?”雲璞看向地面,刻意回避着攝像機的鏡頭,“上來,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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