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直播訪談部分的固定時長是二十分鐘,眼下剛好到第二十分鐘,尚必寧那份穩重的提綱也正好走完。整個過程有內容、無風浪,連沈悅最擔心的“創作意圖”部分,尚必寧也沒有整她擔心的幺蛾子,中規中矩地說是“描寫愛情”。

但盡管如此,沈悅還是沒有放下心來。她盯着鏡頭看尚必寧的特寫,仿佛試圖從中讀取些什麽。尚必寧正在進行最後一個環節,挑選直播間觀衆的問題作答,一共有三個名額。

尚必寧今天的造型走的是他偏愛的宇宙逼王風,三七分背頭,圖案大塊的黑金色襯衫加皮褲,肩上皮衣外套只披不穿,臉上妝容突出棱角線條,氣質高冷,生怕別人感受不到他的Alpha氣息似的。

他在快速飛過屏幕的問題中挑選,眼中帶笑,有些溫柔又有些酷,說:“第一個問題我已經選好了——”

沈悅皺起了眉頭。

尚必寧念出問題:“剛才你說這張專輯都是描寫愛情的,那是誰的愛情?”

沈悅暗道:cao,來了!

尚必寧笑着回答:“當然是我的。”剛回答完,他又表示已經選好了第二個問題,并緊接着念了出來,“如果有機會公布戀情,但是會傷害粉絲,你會公布嗎?”

尚必寧雙手交叉在一起,拖住下巴,抿唇做沉思狀。片刻,他嘆了口氣,眼睛盯着攝像頭,臉上沒有了笑容,只有嚴肅。

他如同在發布宣言:“坦白說,我們應該都很明白,有一些真相非常傷人,還會把人趕跑——比如我終将有戀情,而我如果選擇不公布,心裏先考量的一定是前途、影響這一類的問題,不是傷不傷害你們。當然這也會是我真心考慮的一部分,可我承認,這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所以,關于這個問題——如果真的有很好的機會,我會公布。畢竟真相總會被揭開,那就應該由我自己來揭開,交給別人來傷害你們,我于心不忍,問心有愧。”

他頓了頓,露出半個無奈的笑,又道:“好像說得很強詞奪理……其實從入行起,我就在想怎麽面對這個問題了,到現在,想了有十年了,還是沒有找到一個足夠完美的回答,不管怎樣我都顯得很渣。那就,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按照你們自己的心意來處置我這個渣男在你們心裏的位置吧,不要讓自己委屈。”

沈悅原本懸得又高又緊繃的心,不知道為什麽,在聽他說話的過程中緩緩放下來了。最後看到他那半個笑容展開成整個笑容,還莫名感到鼻酸眼熱。

而此時此刻的直播間評論區,哭泣的表情已經刷了不知道多少。

尚必寧安靜了足足半分鐘,然後深吸一口氣,說:“那麽,最後一個問題啦,回答完我就去吃飯了,你們快打字,別哭了——诶?這個問得不錯。”

他眯着眼睛面帶猶豫,好像在想要不要回答那個“不錯的問題”。

片刻,他說:“原諒我自私一下,我想回答這個問題——你是要和他去吃飯了嗎?嗯,如果順利的話,一會兒是和他吃……我很多晚餐,都是和他吃的。”

三個問題抽完了。

尚必寧往椅背靠去。遠離了鏡頭,整個人看起來小了,也完整了。他說:“對不起,今天幹了很不溫柔的事情,再給你們唱首歌做一點點補償吧。”

說完,他輕輕哼唱起自己第一首公開發行的原創歌曲,也是他最早一首寫給粉絲的歌。那本來是一首節奏強烈、動感十足的歌,此刻他換了調淺吟低唱,把歌唱出了缱绻,唱出了惆悵,聽起來,就像某種呢喃的告別。

雨從陰沉的天空中漏下來,車在雨中前進。晚高峰還沒有正式開始,路況尚可。車裏沒有人說話,沈悅在幾個工作群中切換,一邊浏覽現在的網絡數據狀況,一邊給出指示。尚必寧坐在靠窗的位置,靠着椅背,光線有些暗,沈悅不确定他有沒有睜着眼睛。

但肯定沒有睡着。

半個小時過去,工作群終于漸次安靜下去,沈悅放下手機,望向尚必寧,喊他“寧寧”。尚必寧從喉嚨間壓出一聲低低的“嗯”,聽起來心不在焉。

沈悅說:“三個月,夠嗎?”

尚必寧擡起頭,迎上沈悅的眼睛,緊抿的嘴角拉扯一個銳利的角度。

尚必寧問:“原因?”

沈悅仿佛知道他會這麽問,不假思索回答:“想改變一下生活狀态。”

尚必寧說:“公司有別的職位,可以不那麽忙。”

沈悅不語。

尚必寧和她對視了一會兒,臉上撕出一絲笑意,點點頭:“明白了,是不想和我一起工作了。”接着,他低下頭打開手機。手指在打字,速度很快,片刻就露出完成了工作的表情,說,“你可以按自己的節奏進入交接流程,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都随你。”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沈悅一眼,繃着一臉公事公辦的态度。這個氣場,沈悅很熟悉。最近兩年中,每當和池早鬧分歧,他就會這樣。

旁觀的時候,會想怎麽安慰緩和,輪到了自己,就只剩一聲嘆息。沈悅無言,車裏又安靜下去。尚必寧蓋了個帽子,這次是真的閉眼休憩了。

一直到《白虎》劇組住的酒店,他都沒有動過。

郊外的雨似乎比城裏下得更大,像陣腳細密的幕布,整排整排落下來。夜幕降臨,令雨聲聽起來更加清晰。

沒有做任何掩飾和掩護,尚必寧就那樣從車裏下來,跨過地上積水,一腳踩在酒店門前臺階上。他甚至沒有等身後舉雨傘的保镖和沈悅,冒着雨大跨步直接跑進了酒店。

沈悅追進去的時候,他正站在大堂前臺,身上濕了七七八八,形容略狼狽。酒店服務員在打電話,顯然是給池早的房間打。

沈悅有點氣結,生出幾分“老娘不伺候了”的憤然。

随即又感到愧疚——這麽多年了,不該只有工作上的交情,朋友之誼、姐弟感情,都叫嚣着理解理解、再寵一寵。她什麽也沒說,向服務員要了一條毛巾,遞給尚必寧。

尚必寧說:“謝謝。”

接過去,卻沒用。

……不用就算,捂不熱的獅崽子!

兩人默然不語一起等着池早,不多久,池早就從房間下來了。尚必寧見了他,把毛巾塞回沈悅手裏,說了聲“我今晚住這裏”,沒等沈悅瞪眼睛阻攔,就走了。

沈悅的氣結瞬間x2,愧疚感煙消雲散。

電梯裏三面是鏡子,每一面都照出尚必寧被雨水澆出來的狼狽。頭發是濕的的,臉是濕的,襯衫貼在皮膚上,原本往後梳的劉海因為雨水而向下墜,牙關微微咬着,令表情看上去既茫然又專注,無端性感。

他呼吸的幅度有些大,抹了一把前額,看向池早,說:“一會兒想吃什麽?”

吃你個頭。池早想錘他。但他沒有,只說:“這個天氣也不好出去吃,吃酒店的吧。這家有餐廳包間,一會兒讓筱筱去要一間。”

尚必寧颔首說“聽你的”,額前有一撮濕發順勢掉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皮。池早背在身後的右手下意識擡了擡,想去捋開它。當然,想想而已,什麽也沒有發生。

電梯到了他們的樓層,池早說:“你先洗個澡。”

尚必寧乖乖點頭,進了房間後任池早安排。他們長期住酒店,毛巾洗浴用品這些都習慣了自備。池早給他拿了一套全新的,然後塞給他一件睡袍。想了想,又塞了條沒拆包裝的內褲。把人推進浴室裏。

浴室裏響起水聲,池早窩進大椅子裏。打開手機,果然有沈悅的消息。連續幾條都是長信息,說了下午的事,說了她眼中尚必寧的變化,說了自己的心境。

“我想不通,一切都在往好方向走,為什麽他反而把自己越藏越深了。”

“我也覺得,我離他越來越遠。”

“所以對不起,姐姐要食言了。”

池早看完,沒有馬上回複。腦子裏想起尚必寧很久以前對沈悅的判斷,“她過于感性,難以完全主事”。這些年來,他們工作生活都綁在一起,難免探讨重要同事的優劣與特點,早在工作室轉為公司初期,尚必寧就對沈悅離開的時間有斷言。

“五年最多。”

現在六年了。沈悅比他想的,多待了一年。池早甚至能想象到,尚必寧面對沈悅的辭職請求,完全沒有一句像樣的挽留。因為在他的心裏,多出來的一年已經是饋贈了。

看別人的事情總是看得清,而往往也是借別人的事情,才能對自己的事情有所領悟。

那天,當他們同時說出“離婚吧”的時候,尚必寧真的是厭倦、帶不動了嗎?或者說,只是厭倦、帶不動了嗎?還是,他心裏對這一段感情和關系也同樣有時限預估?

——如果那天是他預估的“大限”,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哪有單方面定大限的道理?不行。

……就算是就驢下坡順水推舟,也不行。

池早盯着浴室,裏面傳來水聲,已經響了好幾分鐘。尚必寧平時有很強的節約環保意識,洗澡用水都會适量,除非壓力大和心情不好。池早耐心等着他洗這個心情不好的澡。

足足二十分鐘後,水聲才停止。尚必寧從浴室裏出來,臉上帶着熱氣熏出來的紅,裸露的皮膚微微發紅,帶着肉眼可見的熱氣。他擦着頭發,在床沿坐下。

感受到池早的視線,擡眼望過來,目光中有那種不怎麽在乎答案純屬問問而已的疑惑,說:“怎麽了?”

池早頭皮莫名一麻,喉嚨有些發緊,說:“沒什麽,我上個衛生間,你換套衣服,我們去吃飯。”

尚必寧說“嗯”,又垂下視線擦頭發。

池早跑到浴室去了。裏面都是熱氣和香氣,鏡子一片模糊。他抹了一下鏡子,得到一片不規則的清明,看見自己臉也紅,耳朵也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用涼水洗了把臉,靜靜站着等了片刻,才出去。

尚必寧已經換好衣服,此刻正躺在床的最邊沿,身體維持着随時下地走人的姿态。然而池早看得出來,他睡着了。池早輕輕走過去,不發出一點聲音,在床邊蹲下。

尚必寧還在等他,這陣睡眠非常淺。池早才想起來,這個人從美國飛回來至今,還沒有好好倒過時差。

他這樣靜靜看着他。也許是因為他哪一次呼吸重了,也許是因為這個人本身有強烈的意識在,少頃,尚必寧還是醒了。看到池早近在眼前,有些吃驚,然後要起身。

池早按住他的手臂:“算了,你不餓的話就先不吃飯了,你睡吧。”

尚必寧說:“那你……”

池早說:“我不餓。”稍稍停頓,又道,“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陪着你。”

尚必寧的睫毛微微顫動,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似乎在分辨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然而池早只是微笑,伸手為他把整齊的衣服扣子解開,示意他脫下。

最終,尚必寧在這裏睡了安穩漫長的一覺。

作者有話說:

诶,這兩天收藏停止增長啦,要麽就是漲倆跌仨兒。我寫文好在乎讀者是喜歡還是讨厭的,于是抓耳撓騷苦苦思索,無果。所以想問問,是劇情進行到這裏,有什麽地方崩了嗎?還是純粹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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