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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裏有七八條尚必寧回過來的信息,林林種種對這次試鏡安排的地點做了分析。其中關于百鳥朝和葉臻的推斷,跟池早已經經歷的差不多。兩個人之中,尚必寧一直是那個掌握大局的人,人脈維系、社交應酬,也往往是他包攬。外面的天,他比池早清楚得多。
池早看完信息,凝神盯着編輯框發了會兒呆。
池早問何安娜:“姐,我是不是被保護得太過了?”
聞言,何安娜擡起頭悠悠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寫着“你說呢”三個字。答案顯而易見。他又不甘心,對何安娜道:“你舉例說明一下。”
何安娜嫌棄地撇了撇嘴角,說:“就你長成這樣,多少人想搞啊?但出道五年多,你一次大酒都沒陪過,一次床都沒給人暖過,說出去都招人恨!”
池早說:“我這樣的,也不是沒有第二個啊……”
何安娜說:“有啊,要麽生來含了金湯匙要麽給人做金絲雀,金絲雀還有經常被主人丢出去取悅別人的呢,哪個不得随時準備着伺候啊?你還別說,嚴格講起來,你不是獨一無二也是數一數二的稀有品種了。”
池早說:“那……”
明明想反駁,卻“那”不出什麽下文來。何安娜說的都是實話。這個圈子裏每個人都艱辛,都在不斷出賣着什麽。他在入行之前就明白,戲曲藝術世家的背景并不能替他擋去這些腌臜,他曾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是因為有了尚必寧,有了那段婚姻,他竟然從未被弄髒過。
用何安娜的分法,尚必寧算得上是出生就含了金湯匙的類型,尚家足夠有錢。這固然給了他個人行走娛樂圈不必出賣身體的底氣,可還要同時保護另一個人,這麽多年來他扛過的壓力,池早此刻無法用任何參數來衡量。
與人相愛相守,不可過多計較恩情,否則便催生虧欠感。因此這些事情他們都很少想,更是從來不放在嘴上提,說一句“謝謝”就算了不得的記賬了。然而不想不提,不代表不存在。至少,眼下這一刻,池早覺得那本帳沉甸甸的。
《PG》雜志那個小編輯最後的問話,又浮現在他腦海裏——真的沒有不平衡過嗎?當時他沒有回答,可有個答案一直埋在他內心深處。
有啊。怎麽會沒有?
可是,他的不平衡從來都不是尚必寧在這個行當中比他耀眼那麽多,得到的多那麽多。而是在這段關系裏面,尚必寧庇澤了他這麽多,而他享受了這麽久。這,令他無法真正心安理得。
可他也只能回尚必寧一句“謝謝”。
信息發出去幾秒後,尚必寧便有了回複:平安嗎?
驀地一下,池早覺得自己眼眶都酸脹了。側過身面向車窗,一邊打字給尚必寧講後來的情況,一邊掉眼淚。他一度覺得自己愛哭的本性已經被剔除,眼淚不值錢的——是,眼淚确實不值錢,除了在有人在乎的時候。
現在,他的眼淚又值錢了。
試鏡過了三天,池早收到葉臻的完整劇本,電影的名字也終于有了,叫《槍與花與騙子》,編劇那欄第一位就寫着“葉臻”。毫無疑問,這必然是一部充滿葉臻風格的電影,大抵離不開怎麽也化不開的濃重的惆悵,和一個無可救藥的故事背景。
池早打開劇本,一口氣讀罷,歷經心潮澎湃後堕入沉重和悲傷。
這是一個發生在爛泥一般的燈紅酒綠中的故事,一共有三個主角,分別代表了槍、花、騙子。三人相遇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娛樂城中,槍是一名打手,花是城中最受歡迎的王子,換上女裝還可以做公主,騙子是花從垃圾堆撿回來的小可憐。
故事講述三個人從不打不相識,到互相扶持,再到反目為敵,最終以花的死亡收尾的過程,充滿了自戀、自憐和語焉不詳的隐喻。
池早姑且算是明白了葉臻為什麽讓他們在百鳥朝試鏡,并且用那樣特別的方式——他要的就是他們在那個環境下本真的反應。
可除此之外,池早又有了新的疑問,不明白葉臻為什麽會選擇幾個出道多年的愛豆去試鏡。這樣的故事,更适合讓涉世未深、心思尚未被污染的專業演員去演,又或是像以前的臺灣導演那樣,親自調/教有潛力的素人,完成一個充滿野生感和力量感的作品。
而這這兩種人,葉臻顯然都不缺。
尚必寧對這個疑問的回答是:你管他呢。
池早:……
說得也有道理。
總之,收到劇本就意味着試鏡通過了,接下來就是定角色的問題。葉臻郵件裏的意思,是之後開劇本圍讀會的時候再看。此前,通過試鏡的演員還得有一段生活體驗。
而這一項,在收到劇本後馬上就要開始了。
池早不知道其他人的情況,他是第二天就按照葉臻的要求,被收繳了漂亮衣服、手機、錢、卡,剝成素人一枚,丢進一家高端娛樂城——區別于百鳥朝這種裝逼式高端的普通高端,開始憑一副漂亮皮囊混生活。
當然不是真的混生活,只是從新人身份開始,跟着娛樂城裏的人體驗日常種種,各個段位都得嘗試和體會。
起初他還本着學習的心态去,預備着最慘不過用演技撐一撐場面,很快他就絕望地發現,自己的演技青澀稚嫩得不值一提,娛樂城裏最低端的少爺都比他會演。論放開自我和一秒入戲,裏面每個人都是奧斯卡級別的,他有的是需要感覺和适應的東西。
第一個星期,他每天都全天呆在娛樂城裏面,只有傍晚四點到六點可以被何安娜接出去吃個飯,活像個被賣了的小孩。在這難得的一天一餐飯時間裏,他總是話不多,最常做的事是抓緊時間給尚必寧發信息。
他對尚必寧說自己的體會和感悟,不提苦,不提慌,不提孤獨和不适應,尚必寧也不問不安慰。他們都習慣了。面對人生的艱難,無論是真實還是模拟,他們都是典型的強者人格,委屈與自憐是被摒棄的東西,只将這一切都當成是自己理所應當要克服的事情。
尚必寧會鼓舞他:加油,演完它,你會變得了不起。
池早看了,每一個字都相信。轉身又投入這場體驗裏去,更加放下自己,浸入槍與花與騙子中任意一個人的世界裏。
到了第二個星期,他的體驗範圍拓寬了。
葉臻不再讓他只去娛樂城裏工作,而讓他沒事兒也去街頭晃悠。
說來神奇,他平時出個門得喬裝打扮半天,免得被認出來。葉臻讓他什麽也不用僞裝,就穿着幾十塊錢的衣服鞋子,像個普通青年那樣出門。他這樣在娛樂城附近的街頭晃了兩天,也沒有一個人來認他。到第三天,他一方面覺得自由,一方面丢開了“池早”的身份,徹底無所事事吊兒郎當地虛度起光陰來。
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葉臻終于親自來見他了。
葉臻的第一句話是:“你是塊好玉。”
眼神中有尊重和驚喜,與試鏡那天陰陽怪氣全然不同了。
池早渾身上下沒有絲毫打扮,形體姿态垮垮的,與他大明星池早的形象判若兩人,臉上神情也帶着市井小民那種淺薄與局促,只有容顏出衆的美無法抹去。
池早說:“謝謝葉導的悉心調教,沒讓您失望就好。”
葉臻笑笑:“這裏不行,太有禮貌了。”
哦。池早閉了嘴,視線一揚,又桀骜又輕慢的眼神從眼角飛出來。
葉臻又笑了:“就這樣,保持吧。你演花。”
池早問:“不等劇本圍讀會了?”
葉臻說:“不用了。明天進組,或者休息兩天再進,你選。”
池早問:“有別人已經進了嗎?”
葉臻說:“有啊。”
池早吃了一驚:“沒有開機儀式嗎?”
葉臻說:“我不信鬼神。”
池早心裏還是驚,抿唇點點頭,過了一會兒,說:“那我明天進吧,不用休息。”
葉臻露出滿意的表情,說:“知道我最喜歡你們這些偶像出身的什麽嗎?”
池早反問:“拼命?”
葉臻說:“聽話,懂事。”
總有些話,字面都是好的,聽起來卻怎麽都不對勁兒。
然而池早雖然為話的內容不舒服,卻并不覺得說這句話的葉臻讨厭。也許是因為他夾槍帶棒歸夾槍帶棒,給人的感覺還是坦然剛直吧。今天瞧不上就是瞧不上,明天瞧上了也不扭捏,表揚贊嘆不含糊。不好處,但不失可愛。
這天,池早回家裏睡了個好覺,一覺到第二天早六點。那正是尚必寧巡完整個歐美地區,最後回到紐約本地演出的日子。當地時間晚六點,尚必寧在化妝。趁空檔,他們開了視頻聊天。
過去三周裏,池早太忙了。尤其是開始進入《槍與花與騙子》的生活體驗期之後,他的時間忙于應付那份生活,他的精神在适應并消化那種體驗,幾乎沒有時間和精力好好關心尚必寧的巡演情況,轉眼,尚必寧已經巡到歐美最後一站了。
此刻,視頻那邊出現一只爆炸頭獅子王。尚必寧的造型相當野性,發型是一方面,氣場與狀态中透露的霸氣、不羁,令池早看到的霎那就心跳加速起來。這個尚必寧的感覺,不算陌生,可是沖擊力強得驚人。
他半天沒說話,尚必寧笑了,問:“怎麽了?吓到了?”
池早躺在床上,吞咽了一下,舔舔唇,說:“沒有,就是覺得……你長大了。”
尚必寧盯着鏡頭,盯着他,問:“什麽意思?”
池早莫名臉燙,道:“字面上的意思。”
尚必寧就那樣盯着他,不說話。他的臉更燙了,恐怕耳根也在發紅。這些問題倒是一點都不麻煩,麻煩的是其他問題。他想翻個身,又不好意思在鏡頭面前翻,突然關視頻也說不過去......狀态相當愁人。
彼此沉默片刻,尚必寧對身邊的造型師揮了揮手,把人支走,然後湊近鏡頭。池早下意識瞪大了眼睛,看到尚必寧有點壞透的笑。
尚必寧說:“怎麽了,變得這麽害羞?平時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嗎?”
池早說:“不知道,就是忽然覺得今天不太一樣。”
尚必寧說:“你,還是我?”
池早說:“可能都有。”
說完他們都沉默了,是一種都明白又都無從表達的沉默。于是他們這樣隔着鏡頭對視,一起等待,等待某個理所應當,卻在此刻的條件下無法得到的時刻。這個時刻無法到來,實在是太令人無奈了。
良久,他們同時開了口:“如果你現在在我身邊就好了。”
話音一落,彼此相視一笑。
尚必寧說:“真抱歉,今天你要進組,我沒能送你。”
池早說:“對不起,今天是你巡演歐美地區最後一站,我也不在。”
尚必寧說:“等我回去,我會補償你今天早上想要的。”
池早:“……”
尚必寧看他被撩到,壞透的笑得意死了。
池早恨恨地“哼”了一聲,說:“我挂了。”
尚必寧擡起手,食指和中指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然後面對鏡頭,認真地說:“哥哥,我愛你。”
池早亂跳的心像被什麽重擊了一下,好響,然後落地。那是踏實的感覺。
我也愛你。
池早用嘴型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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