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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謝衡之其人,乃大梁王朝最年輕的欽點狀元。

入朝短短十年,诟谇謠诼,勾心鬥角。

憑借科考大案鏟除異黨,從翰林入內閣,助自己座師周閣老坐上首輔之位,結黨連群,将內閣變為一言堂。

而他雖僅官至文化閣大學士,實則握着實權,處尊居顯,朝野側目,得“不跪天子”殊榮的第一人,極得聖上寵信。

當然他行事作風和光明磊落實在是沾不上邊,為達目的向來不擇手段,是以朝中不少人對他都深惡痛絕。

但聖上尚在一日,謝衡之的仇敵也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

是以,四目相對的一瞬,亦泠自心底深處蔓延出了一股恐懼,徹底吞噬了她滿腔的殺意。

她不想再死一次。

嘴像縫了針,張不開,不知道如何為自己此時的行為辯解,連握着簪子的手都忘了松開。

直到她聞到t了淡淡的血腥味。

簪子掉落的那一瞬間,亦泠的呼吸都凝滞了,幾乎預想到了自己的下場。

可謝衡之卻曲腿坐了起來,無言地打量亦泠幾眼,旋即将她木簪撿了起來。

秋月無聲,昏黃燭火将床榻上的兩道身影投在了妙曼的簾帳上。

亦泠甚至不敢直視謝衡之,她盯着簾帳上的黑影,看着他把玩手裏的那只木雕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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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地處雍涼,物質匮乏,但民風淳樸。

這只簪子便以麥穗為形,工藝粗放但形态鮮活有趣,極具雍涼風貌。

以至亦泠一看見它,腦海中就會浮現那荒涼的大漠、飛舞的黃沙——是她生前最後看到的景象。

而謝衡之也看着這只簪子,神情在影影綽綽的燭光裏晦暗不明。

此時的場景,仿佛又回到了亦泠死于非命的那個大風天。

也是這個男人,沉默不語,卻扼住了她的生死。

屋子裏越是安靜,亦泠就越是懼怕。

她的後背已經開始滴下豆大的汗珠,謝衡之卻依然沒有說話。

亦泠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能梗着脖子,帶着顫音為自己作掙紮:“我……看見一只壁虎爬到了你枕邊。”

“是麽?”

謝衡之垂頭掃視床頭,本就昏暗的屋子裏,什麽都看不見。

他又擡起了頭,亦泠心驚膽怕,居然還能扯出一個讪讪的笑。

“看來已經被我吓走了。既如此……就先放過它這一次吧?”

謝衡之沒說話,只是輕輕一擡手,簪子就被丢到了床邊案幾上。

清脆的聲響,激得亦泠後背一涼。

她随即雙手撐着床沿,腳下着力,随時準備開跑。

與此同時,他翻身坐了起來。

下床的時候,他的寝衣拂過亦泠的臉側,帶着一股冰涼的觸感。把亦泠吓得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亦泠才回了頭。

清淡月光從窗外透了進來。

謝衡之就站在光下,從箱櫃裏找了瓶藥粉,安靜地塗抹傷口。

他的背影昏昧颀長,動作也漫不經心,似乎根本沒把這傷口當回事。

過了片刻,他轉過頭,輕悠悠地說:“還不睡?”

這哪是詢問,分明是命令。

亦泠咬着牙,渾身僵硬地爬上了床,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床角。

謝衡之似乎沒打算把她怎麽着。

處理好傷口後,他轉身重回床榻,同時将沾了血跡的絲帕随手扔進一旁的清水盆裏,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到了床邊,他才低聲問:“你今晚睡這裏?”

片刻後,極度緊張的亦泠意識到謝衡之是在跟她說話,怔然擡頭,目光卻茫然。

她根本沒注意到謝衡之說了什麽。

見狀如此,謝衡之不再開口,徑直躺了下來。

待身旁傳來平靜的氣息,亦泠扭頭偷瞥一眼,見謝衡之睡得祥和,才算确認自己暫時沒事了。

可她并沒有真的松氣。

在謝衡之掌權的這些年,朝廷裏的人皆說他利欲熏心,為了權利不擇手段。

可此時此刻,亦泠感覺到的确實一股近乎于無情的冷漠。

他連枕邊人的殺意竟然都不放在眼裏。

仿佛只當她是一只蝼蟻。而放蝼蟻一條生路,也和當初在慶陽捏死蝼蟻一樣,只是他的一念之別。

可是蝼蟻方才分明有機會要了他的命。

感知着謝衡之平靜的氣息,亦泠躺在他身旁,渾身都陷入一股憤恨的輕顫中。

她怎麽……就這麽窩囊,沒能一鼓作氣殺了謝衡之!

-

更窩囊的是,亦泠竟還真的在謝衡之旁邊睡着了。

和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她居然還能睡着??

睡着便罷了,她竟然還睡到了日曬三竿??

亦泠看着窗外大亮的天光,茫然又無措。

好在這張床足夠大,又分了被褥,一個縮牆角,一個靠床邊,若無特殊動靜,幾乎不會有同床共枕的感覺。

錦葵打了溫熱的清水進來,瞧見簾帳裏的動靜,笑着說:“夫人醒啦?已經快午時了,可是要直接用膳?”

亦泠沒應聲,低下頭來,見被褥淩亂,外側的枕頭有被壓過的痕跡。

她伸手探了探,卻只摸到了錦繡的絲絲涼意。

看來謝衡之早就走了。

恍惚間,亦泠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逃過一劫。

“大人去秦公山接老夫人了。”錦葵捧着溫熱的毛巾走過來,“他說夫人昨夜累了,讓我們別擾你清夢,大人真是疼夫人。”

後面這些話大概是錦葵自己添油加醋,不過也夠膈應亦泠的。

她掀開被子檢查自己的衣着,見并沒有什麽異樣,後背依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曹嬷嬷呢?”

亦泠突然問。

“在呢!”

一嗓子直透門窗,人還沒到,屋子裏就已經熱鬧了起來,“夫人找老奴什麽事?”

亦泠趿着鞋子下了床,急切地說:“收拾東西,我要搬去別屋住。”

曹嬷嬷一腳剛剛踏進來,差點絆倒。

“啊?這是為何呀?”

既沒本事摸黑殺了謝衡之,難不成還要夜夜和他同床共枕?

亦泠已經決意,冷着一張臉說:“按我的吩咐去辦就行,住的地方要離這裏越遠越好。”

轉頭又吩咐錦葵:“幫我梳妝,陪我出去一趟。”

-

其實亦泠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她只是覺得謝府終究只是一方宅院,想要在裏面設計複仇,無異于螺蛳殼裏做道場。

還是得出去探探四周環境,或許能想到萬全的計劃。

正好謝府坐落在上京東城烏衣巷,離亦府不遠,所以亦泠對四周還算熟悉。

車夫在她的安排下走街串巷,一路游逛。

錦葵本以為亦泠是想出門散心,添置一些胭脂水粉。誰知她不是在鑄鐵鋪子外停駐,就是踏進藥材店挑挑揀揀。

當然亦泠最後什麽也沒買,只是若有所思地靠着馬車裏的軟枕,心中不知在盤算什麽。

錦葵問她接下來去哪兒,她也沒了計較,随口道:“去個清靜的地兒吧。”

于是一行人便離開了商肆集中的東市,前往南面的涿江。

馬車辘辘前行,一路暢通無阻。

錦葵早已靠着軟枕打起了盹兒,而亦泠則支開馬車軒窗,打量着熟悉的街頭巷尾。

遠遠看見天邊一抹火紅,亦泠眯了眯眼,已然心知此處是什麽地方。

小時候她随着父親赴京上任,母親看中了那棵繁茂的楓樹,說是意頭好,便花了大價錢置購了那處宅院。

後來父親的仕途果然青雲直上,那顆楓樹也越長越好。

每每外出歸家,只要看見那抹火紅,就知道快要到家了。

可如今,再途經此處,她卻無法回家,成了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就在亦泠心境凄惘的時候,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

車夫道:“夫人,前方怕是走不通了,堵了好多人。”

亦泠聞言,揭開車帷,遙遙看去。

亦府坐落于紅照巷,早年間曾返修過一次,路面平整幹淨,但通行之處依然逼仄狹窄。

此時巷子的那一頭,一行人正浩浩蕩蕩步行而來,将這條路堵得水洩不通。

而領頭的中年男人,正是亦泠的親身父親亦尚書。

他身後的晚輩和奴仆皆披麻戴孝,哭聲震天,一路撒着黃紙錢。

亦泠心中一跳,朝旁邊的亦府看去——

幡杆挑得比房頭高,大門外白幡随風飄揚,隐隐約約能聽見和尚女僧的禮忏鼓磬聲和府內低啞的凄凄啼哭。

原來是亦府在給亦泠辦“喪事”了。

可為何,父親卻帶着人從皇宮的方向回來?

亦泠輕敲馬車門板,讓車夫去向圍觀的百姓打聽打聽。

不一會兒,車夫一路小跑着回來,踮起腳靠近軒窗,在亦泠耳邊滔滔不絕說了半晌。

原來,果真如亦昀所說,謝衡之将亦泠的死編造成了自刎。

他這張颠倒黑白的嘴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卻也給了亦家天大的好處。

大梁王朝穩固百餘年,鮮有戰事。偶爾有關邊守衛殒身,也算不得什麽震古爍今的事。

但突然出了這麽一位慷慨捐生的名門貴女,聖上簡直是感慨萬千,想不到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還有如此氣節,當下就大行封賞。

亦泠母家加官進祿自不用說,她那遠在邊關打仗的夫君薛盛安也連跳兩級,如今已是武衛校尉。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無上榮耀。

一是追封慶陽郡主,以銘她在慶陽英勇就義的壯舉,且以公主之儀下葬。

二是禦賜牌位,擺放在宗祠裏,那可是實實在在的光宗耀祖。

因此,今天一大早,亦尚書便領着全家去了皇宮,将愛女的禦賜牌位接了回來。

一路步行,滿臉悲怆,卻是讓全上京的人都見證了亦家的榮耀。

不過按理說,亦泠是出嫁女,牌位理應供進夫家宗祠的。

亦泠也是沒料到,到了這個時候,薛家竟然還忌憚着謝衡之,連面都不曾露。

就在亦泠冷眼看着亦府上下痛哭流涕,又對她的“牌位”尊敬無比時,錦葵湊上來,一面看熱鬧,一面問道:“诶?那亦家女兒不是還有t個親弟弟嗎?昨日還來我們府上了呢。怎麽端着牌位的是一個小女郎?”

亦泠想到這個弟弟,又氣又感動。

她偏頭靠着軒窗,無奈地說:“你也瞧見了,那亦小公子纨绔沖動,指定是被關起來了。而眼下這個女郎,是亦尚書兄長的嫡女,也是有這個資格的。”

錦葵了然點頭,并說道:“夫人真厲害,您遠道而來,竟然也對這上京的事情如數家珍。”

亦泠:“……”

她悄悄瞥了錦葵一眼,有點分不清這是在誇她還是挖苦她。

“走吧。”

以亦泠對她父親的了解,知道這光耀門楣的儀式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盡管她的“屍身”遠在慶陽,或許謝衡之的人都不曾把她的屍身從戰亂廢墟中專程翻找出來,早已丢進了亂葬崗。

但不影響她寥寥幾件衣冠,在上京光宗耀祖。

亦泠收回視線,吩咐車夫打道回府。

可車夫摸了摸後腦勺,為難地說:“夫人,這巷子又深又窄,咱們這馬車又寬敞,既前行不了,又掉不了頭,恐怕只能等着前方疏通了。”

亦泠啧了聲,親自教他抄別的道。

“看見亦府大門沒?旁邊有條小道,你就沿着那條小道穿出去,後面有一片小湖,順着湖面朝北走,便是梨沁園了。”

車夫恍然大悟,連忙上馬揚鞭。

錦葵則朝亦泠豎起大拇指:“夫人真是太厲害了,天天待府裏不出門,竟對上京的路道了如指掌。”

亦泠:“……”

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就當她是真的在誇吧。

亦泠索性閉上了眼,心裏開始籌謀着自己真正的大計。

今日這一趟出行可以說是毫無收獲,鑄鐵鋪子的暗器她不會使,藥材鋪的耗子藥需留名購買,除此之外,她一時間想不到還有什麽法子。

唉。

只恨她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腦子裏什麽鬼蜮伎倆都沒有。

倒不像她那個弟弟,成天游手好閑,結交了一群歪門邪道的朋友。

思及此,亦泠又有些懷念以前和弟弟一起打鬧的日子了。

正好此時正途徑亦府外牆,亦泠便順勢又看向了軒窗外——

不偏不歪,和她那趴在牆上的弟弟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亦泠愣住了,亦昀也懵了。

他蜷着身子蹲在牆上,本就重心不穩,看見亦泠的那一瞬,心裏莫名一慌,“咚”得一下就結結實實地從高牆上摔了下來。

這一摔,把亦泠心疼得不行,立刻叫車夫勒了馬,又安排跟在後頭的謝府護衛去把亦昀扶起來。

“你這是在做什麽?”

亦昀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左右觑着沒人,心虛地朝馬車裏的亦泠揖了揖。

“我去與朋友聚一聚。”

找朋友?

穿着家裏下人的衣服翻牆出來,怕不是偷跑出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商量着怎麽暗殺謝衡之吧。

亦昀自己也知道這身裝扮容易招人懷疑,于是想趕緊糊弄過去。

“若是夫人沒什麽旁的事,我就先走了,多謝夫人相助。”

邁了腿想跑,卻發現謝府的護衛還緊緊架着他,沒有要放行的意思。

亦昀擡頭,不解地看向馬車裏的女人。

亦泠憐愛地看着亦昀,沉沉嘆了口氣。

“亦公子剛剛那一跤摔得可不輕,趕緊扶進去,讓亦大人好好瞧瞧有沒有傷着哪兒。”

亦昀:“?”

不等他反應過來,亦泠已經叫車夫趕着馬車揚長而去。

悠長又僻靜的巷子裏,傳來亦昀絕望的怒吼。

“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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