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夢呓

夢呓

畫家康定斯基曾說繪畫有兩種，一種為物質的，一為精神的。

對于孩子而言，撇開繁麗的技巧和理論，繪畫是最直觀心靈的方式。

在謝言六七歲的時候，一直以為世上的顏色只有七種，實際人眼可辯別的顏色有成千上萬，玫瑰金、薄荷綠、象牙白、深海藍，許多擁有神秘意象般好聽的名字。

她的第一幅畫是彩虹，那是她能想到色彩最絢爛最美的事物，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樂此不疲畫着，直到最喜歡的藍色筆丢了。

後來隔着路邊畫室巨大的玻璃窗，見識過別人的雲朵，才意識到自己的彩虹，是多麽單薄。

“為什麽要帶自己的畫具？”來的路上林修辰問，并從她手中拿過沉重的畫板和顏料包。

“經費有限，程陽采購的畫具不複雜，但還有很多顏色我想讓他們知道。”

“就這麽簡單？”

“嗯。”

因為有太多太美的顏色，所以不必因為見識過彩虹而沾沾自喜，也不必因為丢失某些顏色而自暴自棄。

就這麽簡單。

“姐姐，你畫的真好看。”

時隔多年再畫彩虹，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謝言摸了摸小女孩柔軟的頭發，“謝謝佳欣，你畫的也很棒。”

閱覽室裏，各色水彩筆和畫紙雜亂擺放在兩排弧形書桌上，座位空無一人，所有小朋友圍觀在謝言畫板四周。

紮着羊角辮的女孩悄悄背過手中的畫。

“方圓？”謝言微笑朝她伸手。

小女孩搖頭，“我畫的好醜，我也想像姐姐一樣。”

将揉皺的畫紙展開，謝言柔聲鼓勵她：“那你以後肯定很厲害，因為像你這麽大時，我連線都畫不好呢。”

“真的嗎？”方圓睜亮眼睛。

“嗯，只要你喜歡和堅持。”

“切，畫畫有啥好玩的，我就不喜歡。”出聲的是小朋友裏的調皮蛋石磊，一個不甘寂寞的小胖子，喜歡跟人唱反調。

謝言不怒反笑，“那你喜歡什麽？”

“電腦，我以後要成為像修辰哥哥那樣的黑客。”小男孩叉着腰，擺出超人模樣。

全國前五的N大計算機高材生什麽時候變成黑客了，她怎麽不知道？

“那你知道黑客也是要學美術的嗎？”

石磊飛出的胳膊掉在半空，“騙人！”

謝言樂了，剛想說話——

“修辰哥哥，是真的嗎？”石磊沖前門方向大嚷。

回頭，林修辰就倚靠門框站在逆光下，面對一衆詢問的目光，他輕輕點頭，“所以你畫完了嗎？”

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小胖子瞬間耷拉下眼皮，憋屈地踱回座位抓起畫筆。

連帶效應，其他孩子也匆匆散去。

修長的身影停在畫架前，謝言看着他失笑，“你幹嘛跟着我騙他？”

“偷換概念罷了，多媒體技術的确需要美術基礎。”林修辰微微傾身，眼睛沒有離開畫板。

不等平的視線，人影在大理石地面重疊，每近一步，都衍生一種相互依偎的錯覺。

畫筆在洗筒裏攪拌，蕩漾開濃墨重彩。

謝言聽見他問，“喜歡莫奈？”

“嗯？嗯。”

雨中的彩虹，波瀾的湖面，色彩融合光與影的交織，短促的筆法，七分的莫奈風格。

不再訝異他看得出來，經歷過昨天，謝言在翻來覆去的深夜終于清醒。

——她好像并未真正認識過林修辰。

一直以來她了解的只是眼睛看到、耳朵聽到的樣子，而他們從沒有真正交談過。

“可以送我嗎？”

見他指向畫，吊在嘴邊的疑問被吞咽，恍然想起一件更久遠的事，謝言有些遲疑，有些難堪，“你還記不記得，我曾送過一幅畫給你，那幅…還在嗎？”

猝不及防林修辰好看的眉眼輕擰，他抿起唇角，像是被一拳擊中。

是心裏的答案，謝言反而明媚地笑出來。

“那送你吧。”她說。

......

一樓閱覽區，三角狀圍坐在書堆裏的人，對搶來看的畫紛紛表示贊嘆。

程陽睨了眼左前方，憤憤不平，“你不過遛一圈就順走人家一幅畫，怎麽還這副臭臉色？”

兒童書架較矮，林修辰半蹲下放書，不算開心的表情剛好落入眼中。

又不理人，甚至還走遠了些。

“感覺學長好高冷哦。”譚萍小心将畫卷起綁好，幾乎是用氣音。

秦志文附和着點頭，程陽毫不遮掩大笑，“混熟了都這樣，在意或感興趣的話題才回，其他時候看心情。”

就比如現在，一看就心情不佳。

“可是學長對謝言學姐就不太一樣。”

“？”

譚萍湊近說，“每次學姐說話他都很認真在聽，回答也很溫柔。”

程陽倒是真沒注意。

譚萍繼續爆料：“而且你們沒發現嘛，他們都是早上一起出現，晚上一起回家的。”

秦志文：“會不會是碰巧？”

“屁咧，”程陽一拍大腿，“這只說明一件事—有奸情！”

秦志文搖頭，“不像。”

“探探不就知道了。”程陽突然壞笑，隔着三排書架朝前方背影大喊，“林修辰，如果我追謝言你覺得怎麽樣？”

聲音在空氣裏傳播速度很快，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以至于林修辰那幾秒沉默，才顯得如此漫長。

終于，清冷的聲音傳來，“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對着空氣，不知是說給身後人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身邊一對悄悄豎起大拇指，程陽得意地笑，“嘿嘿捉到了。”

......

某日午後，林修辰被程陽拉至三樓一角。

“這些都是之前捐書活動收集的，趙姨說登記在冊就好，不必上架。”

一堆各色封面的舊書堆在長桌下，紅木桌上擺放一臺筆記本，連着圖書館系統。

程陽剛坐下，對面叮的幾聲，林修辰手機又響。

“誰呀，從早上開始，這麽殷勤。”猛然朝書桌前趴，程陽只來得及看見備注名一個“謝”字，但已經足夠了，“你們也太如膠似漆了吧！”

林修辰白眼一翻，“謝童，鄰居弟弟而已。”

程陽賊眉鼠眼笑起來，“喲，跟未來小舅子都處得火熱了。”

懶得再理會他的臆想，林修辰繼續快速查看信息。

“搞不懂你了，”程陽懶懶撇嘴靠向椅背，“既然這麽喜歡，幹嘛忍到現在不告白？”

不過是一句喜歡，成與不成都有個結果，能有多難？

“啊，”他突然叫了聲，“難道是因為謝言的那個小男友？”

高中某次體育課，A、B兩班同上，偶然聽說謝言同一個男生走的很近，還被同班女生在他面前添油加醋，當時林修辰也在。

程陽當玩笑聽過，後來早忘了，只記得體育課後半段林修辰狀态不佳，籃球場上被撞倒，右手打了兩周石膏。

“他們沒有在一起過。”林修辰頭也不擡。

雖然準确的信息，也是最近才知道。

時機慣常會捉弄人的，誤會和錯過就像暗潮下的毒蜂，總會出其不意蟄你一口。

程陽更不明白了，“那你現在，到底在等什麽？”

高三那年百日沖刺大會，幾百位在校生齊聚大禮堂，人潮烏壓湧動。

原定發表演講的學生代表突發不适，萬分火急之下，林修辰被班主任強推上高臺，沒有任何預兆、任何準備，頂着一衆挑剔的目光，他竟然淡定地走完了過場。

演講結束，掌聲雷動的同時，他萬衆矚目獨一無二。

或許沒什麽能難倒他，程陽當時就想，不單是因為他的自信、努力和天賦，也因那份泰然自若的心态。

不在意的事尚且如此，那在意的事呢？

林修辰第一次承認暗戀時，程陽其實當玩笑聽的，因為在他看來，林修辰的暗戀沒有轉成明戀，只能說不夠喜歡罷了。

否則，一個連摔斷胳膊都能一聲不吭的人，能有什麽懼怕的。

所以他現在真的好奇。

林修辰擡頭，一貫清亮如水的眼睛如今翻湧着暗潮，是些複雜的、他看不懂的情緒。

“聽過兩只刺猬的故事嗎？”他突然問。

“什麽？”

“寒冬裏有兩只刺猬，想要貼近取暖，卻因為各自身上的刺有意或無意傷害過對方，而始終無法放下防備，于是原本渴望依偎的兩個，最終漸行漸遠。”

“...所以呢？”

“所以我沒有捷徑。”

林修辰淡笑，一副自作自受的表情，“為了不吓跑那只刺猬，只能等它先伸手。”

程陽聽的雲裏霧裏，他一向最煩話帶隐喻，想要罵人，又耐不住八卦的心。

林修辰卻先一步恢複冷淡模樣，緘默不語，開始工作。

恢複無聊的程陽只好一邊碎碎念，一邊随手翻弄着舊書，從某本書中偶然甩出的書簽，剛好飄到了對面，背面似乎寫滿了字。

林修辰警告地擡眼，下一秒眼神變換，突然像被什麽吸引，他莫明搶過書和書簽。

程陽納悶，不過就是本《夢的解析》，沒有署名，幹幹淨淨平平無奇嘛。

林修辰卻盯着那書簽一動不動，良久，才将書就當頁放下。

似是不忍心合上，也不忍心對折。

趁他走神，程陽飛快搶過書簽，然後念了出來——

“做了一個夢

夢裏撞見了所有的人，沒有你，然後我醒了

再次入睡

夢見自己誤闖到一個有很多房間的陰舊宅子，一模一樣的門和窗

我想離開，但每次打開都不是來時的路

只有一個小男孩出現又消失，告訴我找到其中的秘密才能離開

我不相信，嘗試去記憶門窗後的風景

很快我就放棄了

因為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變幻的星空和大海

一片無垠的蔚藍

甚至有海豚就在我的腳下跳躍翻滾

明明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我阻止了自己想要跳下去的沖動，所以我醒了

卻沒能走出來。”

窗外突然下雨，刮起磅礴的風。

冬季原本幹燥的空氣仿佛一下子被浸潤，濕漉漉的，卻透着一股淋漓的酣暢。

林修辰在笑，如三月春晨，融化的第一抨雪。

他想，那個秘密，那個連在夢裏謝言都不肯坦承的秘密，終于，還是被他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