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一更

一更

汴京, 南桂胡同裏。

陳年花雕的酒味溢滿小院,桌上餃子裏混合了兔肉和羊肉,熱氣騰騰, 香氣濃郁。

裴宴臨被宋宛辛的這聲驚呼吸引, 擡起頭瞧見她和屈少瑾在屏風另一側的書桌上看着什麽。

少女臉上盡是懊惱的神色, 習慣性輕咬下唇, 順着屈少瑾的指引繼續往下讀。

“根據仵作對帶回衙門的屍體進行一番檢查,确如小辛你當時在現場說的那樣, 郭元豐是死後分屍。加上咱們申時見到他時, 他還活着, 那麽死者死亡時間就一定在申時到戌時這幾個時辰之內。

而這幾個時辰之內,六個與死者要麽關系密切,要麽有殺人動機的嫌疑人,都說他們不可能殺人。”

初音和繁音自不用說, 雖然一直待在鹿棚裏, 與郭元豐接觸最多, 但是兩人能相互證明, 基本沒有分開過太長時間, 不可能單獨殺人分屍, 況且兩人素來關系不好, 合謀殺人的幾率也被矢口否認。

羽鸩自從兩次三番私闖後臺被趕出來過後,勾欄裏的媽媽就嚴令禁止她再接近後臺,所以她說,她一整天一直在陪客人喝酒。

至于郭元豐的情人楚夢,她當時正在一家叫“謝尖嘴蹴球茶坊”裏表演, 在座茶客能證明他當天确實有上臺演奏。

夜生郎就更不用說了,整個下午都在忙着自己的皮影戲, 甚至酉時到戌時一刻,他隔着幕簾就站在臺上,整整表演到初音上場。

只有最後這個盤松先生稍微含糊一些,據他自己說,從下午一直到晚上都和手下待在窺仙閣旁邊的房間裏,直到臺上出事他才露面。

“手下的證詞肯定不可信啊,少瑾你沒有再查一查這個盤松嗎?”

“你以為老子不想嗎?”紅衣少年摸了摸後腦勺,臉上同樣是三分懊惱之色,“那個盤松的脾氣比糞坑裏的石頭還臭,仗着自己在京中的勢力,老子不敢打也不敢罵,問他什麽都不說,還一個勁說老子辦事效率太低,什麽都找不到,白白吃了朝廷的俸祿,氣得我……哎不提也罷。

我就想着先偷偷查,到時候真把他逮住了,老子非打死他不可。”

“衙門的仵作可有驗出什麽?”

“有。”

将卷宗翻頁,仵作的記錄上寫着致命傷在腰腹的那一塊屍塊上被t找到,一刀紮入腹中,可能是流血過多而死。其他地方再無外傷。

“那就對了!”宋宛辛一排巴掌,眼神發亮,“既然是慢慢流血而死,那兇手可以用刀刺了郭元豐之後把他關起來,等他死後來分屍就可以了,期間不用一直待在那裏,如果當時初音與之對話的不是郭元豐,那……”

屈少瑾指着初音的名字說道:“如果不是初音撒謊,那就只有可能是兇手在跟他說話了。酉時六刻到戌時一刻之間沒人作證的人就很有可能是兇手!小辛你真聰明!”

“那麽初音如果是兇手,他絕不會願意帶着元豐的屍體上臺表演,其他時間他都與繁音在一起,就可以排除;同理繁音也可以排除;夜生郎酉時到戌時剛好在演出,可以排除;羽鸠……找到了,她酉時到戌時陪張公子喝酒已經喝醉了,可以排除……那就只剩楚夢和盤松有分屍的時間了!你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搜尋這兩個人的線索上,一定會有新發現!”

見案子總算有了進展,屈少瑾大喜過剩,吆喝着轉過身去又和仲軒、裴宴臨喝起酒來。

幾人一直喝到打更人三次路過院舍門口,酒瓶見底才盡興。

仲軒醉醺醺地起身,正離開宋宛辛住處時,一擡頭,看見裴宴臨還坐着。

“走了殿下,小娘子明日還要當差,你可別耽誤她歇息。”

誰說他要走?他不能留宿嗎?裴宴臨暗自盤算着,裝沒聽見的模樣繼續坐着不動。

衆人聞言,紛紛回頭,屈少瑾更直接兩步走回來,架起裴宴臨就往外走。

“走了走了,小辛,咱們改天衙門見。”

宋宛辛暗暗在心裏感謝這個傻小子,一邊笑着送他們出去。

裴宴臨吃癟的樣子落在滴酒未沾的阿律眼裏,差點讓他憋笑憋出病來。他只好把頭低下去,伸手扶裴宴臨上了馬車。

随着馬車轱辘聲逐漸消失在胡同裏,院舍終于歸于寧靜。

少女打掃完,坐在窗前沉思。

接下來,就是借着這個身份想方設法接近當年爹爹那個案子了。

第一步就是先得進到史館,查詢到相關卷宗才行。

**

提刑司的案子一個沒完,又接一個,宋宛辛新官上任,諸事不熟,每日除了奔走于各大衙門和大理寺之間,即便晚上歸家,也要花時間在看案件卷宗上面,累得她每天沾枕頭就睡。

至于史館,她從呂懷一的口中探聽到需要副使以上官職人員的腰牌、宮中人員的令牌或者是上頭下令查案加蓋印玺的文書才可以進到史館調卷宗,奈何提刑司的令牌挂在每日門口當值人員身後,她根本找不到機會去拿,若是少了一塊也十分顯眼,想要偷一塊出來也不太可能。

每日這副瘦弱的身體要幫朝廷當差辦事,她心裏又惦記着自家私事,如此一來,宋宛辛仿佛成了這個京城裏最忙之人。

時間一長,有些人就不樂意了。

本來宋宛辛從昭陽宮搬出去,裴宴臨就一百個不情願,別說是從宮內搬至宮外,就算是睡他隔壁,他都鬧了一晚上的別扭。如今倒好,她在提刑司沒日沒夜地忙着,連見面的機會都沒了。

他忍了幾天,算着宋宛辛旬假的日子,提前找來阿律。

“還有兩日就是小辛旬假之日,你給她傳個話,讓她旬假之日在家等我,我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旬假?”

少年沒耐心地看了阿律一眼:“就是官員每當差十日便可以休息一天的日子。”

阿律不滿,小聲嘟囔道:“怎麽我就沒有旬假……”

“少廢話,快去!”

見他走出去,裴宴臨又想起了什麽,趕緊叫住他:“等等。”

“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仲軒若是問起,千萬別告訴他,少瑾那裏你也去瞧一瞧,确保他那天還在當差。”

“殿下這是要和小娘子單獨私會?”

裴宴臨耳根泛紅。

“快滾!”

**

“旬假?”宋宛辛瞧着面前一臉閑适的阿律,對這個詞不太熟悉,“旬假是什麽?”

“就是小娘子每月有三天的休息日不用去提刑司當差,兩日後便是你第一個旬假,殿下讓我來同小娘子說一聲,那日記得在家中等他。”

“好。”

經阿律這麽一說,宋宛辛倒是想起,自己當日出宮,獨自卧在新居的第一晚,說一點也不想他,是假的。

自花嬷嬷去世,她花了六年的時間才習慣獨居獨卧,直到裴宴臨出現,她才發現,雷鳴時有人抱着,哄着,生病了有人陪着,亦或是每每從噩夢中驚醒,夜深人靜,枕側還有一個平穩的呼吸聲是多麽令人心安的一件事。

只是她知道,兩人雲泥之別,中間更橫隔着她的爹爹與他的三哥兩條人命,每次面對他時,她總提醒自己,不要沉淪。

但是不可否認,她出宮過後,至今還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那個散發着淡淡沉香木氣息的堅實懷抱,實在好眠極了。

**

兩日後的旬假,宋宛辛起了個大早,她翻出那身錦緞白彩繪描金花草羅衫,內搭菱格花草紋百疊裙,最後加了一個棗紅色抹胸作為唯一的亮色點綴,鬓間兩側插纏枝牡丹紋青玉插梳,此外再無其他首飾。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裴宴臨今日着窄袖圓領長衫,外罩同色系大袖褙子,腰間一條紅色腰帶正好與少女身上唯一的一抹亮色相呼應,遠遠望去,宛若一對璧人。

宋宛辛開門将他迎進去的時候,少年眼神微閃,清冷的眸子裏多了一絲欣賞。

習慣了看她着男裝,自她恢複女兒裝扮,開始描眉畫眼,每換一身羅裙,他就忍不住多看幾眼。

秀容豔比花嬌,玉顏美若春紅。

“裴郎今日要帶我去何處?”

對了,經她這麽一問,他才想起,那日光是想着要讓她留出時間與自己獨處,完全沒想好具體要去何處。

見面前郎君面色讪讪,宋宛辛猜到幾分,美目微彎,流光四溢。

“其實有個地方我一直想去,裴郎若是願意,先陪我去看看可好?”

見她還是這副乖巧的模樣,少年随她一起笑起來。

“自然是以你為先。”

今日出宮,裴宴臨沒有帶旁人,只有阿律駕着馬車,三人一路往北,到了一條熱鬧的街市口,阿律停車扶少女下馬,剩裴宴臨與宋宛辛并肩走進去。

原來這是一條茶坊街,官道兩側開滿各色茶樓。臨街的茶肆價格低廉,适合工農藝人歇腳侯客;再好一些的茶坊裝飾古樸雅致,四設隔間,多有富家子弟習學集會、品茗交友;更甚者有專安着貌美行首的“花茶坊”,供客人尋歡作樂。

兩人在一個茶坊門口站定,裴宴臨看着門前碩大的招牌,喃喃問道:“‘謝尖嘴蹴球茶坊’?你想來的便是此處?”

“對。”

少女先邁一步進了茶坊,掌櫃見二人穿着衣料上等,女娘貌美出衆,郎君氣度不凡,便點頭哈腰一路引二人到了二樓的隔間雅座,與衆茶客雖隔着屏風,仍然可以欣賞到二樓圓臺正中央的樂器演奏。

兩人就坐時,圓臺上正有樂師彈琴奏樂,宋宛辛瞧準彈琵琶的樂師盤髻簪花,面容憂郁,自帶三分病嬌美人的風流之氣,與那死去的郭元豐氣質相當時,會心一笑。

少瑾那本卷宗上的證詞果然沒錯,這個在“謝尖嘴蹴球茶坊”演奏琵琶的樂琴師便是郭元豐的情人——楚夢。

宋宛辛全神貫注地看着臺上,裴宴臨只當她喜愛這家茶坊的琴瑟之音,不想一抹熟悉的身影自屏風外一閃而過,兩人對視,皆是一驚。

“五哥?”

裴宴卿一身常服,素帶錦冠,雙眸微微眯縫起來。

“喲,這不是六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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