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南禺往事（二）

南禺往事（二）

“好了, 我們不說這些。”

席泱坐在陽臺上靜靜聽她回憶往事，在得知雲姬為了護她而慘死後, 想到當年那個年紀尚小的小姑娘是如何滿心愧疚和痛苦的為她複仇。

那條艱難又漫長的路，她一個人走起來該有多孤獨。

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聽到這些事時忍着自心髒蔓延到四肢的酸澀，軟着聲音勸她轉移話題，試圖讓她能開心一點。

蘇玺釋然的笑了笑，她仰着頭軟在躺椅裏：“沒什麽，三千多年了, 本君早該放下。”

早該放下, 那就是還沒放下。

手裏的盒子已經合上，但她手指還緊緊捏着邊緣，右手拇指輕輕摩挲。

似乎想要就此穿過千年時光，再牽一牽那個唯一愛過自己的人。

“小病秧子。”

“嗯。”

她總喜歡這麽叫他, 他也早已習慣，知道她沒有惡意。

其實聽多了, 總感覺這個稱呼的語氣裏帶着與別人不一樣親密。

“你喊過‘母親’嗎？”

回憶起曾經的歲月，他還是有過幾年幸福時光的，他窩在孔宛懷裏拖着長長的調子叫她媽媽, 每一聲都能得到回複，有時候臉頰一重, 會得來她喜愛的親吻。

見他點頭, 蘇玺語氣裏帶着羨慕和無盡的追憶。

“本君從來沒有。”

蘇玺作為一個從小就被抛棄的孩子，老帝君膝下子女衆多，她除了相貌最突出之外沒有別的優點, 因此得到的關愛并不算很多。

別的公主皇子都有家族背景龐大的生母護佑，也同樣看不上只靠姬妾撫養的她。

這便造就了她獨立孤僻的性子。

她不需要朋友, 也不需要親人，甚至可以說，她壓根不需要各種感情來牽絆自己。

對于雲姬，她也只是一個感激她養育自己的狀态，其他母女之間該有的親近關系幾乎沒有。

雲姬是個喜歡玩鬧的性子，跟她的相處模式更像朋友，她會在別處聽了八卦後回來轉述給她聽，還拉着她一起吐槽。

但大多時候蘇玺都不搭理她，只是迫于管束無法逃跑。

雲姬會在下雨天拽着她出去淋雨，在下雪天堆雪球砸她，總之每次都非要惹她惱了才罷休。

然後就會端着各種糕點來房間哄她開心。

蘇玺喜歡吃甜點，是雲姬用來拿捏她的絕佳手段。

她雖瞧着大大咧咧潇灑的很，卻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女人。

有天不知在哪受了點刺激，回來揪着蘇玺小耳朵故作兇狠的問她：“你怎麽從不叫我娘親。”

蘇玺反駁：“你又不是我娘親，為何要叫你。”

“你個沒良心的小崽子，我養了你幾百年，還換不來一聲娘親？！”

雲姬越說越氣，但看着她實在懵懂的表情，又舍不得揍，只能咬咬牙一跺腳，哼一聲回了房間。

第二天母女倆跟往常一樣愉快和好，誰也沒再提這件事。

只是時不時在蘇玺有求于她時，她總仰着下巴雙手環胸：“叫一聲娘親。”

蘇玺其實早就在心裏把她當成娘親，但幹巴巴的喊這麽一聲，她總感覺怎麽都不舒服，甚至別扭。

她後來才知那個別扭的情緒叫害羞。

若是細說，蘇玺有很多次機會都能喊她一聲，比如在噩夢驚醒時發現自己被雲姬抱在懷裏輕哄，耳邊是她安撫的童謠；

比如她在別的姬妾宮裏救下因打架而傷痕累累的她；

比如在琢桑掌下為她搏出半條生路……

每一次，她都想開口。

但每一次都沒有。

那句“娘親”頂在嘴邊，最終又重新咽回去。

總覺得還有以後。

總是安慰自己說下一次，下一次……

可再也沒有下一次。

雲姬到死都沒有聽到她嘴裏那句娘親。

這是蘇玺一輩子的執念，是她萦繞在心頭永遠不可饒恕自己的罪過。

那日雲姬罵完她滾後，又在耳畔哄她說乖乖回家睡覺等她，醒來就給她做最喜歡的海棠花餅。

可是她的海棠花餅再也沒有做過。

後來蘇玺尋遍整個南禺，都沒有找到雲姬哪怕半片衣塊。

不知道琢桑把她丢到了哪裏。

她走投無路，便只有自投羅網。

記得當時下了很大的雨，從來不肯求人的她，直直跪在琢桑殿外，只求他把雲姬的屍體還給她，此後自己任由他處置。

琢桑是怎麽回答的？

他裹着披風站在檐下，居高臨下像看垃圾一樣，直到她渾身濕透狼狽不堪，他才緩緩啓唇：“蘇玺，你拿什麽跟我講條件？你的身體？”

“呵，之前我就與你說過，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多就沒意思了，你憑什麽以為現在對我還有誘惑力？”

見她低着頭不說話，琢桑沒了耐心，擡手拿出根長鞭，朝着她的方向就狠狠甩過去。

整根長滿倒刺的長鞭混着雨水落在她身上，被凍的臨近冰塊的身體好半天才有了痛感。

得幸于她偏了偏頭才沒落在臉上，自肩膀到小腹位置頓時皮開肉綻，從衣t衫內洇出血來。

她絲毫未動，擡起頭盯着他，不知重複了今晚第幾遍：“把我娘親屍體還給我。”

又是一鞭子下去：“我倒要看看，今晚你還會不會說第二句不同的話。”

蘇玺嘴角連一絲呻.吟都沒溢出，她像是失去痛感般，機械的無數次懇求他。

琢桑後來也累的丢了鞭子，幹脆招了幾個後院新尋的美人尋歡，嫌棄的看了眼落湯雞一樣髒兮兮的她，擺手讓她滾。

只是在門關上的前一秒，他帶着得意和解氣對她說：“吃了化骨散的人，你找得到嗎？”

化骨散，顧名思義。

飲下之後不出一個時辰便會骨肉潰爛而死，最後化為一灘血水，徹底消散在世上，不留一點痕跡。

她在雨中愣了半晌，在意識到琢桑說的不是假話之後，像瘋了一樣往他寝殿裏沖。

毫不意外被他的侍衛攔在門口，身後院子裏是驟雨落地的噼啪聲，眼前緊閉大門的寝殿裏傳來某些不堪入耳的聲音。

她被三五個侍衛死死困在原地，前後都不是屬于她的世界。

她歇斯底裏的哭，卻沒得來琢桑一句回應。

最後是一個侍衛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告訴她雲姬最後死的地點，說琢桑現下對她們母子厭惡的很，大概率還沒有處理現場。

言外之意，就是現在或許還能看到雲姬那灘血水。

蘇玺拔腿就往偏殿跑，還有侍衛要攔，被那位好心侍衛擋下。

的确如他所說，偏殿裏還沒被收拾，裏面充斥着一股惡心的味道，她知道是什麽。

殿內四處丢着淩亂的衣服，她失魂落魄的往裏走，踩在某件衣服上，她突然滑倒在地。

地上還有亂七八糟已經幹涸的濁液，在床榻下面的三步外，是雲姬今日穿的翠綠色長衫，早已被鮮血浸濕。

而長衫下，赫然是一灘已經半幹的暗紅色液體。

這裏的每一塊痕跡，都明晃晃的提醒着她：雲姬是為了她而死。

她踉跄着連滾帶爬的挪過去，捧起衣衫的雙手抖的幾乎要握不住，她努力的拿臉往上貼，上面似乎還留有雲姬熟悉的體香。

原來悲痛到極致是哭不出來的，她把長衫緊緊抱在懷裏，像嬰兒抱着母親一樣，倒在血泊中蜷縮起來，想象着雲姬還抱着自己。

身上的傷口被撕扯的更大，鮮血融進地上的血泊中。

深夜的偏殿沒有掌燈，昏暗和寂靜中，隐約聽到一到嗚咽的女聲。

似乎在喚着娘親。

本該傲嬌的仰着臉答應的人，卻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