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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與風起雲湧的太一宮不同, 此時的謝府平靜得有些詭異。
雪後的天氣總是更冷些,謝府寬綽,奴仆又少, 不忙的時候常常聽不見丁點兒動靜, 仿佛無人之境。
想到早上謝衡之離開時沉重的臉色, 亦泠很難安下心來。
今年雖然本就是多事之秋, 可論輕重緩急,謝衡之必定是因為聯姻之事才趕去宮裏的。
亦泠又摸不透他的态度,不知他到底做什麽打算。
這一頭,曹嬷嬷和錦葵也裝聾賣傻,不願告知實情。
亦泠就像一只連掙紮都沒得掙紮的魚肉,頭上懸了把刀, 不知何時落下。
她思來想去一上午, 總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得想想辦法。
總不能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卻被送去胡拔聯姻。
恥辱便罷了, 她自小嬌生慣養,連慶陽那兩年都差點兒要了她半條命,怎麽受得了胡拔的氣候?
再說胡拔王已經年過六十,比她父親還老,若是過去聯姻肯定是要做真夫妻的, 那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亦泠滿腦子想着自己的生死大事,面前的午膳一口未動,早就涼了個透。
曹嬷嬷默不作聲地帶着人走上來,打算撤去廚房溫一溫。
主仆倆的目光在這時冷不丁對上, 曹嬷嬷的眼神明顯閃躲着,幫着捧起一碟青菜便想走。
這時,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急急忙忙的腳步聲。
亦泠如驚弓之鳥一般擡起頭,惴惴不安地問:“出什麽事了?”
進來的卻是外院一個小婢女。
她朝裏探了探頭,大聲道:“夫人,是太子妃娘娘來了。”
天這麽冷,沈舒方這個時候過來想必也不是帶着好消息。
亦泠心裏越發緊張,等人一進來,她也忘了行禮,開口便問:“娘娘,可是有什麽消息?”
沈舒方連鬥篷都沒來得及摘,直直看着亦泠:“我也是來問你的,怎麽,謝衡之沒跟你透露什麽?”
亦泠搖頭:“沒有,他什麽都沒說。”
沈舒方一路趕過來也受了凍,一時間沒力氣說太多。
脫下鬥篷又喝了口熱茶,才繼續說道:“哎,他倒是沉得住氣。”
“他向來如此,我也無法。”亦泠焦急地說,“娘娘在宮裏有聽到什麽消息嗎?”
要是能聽到什麽消息,沈舒方也不至于親自跑這一趟了。
“近日雪大,城裏的商販趁機給糧食和柴火漲價,三司将宮裏儲存的拿去低價賣,太子和謝衡之本也是今日要去看看情況的。”沈舒方說,“但臨行時謝衡之被叫進了太一宮議事,內閣大臣和六部尚書都在,至今還沒出來。”
“太子不在宮裏,我自然也無處打聽。”
也正是因為謝衡之在太一宮裏遲遲不出來,沈舒方察覺不妙,這才急匆匆來了謝府。
亦泠明白她的意思,焦灼又多了幾分。
“該不會真的要把我送去胡拔聯姻吧?”亦泠顫顫說道,“我已經嫁人了,又把我送去胡拔聯姻,這把我當什麽呢?當牛羊畜牲嗎?”
聽到這話,沈舒方的心都揪了起來。
“不、不會的,你別這麽說,肯定不會的。”
嘴上安慰着亦泠,沈舒方人卻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其實在她心裏,她是覺得謝衡之幹得出來這種事情的。
先不說能不能打下北猶,但凡他願意獻出自己的妻子成全聖上擴疆的野心,封侯封爵恐怕就指日可待了。
想他謝衡之平民出t身,怎麽可能經受得住這等誘惑?
可惜她沈舒方即便已經這王朝第三尊貴的女人,太一宮裏也沒有她說話的份兒。
兩個人就這麽沉默了下來。
許久,亦泠腦子裏已經浮現出了自己在胡拔那苦寒之地呼天喊地的模樣。
而且……
她喃喃道:“聽說胡拔王殘暴不仁,又是個糟老頭子,若是嫁給他豈不是死路一條。”
“你先別着急,肯定會有辦法的……等、等等,”沈舒方忽然道,“求娶你的不是胡拔王,是胡拔王次子呼延祈。”
“呼延祈?”
亦泠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也不理解胡拔王尚在人世,怎麽輪得到次子求親,“此人什麽來頭?”
“這個便說來話長了!”沈舒方換了個坐姿,傾身面向亦泠,“這個呼延祈本是胡拔王一個普通側妃生的次子,但他出生時胡拔萬馬齊喑,百獸出林,這可是天降祥瑞啊,所以胡拔阏氏母子格外忌憚他的存在,怕他威脅到王儲之位。”
“據說這阏氏母子沒少暗地裏下毒手,一度想置他于死地,卻因上天庇佑呼延祈才未得手。”
亦泠目光凝滞,越發覺得事情不簡單,怔怔地說:“這個呼延祈當真如此傳奇?”
“可不是!”沈舒方聲音越來越激動,“據說這呼延祈天生神力,無人能及。又通獸語,能馴化老虎獅子。而且他在胡拔這種地方,冬日裏潛入冰河也毫發無傷,可見其的确不是普通人。”
“能通獸語?”亦泠驚道,“這怕不是神仙吧!”
“胡拔人就是視他為神仙呀!”沈舒方道,“而且比起胡拔的蠻夷之人,他不僅識文斷字,還能詩會賦,曾經寫過不少大氣磅礴的詩文。”
亦泠大為震撼,很難想象一個生長在胡拔的男人居然能精通詩文。
沈舒方接着說道:“最重要的是,他還是胡拔第一美男子,生得高大威猛星目劍眉,和咱們中原那些文弱的男人一點兒不一樣。”
“是嗎?”亦泠問,“有多好看?”
“這我便不知道了,還沒見過呢。”沈舒方說,“只是聽說他年僅二十有三,已經是所有胡拔女子的意中人。”
沈舒方停下來想了想,又說道:“對了,我還聽說他前兩年得了胡拔月氏支持,徹底打壓了阏氏一族。如今胡拔王卧床不起,王長子被驅逐出境,胡拔已然是呼延祈掌權了。”
“年輕力壯,又生得好看,肚子裏還有墨水,如今還是胡拔獨一無二的掌權人,哪個女子不想嫁呢?”
亦泠也順着沈舒方的話點點頭:“是啊,若他是個中原人,恐怕咱們大梁有女兒的人家都要搶破頭了。”
說話間,兩人默契地轉過頭對視。
一個危險的念頭在沈舒方的目光裏悄然閃過。
忽然,亦泠如夢初醒般猛然搖頭。
“娘娘!我已經嫁人了!”
“嗯嗯嗯。”
沈舒方也不好意思地扭開臉。
怎麽說着說着反倒像是來做媒的。
冷靜下來,亦泠又疑惑地說:“他既然這麽好,中原富有才名的女子多得是,想必也有願意嫁他的,為何偏偏要我?”
“是哦。”沈舒方也發覺不對,說道,“他既然知書識字,必定也知道中原女子極為看重名節,哪有丈夫還沒死就二嫁的道理?何況他也是即将成為胡拔王的人了,何必來搶一個有夫之婦?”
順着這些猜測,一個荒謬的答案在亦泠腦子裏突然迸發。
說是荒謬,可霎時間,這些日子所有亂如麻的事情都迅速地首尾貫通了起來。
一切不合理,都因這個答案變得合理了。
“那你便再考慮考慮……不是,你再想想辦法。”沈舒方起身道,“我也不能出來太久,就先回宮了。”
-
沈舒方離開後許久,屋子裏都沒什麽動靜。
曹嬷嬷和錦葵在外面急得抓耳撓腮,想知道太子妃帶來了什麽消息。
可是亦泠沒叫她們進去,她們只能苦守在外面。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
屋子裏終于有了動靜,曹嬷嬷和錦葵聽見亦泠在裏頭說:“進來吧。”
兩人趕緊推門進去,四處一張望,卻發現亦泠坐在鏡臺前描眉畫眼。
她竟還換了一身衣裳,少見的朱柿色襖裙,雅靜中平添幾分俏麗。
曹嬷嬷和錦葵看不懂眼前這場景,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片刻後,亦泠畫完了眉,放下眉黛,悠悠轉過頭,看着二人說道:“聖上同意了。”
曹嬷嬷和錦葵一頭霧水。
“同、同意什麽?”
亦泠說:“同意将我嫁去胡拔聯姻。”
“什、什麽?”
錦葵的反應慢一些,那邊曹嬷嬷已經大驚失色,差點兒站不住。
看着曹嬷嬷的模樣,亦泠不為所動,問道:“你們不為我高興嗎?”
看見亦泠這模樣,剛被錦葵扶着站起來的曹嬷嬷雙腿又是一軟,驚惶失色地問:“夫、夫人,您想起來了?”
果然如此!
正一步步證實猜測的亦泠心亂如麻,連忙轉回身去,重新面對鏡臺才得以平複情緒。
“是的,我全都想起來了。”
她想拿起胭脂,手一擡起來卻止不住地顫抖,“砰”一聲,胭脂也落了地。
曹嬷嬷見狀,以為亦泠是得知自己可以如願嫁給心上人才激動成這樣,立刻跪下來磕頭勸誡。
“夫人,萬萬不可啊!”
“您已經嫁給了大人,再嫁胡拔是奇恥大辱,老爺會不認您這個女兒的!”
“您難道忘了當初您打算和那個胡拔人私奔的時候,老爺就已經放言要将您逐出家門嗎?”
亦泠:“……”
私奔???
她想過商氏玩了個大的,沒想到玩兒這麽大!
難怪謝衡之昨夜裏會逼問她是不是想嫁去胡拔,原來商氏和呼延祈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許久,亦泠都鎮定不下來。
這一下午知道得太多,她需要消化消化。
“你別跪着了。”亦泠過于震驚,只能強行面無表情,“先、先出去吧。”
見亦泠如此冷漠,曹嬷嬷心裏徹底涼了個透。
原以為嫁來了上京,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夫人和那個胡拔人從此再無瓜葛。
誰能料想……他竟然還能回來!
他怎麽好意思回來呢?!
夫人好不容易過上了平靜的生活,他為何還要回來打擾?
想起商家那段兵荒馬亂的日子,曹嬷嬷至今心有餘悸。
她們商家大小姐,向來是全天下女子的表率,比少爺們還出衆,老爺總是以她為傲。
沒人能想到這麽個循規蹈矩的大小姐,居然在後山撿了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那時他身負重傷,小姐心軟,便救了他。
又見他容貌不似中原人,心知商家容不下他,便将他偷偷養在了後山,日日去給他送食物和藥材,還教他認字讀詩。
結果這男人竟然恩将仇報,蠱惑她家小姐!
小姐單純,一來二去便被他誘騙了感情,竟然把他藏了兩年。
若不是商家的一個夫子一日心血來潮去後山踏青,撞見兩人在山頭肩靠着肩看風景,整個商家都還被蒙在鼓裏呢!
那一日,簡直是商家史無前例的腥風血雨。
被關在屋子裏的小姐以淚洗面,被抓回來的呼延祈也死不悔改,還擡出自己胡拔王次子的身份,說要娶小姐為妻。
胡拔王次子又如何?
即便是胡拔王也終究是蠻夷,怎麽配娶商家大小姐?
光是聽見他說出要娶小姐這件事,老爺都覺得備受羞辱,連夜讓人把他趕了出去。
誰知他竟還偷偷回來帶小姐私奔。
誰家好男人會哄騙大家閨秀和他私奔啊?
果真蠻夷,絲毫不知廉恥!
好在商家的奴仆機敏,及時将小姐抓了回來。
那呼延祈也不是個有擔當的男人,見帶不走小姐,就一個人策馬走了,再不回頭。
原以為這場鬧劇到此便有了個了解,只要商家把消息封鎖,就不會有人知道這等醜事。
結果安生日子沒過兩天,小姐那兩年給呼延祈寫的九十多首情詩竟被府裏的歹仆惡意散播了出去。
流言蜚語傳播速度簡直一日千裏,一時間,整個江州的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商大小姐的情詩。
事态無可挽回,眼看着商家的名譽就要毀于一旦,商老爺在書房沉思一晚後,決定置之死地而後生。
反正都知道他的女兒癡戀某個男人,幹脆就把這頂帽子安在世間最有價值的未婚男子身上。
至于後果……
商老爺管不了那麽多了。
萬幸的是,情勢比商老爺預想得好得多。
聖上看了那些情詩後,竟還誇贊小姐真性情,将t她賜婚給了謝衡之。
這可真是因禍得福了!
要知道老爺當初為了撮合小姐和謝衡之可是費了不少功夫都铩羽而歸的。
後來商家如願把小姐嫁來了上京。
小姐雖日日郁郁寡歡,但商家的名譽總歸是沒有受損太多。
以至于那次落水,小姐醒來後便性情大變,忘記了過往,連曹嬷嬷都覺得是老天爺在幫商家。
忘了好啊,最好永遠不再想起來!
眼看着她和大人越來越好了,那個胡拔人……怎麽就回來了呢!
想起這些,曹嬷嬷臉上的熱淚止不住往下流。
“老奴不出去!”
曹嬷嬷又砰砰磕了兩個頭,“夫人您千萬不要沖動啊!您知道胡拔那地方有多苦寒嗎?您受不了的!”
她擡起頭,抹了把臉上的眼淚,又說道,“而且上京這麽繁華,大人又待您這麽好,您難道還沒忘記那個胡拔人嗎?!”
戲都演到了這裏,亦泠想也沒想便接話道:“當然——”
話音還沒完全落下,她卻從面前的銅鏡裏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千鈞一發的關頭,她的嘴巴比腦子動得快,立刻接上:“……忘記了。”
曹嬷嬷頭剛磕一半,猛地擡起來:“夫人你別糊……啊?”
一室安靜。
只聽亦泠又激動地說:“大人他學富五車玉樹臨風英俊潇灑威武霸氣,比那胡拔人不知道好了千百倍,我怎麽可能想再嫁?我早已愛大人愛得無法自拔,我這輩子非他不可誓無二心!”
曹嬷嬷和錦葵齊齊瞪大眼睛,震驚地看着亦泠的背影。
亦泠卻直挺挺地繃緊了背脊,僵硬地轉過身。
“呀。”她拙劣地表現出驚訝,“大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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