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落花染衣

第九章 落花染衣

她全身一震,嘴唇都發白了。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夜已深了,他今天從湛園忙到王宮,此刻早該就寝,卻為何要在這丫頭面前說這麽多無用的話?所有的答案,他心裏早就清楚了,再問一句,也無非是徒增自己的可悲罷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正想趕她下去,她卻忽然又開口了:“奴婢侍奉殿下,與殿下的王位并沒有任何幹系。”

她的話音很鎮定,面色很冷,他挑了挑眉望過去,只見她一雙幽深如霧的眸子。

這樣的一雙眸子,怎麽讓人信任?

更何況還有那上揚的眼角,那纖雅的長眉……鳳眼柳眉,這是禍水之相……

他的思緒随着她的色相,漫漫然不知飄蕩到了何處,她卻在一字一頓認真地說話:“奴婢與孝愍太子無關,與河間薄氏無關,與任何人無關。殿下若不信奴婢,奴婢也無話可說。總之奴婢在一日,便盡心侍奉殿下一日,直到殿下将奴婢趕走。”

他恍恍惚惚,只聽見她最後一句話:“你會陪着我?”

“我會陪着您。”她靜靜地道。

他擺了擺手,緊繃的表情終于漸漸緩和了,卻背轉了身往床邊去。她知道自己該告退了,卻仍忍不住望了他一眼。燈火明亮,通室皆白,他的身影卻仿如融進了陰影之中,一片寂寥。

她默默退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是将自己當做了薦枕邀寵的尋常女子吧?畢竟身為他的侍婢,誰不會想入非非一下……

可是,她——哪裏還有想入非非的資格呢?

饒是文婕妤下了極端嚴厲的封口令,梁王殿下社日晚上宿在北城奴婢舊家的消息依然在宮中不胫而走。一時有許多不怕死的跑到勿憂宮來探頭探腦,只想看看那個傳聞中“美豔窈窕、妖媚禍主”的女人到底長了怎樣的面目,待看到原來是個身量都未長全的小丫頭,不由心中都有些失望;而後又忍不住打量,這丫頭開臉了沒?行走如何?眉眼如何?不論如何看,眉鎖腰直,都是處子無疑,于是心中又添第二層失望;可是殿下一向對跟前侍奉的人不假辭色,到底緣何就對這個小丫頭青眼相待呢?呀,再仔細一瞧,原來神容清妙,到底是個美人胚子……

阿暖看着自己房中無端多出來的一些禮品,無奈地道:“這都怎麽回事?”

孫小言籲口氣道:“茍富貴,勿相忘。”蒙了上次那場難,殿下反而把他留在身邊做內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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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暖道:“我不喜歡她們來看我,跟看猴兒似的。”

孫小言噗嗤一聲笑了,“你如不喜歡待在殿下身邊,徑向婕妤求去,婕妤絕不會攔着你。她巴不得呢。”

阿暖恍惚了一陣,“也沒什麽不喜歡的……”

“那便是喜歡了?”孫小言乜斜着眼觑她。

阿暖臉紅了,“什麽喜歡不喜歡,我壓根就沒想過……總之做奴婢的只管盡力侍奉主上罷了——你到底幾歲!”

孫小言咧着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今年滿十歲。”

阿暖跺了跺腳,徑自往外跑去。她再也不想被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追問這樣的問題了!

——她也不想,自己亦不過十三歲,這樣的問題,她年紀所限,終歸是想不明白的。

她在這裏面紅耳赤,另邊廂的顧淵卻渾如無事人一般,每日裏仍舊攜她上課、由她伺候,再也沒給過賞賜,冷嘲熱諷倒是一點沒少。

他用膳時,每一道菜品都有固定的位置,她一旦擺錯,他就拿書簡去打她的手;

他做課業時,總要去問她的意見,待她說的不合他意,他又将眉頭高高挑起,用一大堆經書上的句子堵得她啞口無言;

他穿衣時,她給他系帶鈎,他漸漸發現她的習慣是系得很緊……

“你是要勒死孤麽?”他“嘶”了一聲,低頭,只看到她烏黑如雲的發髻。

她連忙将帶鈎松了松,“奴婢錯了。”

她承認錯誤向來很快,弄得他連發怒都沒地兒。一手拂開了她,自己又忍不住整了一下衣帶,方慢慢道:“宮中馬上就有喜事了,孤計算着,年中或要去一趟長安。”

她全身一震。

那一瞬間,她臉上那種既震驚、又狂喜、既難過、又壓抑的表情,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冷笑一聲,“原來是這樣。很想去是不是?長安是富貴帝王都,你去了那邊,恐怕就看不上孤這個寡小之君了。”

他這是唱的哪出?阿暖心中摸不透他的用意,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道:“殿下帶哪些從人去長安,并不是奴婢能過問的事情。一切全憑殿下做主,說奴婢……看不上什麽的,奴婢真是冤枉!”

顧淵往外面走去,再不看她一眼,“孤并不想去長安。”

光陰如梭,兩人便這樣在猜忌與調笑中度過了一整個春天。其實梁王還是一樣的性情惡劣,但不知為何,薄暖後來一遍遍回想與他相識的經過,總覺得這段日子竟是安谧祥和得仿佛夢境。

到得繁花落盡的時候,顧淵已學到了《尚書》,再不是阿暖所能同學的了。她屢次求懇顧淵放過她吧,她實在是聽不懂周太傅的課了;他卻反倒覺得更加好玩,非拖着她去。而今次,當她來到門口,看到顧淵已經冠帶楚楚地等候在轺車上,她忽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她皺着一張蒼白的臉走到車旁,車仆一抖馬辔,轺車緩緩而行。他側着頭看她臉色不好,“怎的了?”

她小聲嗫嚅:“回殿下,奴婢腹痛。”

他怒笑:“讓你讀書,你就生病了?真厲害。”

她壓抑着痛楚勉強跟随車馬前進,“回殿下,奴婢不敢……不敢生病。奴婢忍着就好。”

他哼了一聲,又端坐回去。待進了太傅府課室中,各自落了座,她卻還是那副模樣,甚至痛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難道昨天吃壞了東西?她在腦海中回憶。還是夜間着了涼?确實有可能,畢竟都夏末了……

“啪”地一下,又被人打醒了。

這次打她的不再是梁王,卻是周太傅,一臉嚴肅正氣:“女郎請解此句。”

此句?她茫然擡頭,此句是哪句?

顧淵在旁邊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蕩蕩懷山襄陵。”

那又是什麽東西?她覺得自己聽見的是一片混沌的外國話。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帶自己來讀書,《毛詩》也就罷了,現在竟學起《尚書》來!她哪裏懂那麽多,她的所有知識也就是母親傳授的那麽一點點而已——他就是故意要看她的笑話!他就是讨厭她!

她心中愈想愈氣憤,然而愈氣憤肚子竟然就愈痛,她終于忍受不住,“啊呀”一聲伏在了書案上,額頭上汗如雨下。

坐在幾步遠處的顧淵被吓了一跳,周太傅低身看了看,臉色也變了,“來人!”

平時侍奉筆硯的書童應聲而入,周太傅跺了跺腳,“不是你,去叫夫人來!”

阿暖驚愕,自書案後拼命爬将出來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勞煩夫人,奴婢……”

周太傅卻根本看也不看她,徑自往外邊走,“殿下也請回避!”

周太傅走得急切,好像十分篤定顧淵一定會跟上來與他一同離開。誰知顧淵卻淡淡地問了句:“為什麽?”

周太傅一呆,還未答話,竟見顧淵朝阿暖走了過去,将她攙扶了起來,方想大叫“殿下不可”,阿暖竟全身乏力地倒進了顧淵的懷中。

他來攙扶她了,可是她心底裏卻還記恨着他讓自己來上課出醜,笑都不肯對他笑一下便要推開他。誰知身子竟晃了一晃,被他一把攬住,他問她:“怎麽回事?”聲音裏染了幾分急切,卻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她痛得冷汗涔涔,根本無法回答。全身都痙攣地縮在他懷中,兩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紮進了肉裏。他駭然大驚,從沒見過腹痛成這樣的陣仗!到底是什麽病,如此折磨人?難道是被下了藥?誰敢給她下藥?母親嗎?

他一面拜服自己的想象力,一面又端不平七上八下的一顆心。無論怎麽問,她捂着肚子只是不言。他什麽都顧不上了,拂開她的手便去探她肚子,她羞駭欲死,秀麗臉頰上陣紅陣白,拼命扭過了頭去。然而他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整個人仿佛五雷轟頂一般呆傻地杵在地心,雙目死死地盯着她的下裳,神情是風雨欲來的可怖。

她聽他半天沒有動靜,心頭定了些許,偷偷側頭去看他,卻被他的樣子吓着了。順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

“啊——!”

顧淵擡起頭來,對兀自呆立門口的周太傅厲聲喝道:“速去宮中找王醫來!”一面已将阿暖打橫抱起,徑自往內室走去。

周太傅愣了愣,“王醫?”又追上前道:“殿下要傳王醫?”

顧淵将阿暖放在內室的榻上,一邊不耐煩地道:“沒看到她受傷了麽!”

周太傅呆了片刻,突然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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