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劫獄

劫獄

時臨亥時, 夜深人靜。

尚書府附近的街巷空無一人，只有打更人提着孤燈經過。偶一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 更添蕭瑟之氣。打更人攏了攏身上的外袍, 加緊腳步離去。

今夜無月, 宋宛辛和屈少瑾一身夜行服, 黑布蒙面，一路拐過胡同到了尚書府後巷。

在後門站定, 兩人眼神交換, 屈少瑾紮下馬步, 讓少女踩着他的大腿和肩膀上了後牆，随後縱身一跳，輕而易舉地上了房頂，将少女拉上來。

有了之前的經驗, 宋宛辛知道哪些房中住了人, 兩人一路避開有人的卧房, 貓腰在房檐上一路墊步慢走, 到了馬房。

一到馬房, 少女一眼便認出白日裏見過的那兩匹馬, 連帶停在一旁的馬車轱辘上還沾滿春雨沾濕的泥土痕跡。

屈少瑾身段輕盈, 跳下來時一點聲響也無。他雙手舉高，把宋宛辛從上面抱下來，小聲抱怨道：“你喊我來就是為了看這兩匹馬？老子還以為又出了什麽大案子，要進來偷屍體或者抓兇手呢。沒勁。”

少女掏出懷中的火折子吹燃，借着微光先朝馬車走去, 見屈少瑾不動彈，她又轉過身, 伏在少年耳邊說了句話。

聽完宋宛辛這句話，屈少瑾眼睛登時亮了起來，他來了興致，邊動手幫少女邊問道：“當真嗎？皇貴妃與戶部尚書私通？這可了得？”

“這不是正帶着你找證據嗎？若真是如此，你我也算大功一件。”

雖說小心謹慎，到底這還是別人府上。宋宛辛不敢耽誤，将馬車上下搜了個遍，有遺落在車上和附近的草葉、泥土，她都撿起來用手帕包好。然後又圍着馬車，裏裏外外聞了一下，尤其是馬車內的地板，她趴在地上，努力分辨出這些味道裏都有些什麽。

看完馬車，少女又将目光落在了馬圈裏的兩匹棕馬身上。她跳進馬圈，圍着馬兒戲看了幾遍，無甚收獲，卻在角落處看到了幾塊新鮮的馬糞。

那馬糞中好似摻雜了什麽，中間有幾塊紅色的突起，她眼神一亮，蹲下去用衣袍下擺包起馬糞，拴在腰上站了起來。

濃郁的糞便氣味立刻引得屈少瑾捂緊口鼻，他皺着眉頭，下意識後退幾步道：“你小子踩着屎了嗎？怎麽這麽臭？”

宋宛辛哪裏有功夫跟他貧嘴，上前拉着他趕緊離開。

一路出了尚書府後，兩人又逃命似的跑出去兩條街，确認身後沒有人追來，才停下歇氣。

“小辛你也真是，放着這麽多大案子不查，非要去掀那皇帝的綠帽子。就算最後人贓并獲，你也不一定能落個好你知道嗎？”

“我知道，各種緣由，我之後有機會再告訴你，今日多謝了。”

告別少瑾，宋宛辛揣着一堆花草糞便回了王府，一進門，又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開始一樣樣研究起來。

裴宴臨坐在房中看書，片刻後，阿律叩門而入，跪在少年面前。

“回殿下，宋大人已經安全回來，這次她叫上屈捕頭同她一起，進展十分順利。”

“館驿裏那個人呢？”

“回殿下，那名随從因涉嫌調戲民女已經被暫時收押，按殿下您的吩咐，單獨關在刑部大牢裏，無人過問。大理國使臣來過兩次，刑部陳大人都以此案未結為由拒絕了他，但也告知他，請他放心，沒有證據前絕不會動刑。”

兩日前，趁所有的使臣攜帶随從進宮面聖，裴宴臨的人帶了一隊官兵進館驿，讓一名早就串通好的女娘哭哭啼啼的指着段檀越說他輕薄了她，官兵便以此為由将段檀越帶走關押，等到何大人回來，才發現段檀越不見了。

面對大理國使臣以“故意針對”和“對使臣不敬”為由，提出要他們放人的要求，裴宴臨早就準備好懷柔政策，不應答也不反駁，只說會好好的待那位随從，在抓到真正的賊人後就會放他出來。

如果他真是新帝，那位何大人就絕不敢鬧大，更不敢讓官家知曉此事。

所以宋宛辛才會遲遲得不到段檀越的回信。

放下手中茶杯，裴宴臨擺擺手，示意阿律退下。

“就這樣吧，為保她安全，你最近親自去盯着石勝的一舉一動，告訴她，讓她離石勝遠點。”

“是。”

“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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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着兩日，宋宛辛一有空就鑽進房間，對着那些從尚書府中帶出來的東西看個沒完。春桃和春玫進去灑掃時都捂着鼻子，不敢上前。

“宋大人，這些糞便真的不需要奴婢幫你扔出去嗎？”

“這些糞便很重要，春桃你別管了，這裏氣味大，你快出去吧。t”

她用銀筷子将馬糞挑開，夾起裏面紅色類似植物種子的顆粒細看，後又以清水反複洗淨，放在鼻尖輕嗅。

最後，将紅色種子擱在桌上，用小刀劃開。

不僅如此，春桃見她又将種子包好，帶着它急匆匆出門不知去了何處，如此忙碌了數日，她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讓春桃進房間将那些淤泥糞便處理掉。

她浣筆研墨，提筆洋洋灑灑寫了足足有五頁紙才停下。

剛帶着寫好的紙頁走出提刑司，宋宛辛就被身後人喊住。

“宋大人。”

少女轉頭，來人兜帽遮臉，身着披風，只見他摘下兜帽，将臉露出。

“何大人？”

看見他臉色如此焦急，宋宛辛心裏突然慌了起來。

**

深夜，王府衆人都已熄燈歇下之後，一個纖瘦的身影就着漆黑的夜色走出房門，打開後院小門走出王府。

不到一個時辰，一身官服着裝，身披鬥篷的宋宛辛從馬車上下來，擡腳進了刑部大牢。

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獄卒被門外的響動驚醒，擦着口水擡頭，看見少女走進來，眼熟的他立刻認出這是提點刑獄司新上任不到半年的副使，連忙躬身行禮。

“不知宋大人深夜前來，所謂何事？”

“此前單獨關押在裏面的那名以“輕薄民女”被抓起來的囚犯現在何處？”

“回大人，按六殿下的吩咐，關在最裏面的牢房裏。”

“帶我去見他。”

“這……”

阿律此前着人吩咐過，這是六殿下要私下看管之人，沒有他的命令，誰都不可以靠近或者動用私刑。

宋宛辛看出獄卒的猶豫，立刻坐在桌邊，換上一個更為和善的口吻說道：“你不用多心，我此番深夜前來便是受六殿下所托，那牢獄裏關的人，殿下本來要多留他些時日，奈何大理使臣三番四次來要人，所以殿下才派我來取一些那人的衣物或者鞋襪做證物，拿去敷衍那大理使臣所用。你若不放心，随我一同進去便是。”

獄卒想來，這幾日确實見那大理使臣來過好幾次，次次要人未果，離開時都十分不滿。

再想起城中人人皆知這位宋大人與六皇子關系匪淺，她來傳話，必定是真了。

便點頭應下，彎着腰引宋宛辛往裏走。

少女微笑點頭，站起身時，順手将一小塊迷香膏子扔在地上，捂着口鼻跟獄卒進了裏間。

段檀越坐在幹稻草堆上假寐，聽到門外的動靜緩緩睜眼。

獄卒擒着油燈給少女開了門，見到宋宛辛，他微微愣神後，眼神裏逐漸有了光。

宋宛辛眼神示意他不要出聲，随後轉過身去笑道：“我與他交涉交涉，你回門口當差的地方去等吧，免得待會兒牢頭來了說你玩忽職守。”

那獄卒想了想，點頭稱是，将油燈交給宋宛辛離開了。

少女見他離開，立刻掏出披風下另一身衣服遞給段檀越，語氣焦急。

“快換上這身衣服跟我走！”

“這……”

段檀越看向牢門外亮着微光的地方，這間大牢只有一個出口，要走出去勢必要路過方才那名獄卒面前，如何脫身？

“我方才放了迷香在前頭，不出一刻的功夫他就會昏睡過去。你把衣裳換下來，用幹稻草塞滿做成假人先放在這裏，等到他們第二日來送飯時，我們已經出城了！”

看他還在猶豫，少女氣得一跺腳，立刻走上前來開始扒他的衣服。

趁他穿上另外一身衣裳時，她又蹲在地上，把稻草塞進衣服裏，裝作他還躺在地上的樣子。

段檀越看她慌慌張張，心裏一時五味雜陳。

“奴奴，又是我連累了你。”

“別這麽說，我知曉你是為我而來，此番石勝那邊有了進展，也多虧有你相助。再說，也是我害你被抓進牢裏，你身子本來就弱……檀越哥哥，這幾日你吃苦了。”

談話間，他換好了衣服，還想說點什麽的時候，宋宛辛已經拉着他走出來。

走過大牢前頭，少女看見方才的那名獄卒已經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嚕，她掩住口鼻把地上剩餘的迷香撿起收進懷中，拉着段檀越走出大牢。

兩人上了早就等在門口的馬車，一路疾馳到城門口。

城門口燃起的火把下，宋宛辛亮出腰牌。直到城門打開，道路兩旁的原本一間間的鋪舍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農田，坐在馬車內的兩人終于放下心來。

看着天際漸漸亮起魚肚白，宋宛辛腦海中閃過裴宴臨冰冷的眼神，突然打了一個寒戰。

她終究又騙了他。

段檀越看她神不守舍，忍不住抓過她冰涼的手。

“奴奴，不如你跟我走吧。”

“爹爹的案子很快就能了結，等到那時，我自會離開這裏的。檀越哥哥，你肩上還擔着整個大理國的命運，理應一切以自身為重才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你無需再勸。”

眼看着天色已經完全亮起，宋宛辛叫停車夫，準備就在此與段檀越告別。

“檀越哥哥，馬車和車夫我已經交代好了，剩下的路，何大人那邊也都替你打點妥當。一路保重。”

看着她比起之前又清瘦了幾分的模樣，段檀越心痛難忍，他情難自禁，湊上前去，吻上少女額頭。

突如其來的一吻仿佛在宋宛辛身上貼了符咒，她定定地坐在原處，想起與面前人美好的幼年時光，眼眶泛紅。

正在此時，鋪天蓋地的馬蹄聲仿佛鐵騎過境一般朝他們湧來。

一陣勁風吹過，剛好掀起馬車簾子，裴宴臨臉色發青，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鬼魅般猩紅。

他高坐馬背之上，剛好将段檀越吻在少女額頭這一幕收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