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風花雪月,凡塵俗事

風花雪月,凡塵俗事

紀景安也沒料到,他只不過随口問了一句清明是誰,姜南橘就會有這麽過激的反應,忍不住偏頭看了她一眼。

只見她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兩只手不自覺地十指交叉握緊,嘴唇顫抖着問:“你怎麽會知道他?”

紀景安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車速放慢,一時間車裏安靜地有些駭人,姜南橘急促的呼吸甚至掩蓋過空調的聲音,把她內心的驚慌失措暴露無遺。

過了許久,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匆匆找回些許理智,聲音放緩了說:“我不管你是怎麽知道的,但是對不起,這是我的私事,與你無關。”

紀景安的眉心猛地一跳,眼前無比熟悉的姜南橘,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她像是受刺激後啓動了自我防蘌機制,整個人毫無生氣,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似乎藏着不可言說的悲痛。

不知道是不是紀景安的錯覺,姜南橘這樣性情大變,和當年宋暮歌離開之後的他的狀态,幾乎是如出一轍。

所以那個叫清明的人,是她曾經愛過的人嗎?可是據他所知,姜南橘在認識他之前,感情經歷是一片空白。

車子駛進小區,在樓下停穩。姜南橘仍是略顯呆滞的狀态,紀景安提醒後,她才如夢初醒,面無表情地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說謝謝,路上小心之類的話。

冬夜的風,冷得有些刺骨。

停車的地方距離樓門還有一段距離,她只穿了單薄的羊絨大衣,沒有系扣子,圍巾拿在手上,仿佛根本感覺不到冷似的,低着頭緩緩地走遠了。

紀景安發動車子準備離開,卻又鬼使神差地熄了火,把車窗降下一截,從置物箱裏摸出一根煙點燃,整個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樓上家裏的窗戶。

直到吸完了兩根煙,那窗戶依然沒有亮起來。他有些坐不住,心中隐隐開始擔心,暗罵了自己一聲多管閑事,急匆匆地推門下了車。

家裏沒有開燈,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紀景安看見姜南橘靠牆坐在地上,把臉埋進圍巾裏,放聲大哭,像個受極了委屈的孩子。

甚至他開門進來,站在她身邊,她也渾然不覺似的。

結婚這幾年,他知道她愛哭,還知道她喜歡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但是她從來不當着他的面哭,連掉眼淚也很少。

眼下看到姜南橘在他面前,為了別的男人哭得那樣傷心,紀景安的心頭頓時掠過一陣煩躁,更覺得自己是沒事找事,於是摔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姜南橘覺得整個人像要虛脫一樣,無力地靠在牆上。若不是紀景安今天突然提起,她已經許久沒有想到過那個人了,或者說她不允許自己去想。

那是她唯一的痛處,唯一的命門,唯一一個連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人,跟他比起來,世上所有人,包括紀景安在內,仿佛都只是尋常過客。

所以,為了她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繼續生活下去,像正常人一樣過着有親情有愛情,有風花雪月,也有凡塵俗事的生活,他就變成了禁忌。

早上姜南橘剛到研究所,就接到了一項新任務,組長遞過來一遝厚厚的資料。

“我們所和科技大學的化工學院有個合作項目,是關於古陶瓷修複中新型材料的應用研究,最近到了應用實驗階段,需要我們派個人過去待兩天,提供技術支持。小姜,你來負責這件事,跟那邊的周老師聯系。”

科技大學和研究所很近,只隔了一條馬路,姜南橘帶着資料,站在實驗樓一樓的大廳裏,給周老師打了電話,很快一個身穿實驗服,腳踩運動鞋的年輕男人急匆匆地出現。

“姜老師,你好,我叫周澤彥,是化工學院的老師,教實驗化學的。”

他語速極快,笑容陽光,舉起雙手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剛從實驗室過來,手還沒來得及洗,恕我不能跟你握手,只能口頭歡迎姜老師莅臨指導。”

可能因為職業的關系,他言語間顯得十分熟絡,卻并不讓人反感,反而覺得如沐春風。

姜南橘卻有些懼怕生人,只是微微點頭致意,簡單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單位。

化學并不是姜南橘擅長的領域,她的主要工作是提供陶瓷修複的實踐指導,對幾種新型材料的修複效果進行考察和測評,所以并不需要親自動手,更多的時候是在旁邊看。

周澤彥是個很典型的理工男,做事專注,思路清晰,手下還帶了幾個年輕學生,實驗間隙和他們随意交談,內容不過是實驗進展,游戲輸贏,食堂飯菜之類。

初來乍到的姜南橘,坐在一旁始終沉默着,學生對她卻是十分好奇,不時向這邊看,小聲議論着。

周澤彥拿着實驗記錄本走過去,挨個在他們頭上敲打了一遍,“瞧你們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沒出息,誰還不知道你們班上男女比例七比一。”

說完他轉身面對姜南橘,兩手背到身後,笑着說:“不過我倒是很同意他們的看法,姜老師身上有一種很幹淨的書卷氣。”

旁邊試驗臺有人探出腦袋,“周師兄這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暴政啊,同學們還不快點團結起來反了他。”

周澤彥於是又拎着手裏的本子,嘻嘻哈哈地沖過去找那人算賬了。

姜南橘也忍不住彎起嘴角,想起紀景安也是師兄,也帶了幾個師弟師妹。

她住院時曾經看到有個實習的師弟惡作劇,在紀景安的白大褂後面貼了張紙,上面寫着“師門之光”,他渾然不覺地查完房,被人憋着笑,好心提醒之後才發現。

他看着那四個大字,嘴角含笑,十分友善地拍了拍那位師弟的肩膀,“喜歡寫字是吧,把外科學總論手抄一遍,記得晚上下班之前給我哦。”

不過事實證明他只是耍耍威風,過過嘴瘾,還沒等下班師弟就溜之大吉,他也沒再追究。

姜南橘讀的是文科,之前唯一認識的理科男生,就是紀景安,但他卻跟笨嘴拙舌之類的字眼毫不沾邊。

也曾偶然聽到一個剛入職不久的小護士,向衆人描述紀醫生搶救病人的時候,如何專業又冷靜,如何跪在床上做胸外按壓,同時一字不差地口述醫囑。

小護士崇拜的眼神和語氣,讓姜南橘一度覺得,她認識的紀景安與他們口中正在談論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在她面前,紀景安是情緒化這三個字的代言人,從不刻意隐藏情緒,開心的時候毫不吝啬嘴角的笑意,生氣的時候也是生怕姜南橘看不出他生氣了似的,由着自己的性子發洩出來,不知收斂。

實驗結束時,天色漸黑,很少加班的姜南橘難免有些不習慣。

而對於周澤彥和學生們來說,起早貪黑已是家常便飯。一群人有說有笑地收拾東西,互相招呼着去吃夜宵,那精力旺盛的模樣,恨不得吃完還能再回來做一波實驗。

周澤彥也看出姜南橘的疲倦,他讓學生們先走,不用等他,然後仔細檢查了一遍儀器,鎖好實驗室的門。

“姜老師,你家住哪兒,怎麽回去?”

“我住附近,走路回去就好。”

“那怎麽行,這麽晚了,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不介意的話可以坐我車回去,你在這兒稍等我一下。”

姜南橘裹緊了大衣,依言站在樓下等,幾分锺之後周澤彥蹬着他的兩輪豪車出現了,他長腿一撐,停在她面前,十分熱情地招呼:“姜老師,上車吧。”

哦,原來是自行車。

她猶豫了一下,站着沒動。在她的認知範圍裏,男生的自行車後座,是個具有特殊意義的位置,通常只留給他喜歡的姑娘。

因為有一種青澀美好的校園戀愛,就叫做“自行車後座上的愛情”。

周澤彥見她沒動,又打趣道:“那要不然我騎車,你在後面追,算了,這種畫面光想想就覺得十分不美好。”

他笑着跳下車,姜南橘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眼角一彎,嘴角上揚,嘴邊呼出薄薄的白氣。

“終於笑了。”周澤彥說,“從上午見面到現在,第一次看到你笑,真不容易。走吧,我也不騎車了,我們一起走。”

周澤彥推着車,姜南橘走在他旁邊,兩個人一路走着,倒也不覺得尴尬拘束,她甚至有點替身邊這人慶幸,選擇了老師這份職業,不然着實浪費了他的口才。

他說:“我家就在學校那邊的家屬區,所以我從小就在校園裏長大的,把科技大學附屬的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讀了個遍,身邊同學就沒換過。長大之後一門心思想着離開這裏,去追求點新鮮刺激的東西,沒想到真的離開了幾年,卻又拚了命往回投簡歷,好在最後還是回來了。”

姜南橘話不多,也不怎麽擅長聊天,只是簡短地說:“那你應該是個很念舊的人。”

“我念舊,可惜舊不念我啊。”他扯出個自嘲的笑容來,仰天感嘆了一句,又趕緊回過頭來解釋,“我這人追求安逸,沒什麽野心,姜老師你可別笑話我,”

姜南橘認真地點點頭,“不會,不會笑話你。”

走到路口的時候,遇到一個小吃攤,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在冬夜裏散發着誘人的香氣,連姜南橘這樣很少吃路邊攤的,都忍不住順着香味看過去,腳步也不自覺地慢下來。

周澤彥則更加直接,還沒等走近,他就扯着嗓子喊了聲:“老板,兩個煎餅果子,一個微辣全都要,另一個……”

他偏頭去問姜南橘:“你有什麽忌口嗎,蔥,香菜,生菜,辣醬?”

“沒有。”她很快回答,其實她平時吃飯很挑,不吃香菜,不吃蔥,只吃一點熟的生菜,辣椒幾乎也不怎麽吃。

倘若如實說的話,肯定會顯得她很難伺候,平白給別人增添麻煩,倒不如一句沒有忌口來得方便,畢竟她和周澤彥才認識不到一天。

周澤彥把一個煎餅果子遞給姜南橘,讓她抱着暖手,另一個挂在車把上,正準備走,聽到身後一陣急促的剎車聲,一輛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來。

車窗玻璃緩緩搖下,紀景安一手搭在方向盤上,沖他們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姜小姐,怎麽這麽晚了還在雪地裏散步,還真是風花雪月啊,要不要載你們一程?”

聽着他的陰陽怪氣,姜南橘并不想理他,刺眼的車燈晃得她有些頭暈,她擡手遮在眼前,下意識地往周澤彥身後躲了躲。“不用了,你先走吧。”

紀景安也沒再多說什麽,開着車呼嘯而去。

周澤彥随口問:“朋友嗎?”

姜南橘含糊着應了一聲,想着反正車燈那麽晃眼,周澤彥大概也沒看清紀景安的樣子。

倘若承認是夫妻,難免會讓人覺得有些古怪,連她自己都不想相信,這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夫妻。

抱着煎餅果子回到家,家裏已經開了燈,紀景安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衫,袖子挽起到手肘,一手叉腰,一手撓頭,正對着地上橫七豎八的幾件行李發愁。

姜南橘問:“你怎麽回來了?是要帶走你的東西嗎?”

她的臉頰凍得發紅,鼻頭也有些紅,手腳有些僵硬地摘下圍巾,挂在門口衣架上,站在原地微微歪頭,忐忑不安地看向他。

紀景安擡頭看了她一眼,心裏積聚的所有不快,好像突然間有了發洩的出口。

“剛跟你在一起的是誰?”他不答反問,腦海裏迅速閃過一些畫面,她昨夜的哭泣,她下意識地往那男人身後躲。不得不說,都很刺眼。

“周老師,順路一起回來的同事。”她坦然地答。

既然是故意找茬,他就已經做好了不管她說什麽都不會相信的準備,所以不假思索飛快地說:“以後撒謊也要注意适當聯系一下實際,你從來不加班——不過我就是問問,畢竟跟我也沒什麽關系。”

他随手把方才拿出來的幾件衣服又胡亂塞回收納箱,擡腳踢了踢靠牆的一堆東西,“徐女士去找醫院領導,把我的宿舍收回去了,理由是我不單身,不能再住單身宿舍。所以從今天開始,我要搬回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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