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暗潮

第22章 暗潮

衛枕流高高地站在妖獸巨大的頭顱上, 表情漠然。四面冰晶隐隐映出他的影子,讓這片寂靜更顯詭異。

“師兄你慢慢享用甜點我就不打擾了……”

他擡了擡手,那邊的幾頭腐屍原地頓住, 頃刻化為齑粉。

謝蘊昭有些尴尬地放下手, 幹笑:“呵呵, 師兄你吃飯還挺快。”

呼——

妖獸也随之化為粉末,飛往山谷更深處。隐約能看見裏面有橙紅色的火光一閃。

衛枕流落在地面, 額頭蔓生的紅色花紋妖異詭豔, 眼珠血紅, 毫無感情的光澤。他的頭發全部散下來,烏黑中摻雜了一縷縷亮銀。

他伸出右手。

謝蘊昭冷靜地想:很好, 常見劇本。

接着轉身就跑, 并果不其然被吸回去, 像拎小狗一樣被拎了起來。她早有準備,蜷腿後踢——

于是就被抓着腳踝, 整個頭朝下地提在半空。

倒轉的視線裏勉強能看見師兄的下巴和鼻子。

幸好她今天穿的褲子。謝蘊昭安靜了幾秒, 問:“師兄你是打算把我風幹了再吃嗎?我建議加點酒釀,做成醬肉比較好吃。”

抓着她腳踝的手抖了抖。

另一只手托住她的頭,将她抱起來放在地上。謝蘊昭堪堪站定, 就聽師兄悶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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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他後退幾步,重重靠在冰牆上,慢慢滑坐在地,低頭不斷喘着氣。

“師妹……離開這裏。”他聲音掙紮着帶上一絲平常的溫度, 只是被不斷的喘氣切割得支離破碎,“不用……管我……”

他又發病了——謝蘊昭意識到這一點。看來, 魔氣和他的“怪病”之間絕對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想着拔刀系統應該要發布任務了, 畢竟之前每一次見到師兄,系統都要千方百計派下“拯救未婚夫”系列任務,任務內容都還奇奇怪怪的。

但是沒有。

系統像也被冰谷凍住了,什麽反應都沒有。

“師妹……走吧。”他慢慢擡起頭,汗水不斷順着臉頰彙聚到下巴上,再跌落成半空的冰屑。那雙眼睛仍然是血紅的,卻出現了和剛剛不同的色彩。

盡管勉力克制,他卻仍然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她想起夢裏的少年,蜷縮在長椅上,看上去明明已經痛得快說不出來話了,卻還是低聲跟她念念些瑣事,說對不起她,說他以前發作的時候更痛,痛到尖叫打滾、全無體面。

夢裏的那個小姑娘……她是怎麽做的?

她走過去。

小姑娘走向面孔模糊的少年,冰谷中的她走向前方坐在地上喘氣的白衣青年。

“師兄。”

她蹲下來,覺得姿勢不大舒服,又換成跪坐。在他怔忪不解的目光中,謝蘊昭伸出手,輕輕将他攬到懷中,再略有強硬地将他僵立的頭頸按到自己肩上。

“你以前說過,這樣會好很多,對不對?”她低聲說,“師兄……長安哥哥。”

好俗啊,他的名字——她小時候曾經這麽想。那個少年為什麽會叫一個很俗的名字?一個世家子,名字卻和平安、安康之類的小名差不多。也許是為了和自己配套吧?她叫長樂,他叫長安。她一意孤行地認定,于是很開心。

其實是多好的名字。他天生怪病,發作時痛苦不堪,長輩心疼便只願他“長安”。她父母早逝,沒有同胞兄弟姐妹,外祖父母只希望她長久安樂,再無所求。

只是現實總是和願望背離。所以後來她不再叫謝長樂,他也不再是衛長安。他們的經歷在這個年代裏并不稀奇:不幸是常态,悲傷也就不值得多言。

但那仍舊是兩個很好的名字。

她很懷念那段時光。到現在,屬于謝長樂的過去裏,也就只剩下這一個人了而已。他身上有她的過去,還有她蒙塵的前世光陰。

“其實有個問題我偶爾會考慮……假如真的讓你咬一口,或者我放點血給你喝,你會覺得更好受些嗎?”謝蘊昭認真問。

他的身體很僵硬。即便被她按下頭頸時顯示出了柔順的态度,他的身體也還是很僵硬。像一個超大號的玩具熊,直直地、沉默地倒在它的小主人懷裏。

“呃,如果你不喝生血,我也能想辦法做成麻辣毛血旺……對了,你吃辣吧?”謝蘊昭琢磨着。事在人為,假如師兄一定要喝血,她一個修仙者定期放點血存起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不過割肉就算了,我承受不來……師兄?”

他擡起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就像玩具熊成精了,反過來把小主人死死箍在懷裏,自己後仰直到“咚”一聲再次撞上冰牆,還反過來将她的腦袋摁進懷裏。

“長樂……對不起。”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像在流淚一樣,魔怔似地反反複複說:“這次會保護好你……明明這次有了機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會讓你再……”

“師兄,你在說什麽?”

她感覺頭皮很涼。有冰晶落下來融化了。也許那只是冰谷裏天然形成的冰雪。

“我只有你了。長樂,這一次居然有你……幸好有你,如果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不起,對不起……”

謝蘊昭試圖去理解這夢呓般的只言片語,但猜來猜去都是徒勞。看來師兄這病果然會影響精神健康,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奇奇怪怪的血食而受到了奇奇怪怪的影響。

“沒關系,沒關系。精神病人思維廣,智障兒童……對不起那是我。”

她安慰他。聲音被他悶在懷裏,變得很怪。

“發燒都會胡言亂語,發病應該也會有這種情況。師兄別擔心,我不會把這當成你的黑歷史……”

大約是被她的善解人意撫慰了,他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吐露含糊不明的詞句,呼吸也放慢,直至恢複正常。

謝蘊昭以為他睡着了,就輕輕直起身。但他其實睜着眼,靜靜地看着她。

額頭花紋恢複為眉心紅痕,眼中血色也重新沉澱為檀木黑;他抿着缺乏血色的嘴唇,素日沉穩明亮的桃花眼迷離着,有些失焦;滿臉是汗,披頭散發,樣子很是狼狽。

但他竟然在笑。

似乎還挺高興。

謝蘊昭疑心他真的發燒了,探手去摸,只觸碰到冰涼如玉的溫度。

“我見你此前不願與我相認……我以為你怕我。我自己也知曉,那副入魔的樣子……你還肯同我相處,我本已心滿意足。”

師兄擡起手,很輕地碰了碰她的臉。他眼裏有難以解釋的眷戀與溫柔。

“長樂,若是你真願信我,”他輕聲道,“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她被他柔和的眼神看得呆了半晌。

師兄也就定定看了她半晌。

“師兄,你可不可以誠實地告訴我,”謝蘊昭字斟酌句地問,“你、你真的……對五六歲的我如此一往情深嗎?”

這就很讓人害怕了。

衛枕流也一呆,旋即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你……唉,我這副樣子,也不怨你想岔。”他自嘲一笑,目光裏萦繞着惘然;像看着她,但更像看向遠方不知名的、抵達不了的什麽地方。

“我只是想為你遮風擋雨,看你自由生長。”他聲音很輕,“唯一的願望,不過如此罷了。”

很難将此時此刻師兄帶給她的感覺完全描述清楚,真誠、迷惘、沉沉的死氣、微薄的希望……一個人要經歷什麽,才會變成現在這種複雜的樣子?

謝蘊昭只能“哦”一聲,說:“好吧。”

又想起什麽,問:“那師兄,毛血旺你到底吃還是不吃啦?”

他顯然一陣錯愕,旋即仰頭笑起來,笑得寒冷的空氣震動不已,都快摩擦生熱了。

“你還真是……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不她并不覺得一模一樣,而且說一個15歲的人和5歲時一模一樣,難道不是罵人嗎?謝蘊昭很想反駁,但一瞧他明顯還強忍着“怪病”疼痛的樣子,她還是選擇了沉默以對。

“這樣就很好。”他喃喃道,“就這樣,一直照着你的心意活下去就很好。”

謝蘊昭摸了摸他的頭。她覺得師兄是病得有點糊塗,無意識撒嬌,這時候只要摸摸頭就好了。

看他精神尚可,她趕快把今晚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聽完,師兄點點頭,并不意外。

“有人在後山放出了一頭食腐妖獸。這種妖獸可以将被它殺死的人變成屍傀儡;殺的人越多,那孽障的實力也就越強……每年都有在外游歷隕落的弟子,看樣子有一部分是栽在了這食腐妖獸口中。”

“現在食腐妖獸已死,後山裏游蕩作亂的屍傀儡也都該歸于塵土。只希望其他同門別已經……”他略嘆了口氣。

“有幕後黑手?師門有叛徒?”謝蘊昭敏銳地察覺到他言外之意,“是誰,師兄有猜測嗎?”

“尚無線索。”他搖頭,“我這幾日都在後山清修。今夜那食腐妖獸襲擊寶庫,我本欲當場将其滅殺,沒想到正好魔……怪病發作,不得已才将它引到冰谷來。”

之所以引過來,自然是怕堕魔的樣子被其他同門看見。但至于他為什麽會被魔氣侵染,還有為什麽會暗中吸食其他生命的精血……他都沒有解釋的意思。

謝蘊昭試着探問,他都不答,态度很堅決,只說她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行吧。”謝蘊昭佛系無奈,“那師兄你吃過無辜者嗎?這個總能回答呗。”

他沉默片刻,說:“這二十多年來,我手中不曾有無辜者的鮮血。”

“那行。只要師兄你今後也這樣,我們就還是朋友啦。”謝蘊昭一拍他肩,“等你好了,我們就快出去吧。我有些擔心燕微他們。”

“現在就走。”

他扶着牆壁站起來,神色冷靜,步伐卻掩不住踉跄。謝蘊昭趕快扶着他,“喂”了幾聲,但這人固執得像頭牛,說走就走。

“你是牛精修煉成仙的吧?”她嘀咕說。

“那師妹就是小牛犢子了。”

謝蘊昭:……

她竟然忘記了這個人其實是有毒舌天賦的。

衛枕流淡淡一笑,擡手喚出七星龍淵劍。淡金色的劍光中鑲嵌着七顆星光,托着他懸浮起來。

“師妹,上來。”他伸出手,眉目沉靜帶笑,好似那讓他面色蒼白的疼痛都不存在,“我帶你回啓明。”

*

啓明學堂燈火通明。

最大的那間“衆妙堂”裏,石無患等四人站在一起,神色還算鎮定,眼神卻洩露了些許不安。

山長何思明站在一側,不時伸手捋捋局促的山羊胡,再小心地與一旁幾名绛衣修士說話。這幾名绛衣修士占了為首的位置,其中一人更是坐在上座,神态冰冷,垂眸不緊不慢喝着一盞茶。

山長身後還有幾名老師,神色都頗為擔憂。柯十二也在,抱臂站得吊兒郎當,眼裏卻有一抹凝重。

堂中擺着一排屍體,有白衣,也有青衣和黃衫。這些弟子死前神态猙獰,肢體殘缺不全,身體還部分出現了腐化現象。

今夜出了事。

而出了事,就要有人來解決。

尤其還是這麽嚴重的事,那就更要用雷霆手段來解決。

至少……現在端坐主位的人,是這麽想的。

“一共十三具屍體,都是今夜死在腐屍手下的弟子。”

喝茶那人終于擡起了眼,看向四名青衣弟子。

“你們為何恰恰在今夜進山?”

這竟是個年輕女郎。

她有中等的容貌、中等的個子,本也是清秀佳人——如果不是她右眼全無一絲眼瞳的話。

那只眼眶裏只有血絲遍布的眼白,令她看上去頗為可怖。

戒律堂四院使之一,執雨,主掌門內弟子鬥毆、傷亡等事件調查。

“回院使,我們幾人今夜都是受罰進山,目的是采摘星影草。”何燕微當先一步,行禮道,“因外圍星影草數量不足,我們便想去陰風洞附近采摘。”

執雨面無表情,問:“後山遼闊,星影草随處可見,為何偏偏去陰風洞?”

“因星影草特性,我們推測陰風洞附近很适合它生長。”何燕微說完,有些焦急道,“院使容禀,我們還有一位同學,為了保護我們失陷在後山。她是天樞真傳,還請院使務必……”

“此事我自有計較。”執雨冷聲道,左眼珠略一轉動,對準一衆老師,“讓這幾個弟子今夜去後山,是誰的主意?”

“是我。”一名白衣男修走上前,面對執雨的注視,有些戰戰兢兢,“回禀院使,我是啓明巡夜人,此前因……”

執雨豎起左手掌,吩咐說:“押下,帶回堂中審問。”

左右绛衣使齊聲應是。一人右手推出,袖中射出一根鐵鏈,轉眼将男修捆了個結實,直接拖了過來。在男修掙紮呼喊前,另一人托出一枚灰色丹藥,拍入他口中。

男修垂下頭顱。

一切只在眨眼間。

滿座噤若寒蟬。

陳楚楚驚呼:“死了?”

“暈過去了。”石無患低聲說。

山長有些憤怒,忍不住說:“院使真是雷霆手段,不愧是戒律堂!分明全無證據……”

執雨絲毫不理,又說:“将那四個小弟子也拿下!”

“你們敢!”山長徹底爆發了,大袖一甩,将何燕微等四人護在身後,怒視執雨,“就算是戒律堂,也不能在啓明學堂随意欺侮我的學生!”

噌啷——

绛衣使們齊齊拔劍,森然看向山長。

正是此時,衆妙堂外傳來一聲——

“執雨院使好氣魄,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将我和師妹也一并拿下?”

作者有話要說:

回答一下本章內容提要的問題:不是。師兄不戀童,他這樣是有原因的。原因挺常見的,我相信你們都猜得到而且我看大噶已經猜到了嘛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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