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池早回到城裏,繼續乖巧窩在劇組。《白虎》是黑色幽默深山探險戲,城裏室內戲份基本是用于交待主角來路背景的,沒多少。布景搭建在一個藝術園區,酒店就在園區外,他每天步行上下班,深居簡出不刷微博,連尚必寧都不來煩他,日子過得很安生。
好日子過到殺青,驚喜來了。
他和周嘉異同一天殺青,簡東難得大方,自掏腰包叫了一頓豐盛的烤串外賣給他們慶祝。時值标準晚餐時段,全劇組聚在一起,氣氛很好,連坐在對面的周嘉異都變得可親可愛起來,大家啤酒配烤串,熱鬧友愛。
人到分別,其言也善,周嘉異對他舉起一罐啤酒,真誠地說:“祝前輩前程似錦,往事随風,再相見的時候咱們一笑……”
他的話沒能說完,目光向池早身後遠眺。
多麽戲劇而狗血的眼神。池早若有所悟,自覺對即将看到的情景胸有成竹,然而回首望去,還是驚了三分。單行馬路對面,停着兩輛紮眼的車。一輛是因為熟悉而紮眼,尚必寧的卡宴。另一輛是因為過于拉風豪華而紮眼,超級加長林肯,令人想到元首出巡。
初降的夜幕中,它們比路燈還亮。
周嘉異放下手裏的啤酒,站起來,面帶燦爛的笑容和可疑的羞澀,說:“不好意思,我要先走啦,改天有空再聚!”
池早便明白了,那輛拉風豪華的超級加長,屬于唐銘豪。
周嘉異說完,大步往路邊走去。他随身跟着的兩個助理向大家道了幾句歉意的話,連忙跟上去了。直到他們走遠,劇組裏的“知情人士”才發出怪笑,彼此互相遞眼神,傳遞一種心知肚明的嘲弄。
池早把沒跟周嘉異碰成杯的啤酒喝了,聽到簡東“唉”了一聲。那是對他“唉”的,他看過去。
簡東對他擠了擠眼睛,問:“你怎麽還不走?那不是小尚的車嗎?”
池早端得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走什麽,讓他過來蹭飯。”
劇組裏跟他混熟了的工作人員立刻接話:“咱早哥這位是正經家室,又不是金主,用不着上趕着去伺候啊!”
又一陣怪笑,尚必寧不搭腔,簡東也不做聲,他們就等着。這麽過了一會兒,簡東又對池早“唉”,這次神情有點怪異了。
簡東說:“小尚上了那輛車。”
“那輛”顯然不是指卡宴。
池早心裏一緊,猛然朝後望去,果真看到尚必寧上了林肯,車門緩緩關上。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一瞬間全往上湧,說不上是發燙還是發涼,眨眼間指尖就發麻了。緊張,那年出道夜宣布到他名字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緊張。
他一動不動,凝神靜靜看着林肯車,同桌劇組人員此刻是等着看笑話的嘲諷,獵奇的期待,還是不懷好意的同情,他半點也顧不上。
周嘉異那句來不及說出口的“一笑泯恩仇”注定沒辦法說完,尚必寧上車坐下的一刻,他整個人都懵了。他前一天對唐銘豪撒了半個小時的嬌,沒少**賤,才換來唐銘豪眼下來接他。然而他也只能坐在唐銘豪後面的座位,尚必寧一上來,唐銘豪就招呼他坐了旁邊。
唐銘豪當着他的面,拿出了一個小盒子。
那種盒子很有标志性,所有結婚場景都會出現那樣的小盒子。唐銘豪打開它,面對尚必寧舉着,淡笑,問道:“我聽說,你和那個小男孩兒離婚了,有這回事嗎?”
尚必寧往後看了一眼,視線輕飄飄地瞥過周嘉異。他不是真的在看周嘉異,只是對唐銘豪表達“是他嗎”的反問。
赤裸裸的輕蔑,極度的羞辱。
唐銘豪回:“不是他說的,他不舍得告訴我這種消息。”
尚必寧才開口:“是有這回事。”
唐銘豪道:“那,這次考慮嗎?”
尚必寧态度冷冷淡淡的,倒是不敷衍,不抗拒,他認真地回視唐銘豪,說:“我不接受圈養,您一直對我欣賞的,不也是這點嗎?如果我今天答應了,就不再是您欣賞的那個尚必寧了。”
唐銘豪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既取,也甘心舍。”
尚必寧搖搖頭:“您取得了不稀罕的東西,很快就會膩的。這樣的東西,您一點都不缺少,沒有必要增加一個,不是嗎——也不必說只取我一個,你和我都很清楚,這不是實話。”
話到此處,明明白白。
尚必寧不卑不亢,又兼顧溫柔和尊敬,話畢沉默,給唐銘豪思考與發落的時間。車裏很安靜,連呼吸聲都聽得見——周嘉異的呼吸聲。那是難以忍受又極力忍受的呼吸,飽含痛苦掙紮,光聽聽也能令人揪心。
可是車裏唯二的聽衆,誰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半晌,唐銘豪像是有了決定,他将戒指收回,神色表情已經沒了剛才求愛的柔和與寬容,對尚必寧說:“這樣的話,将來狹路相逢,我就不再給你讓過道了。”
尚必寧回道:“承蒙您多年關照,往後如果真的面臨競争,我自然拼盡全力一搏,勝敗由命。”
唐銘豪聽了,微微一笑:“你以前從不聽命。”
尚必寧說:“偶爾也要信一信。”
說完,便有下車的架勢。但還沒真開門,反而拿出一個文件袋,翻身近乎面對周嘉異。後者被他突如其來的關注驚到,呼吸都窒住了。
尚必寧将文件袋放在周嘉異懷裏:“這裏面什麽都有,要怎麽處理你自己定。不過作為一個結過婚的人,我給你一個建議。想和一個人真心相處共度人生,相當程度的坦白和勇敢一點的溝通,是非常有必要的。”
說完,眼神與周嘉異對視了一眼。
這次是真的在看他,沒有蔑視,也不羞辱。
接着尚必寧便開門下了車,司機便緩緩發動車,車窗外站着目送他們的尚必寧在夜色籠罩的街頭,顯得又挺拔又孤獨。周嘉異嫉妒他數年,此時此刻,嫉妒夠不上了,唯有羨慕。
怎麽有人可以這樣面對唐銘豪啊。
他低嘆一聲,垂首打開尚必寧留下的饋贈,一份自他在娛樂圈有名可查開始的所有資料。最上面那一張紙便印着他私聯粉絲,親自下場發動粉頭慫恿策劃那天探班風波的聊天記錄——這些在當時感覺見血封喉一招斃命的手段,現在看起來又低級又下作。
周嘉異默然翻完了文件袋裏所有的東西,最後重新裝回去,遞給前面的唐銘豪。
有時候,交付所有醜陋,就是攤開整顆真心。
尚必寧在池早身邊坐下時,池早已經冒了一身虛汗。周圍人都“寧總寧總”地和尚必寧打招呼,他一聲不吭,撿起面前涼掉的烤翅狠狠啃了一口,結果太辣,沒咽下去,急忙找水喝。
尚必寧“噗嗤”開了一罐啤酒,遞過來。
池早沒擡眼睛,接過去仰頭悶灌,眼角餘光看到尚必寧拿了他那串雞翅,姿态優雅地小口食用,一點都沒被辣到,還能和大家有說有笑。
他還真來蹭飯了,紮紮實實地吃了半個小時,全是肉菜。沈悅怎麽回事,還沒卸職呢,也不跟來管管自己的藝人——甚至連個保镖、助理都沒有,尚必寧糊了嗎?出門不需要人管安全了嗎?生活全部自理了嗎?
池早滿肚子無名火,人前不好發,一直憋到上了車。他以把車內音樂開到最大聲為信號,表達“你給我好好解釋”的怒意,等着尚必寧給态度。
這一招在他們出道第二年,雙雙拿到駕照可以自己開車以後,屢試不爽。通常是在國外,他們的車技駕馭不了國內城市的路況,誰也不敢給他們開,只有國外可以。
那時候每次鬧了別扭,碰上有外出機會,兩個人就會開車遛馬路,聲稱散心。往往是誰感到不平或忿忿,誰就折騰音樂,另一個要解釋就調小音量,不要就這麽用音樂震裂矛盾。就算什麽都不說,遛一圈下來,心情也總能好點。
一首歌播完,尚必寧終于去調音量,池早見了,調整坐姿,準備洗耳恭聽。
尚必寧似乎是做過一番斟酌,語速慢慢地說:“我知道你很讨厭姓周的,我也很惱火,本來想好了要打蛇打七寸,但我發現他對唐銘豪有七八分真心,所以……我暫時放過他。”
金絲雀愛上了主人?小明星愛上了霸道總裁?經典耽美小說嗎?
池早來了點興趣,又不便表現得太興奮,淡淡地說“哦”,仍然端着等解釋的姿态。尚必寧于是老老實實一絲不落地把在林肯上的一切陳述了一遍。
池早聽罷,繃着的表情和緩下去,評價道:“挺好的,算給你解決了唐銘豪這個麻煩。”
尚必寧說:“嗯。”
池早聽出來,他此刻的情緒很克制。
這種克制,和他每一次遇到本該狂喜的事情時一樣。他好像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名為“不要過分得意”的按鈕,每次碰到強烈的喜悅和意外的榮譽,他就會按下那個按鈕,然後整個人顯得寵辱不驚、進退有度。
池早過去不覺得這有什麽,如今關系遠了再看他這樣,竟感到悲涼和近乎心碎的難過。這種感覺難以名狀,它在他心裏蕩漾了一會兒,最終落回熟悉的心軟裏。
這個人,現在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了。
好吧,這算是一個心軟的好理由。
池早妥協地溫柔起來,随便找了個問題問:“我們現在去哪裏?”
尚必寧微微側過頭,對他露出笑容:“去見外公。”
池早:“什麽?!”
尚必寧解釋:“外公過來開會,聽說我們都在北京,一定要見我們,等會兒要去的飯店都是他定的。”
池早:“你說過要商量的!”
尚必寧說:“是啊,但我們預想的情況,是我們主動去見外公,今天不是啊……”
池早咬牙切齒:“尚必寧,做人真誠點好嗎?給我挖坑這種方式太套路了。”
尚必寧表情很真誠:“我只會這一種啊。”
池早:“……”
我可去你的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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