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枕月觀花（上）

枕月觀花（上）

農歷六月廿四，荷花誕辰，亦是趙清寧生辰。

趙清寧不怎麽愛過生日。李蓮花問起，她也只是說：“從前小的時候愛過，長大後就不喜歡了。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每年生日都是在提醒我又老了一歲。”

李蓮花不敢茍同，但也沒同她争辯，只是在晚間的時候捧出了一碗卧在滾熱高湯裏撒着嫩綠蔥花的面。

是長壽面。

李蓮花和趙清寧重逢的時候是在一年前的三月，那時候趙清寧忙着調養他的身體，忙着置辦産業，等李蓮花想起來的時候，她只說生辰早就過了。

這次他早早就準備起來，知道趙清寧不熱衷于過生辰，苦思冥想才想出了親手做碗長壽面給她吃祝她長命百歲的主意。

李蓮花雖然在之前的一年裏被倒逼着練就了一副好廚藝，可自從到了揚州城，買下袖月樓江山笑和小青峰清源山後，趙清寧就再也沒讓他下過廚，平時一日三餐都是袖月樓後廚做好辛辛苦苦送上來的。

趙清寧對此的說辭是——“你的手是習武握劍的手，不該拘泥于廚房之間。”

他許久未下廚，手藝難免生疏，怕做的不好，瞞着趙清寧下了小青峰到揚州城的面館學藝。

李蓮花的生辰是在二月廿九，只是趙清寧為了不讓他人猜疑，将其生日往前挪了一天，不過生日雖然明面上挪到了廿八，暗地裏卻是廿九慶生，後來懶得裝了，趙清寧也不想偷偷摸摸地給他慶祝，直接拍板每年從二月廿七就開始慶祝，端的是光明正大。

今年趙清寧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是長命鎖和百福袋，寓意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李蓮花在一個面攤前停住了腳步，他本意是想找揚州最出名的酒樓學藝的，可走到中途才想起現在揚州最出名的酒樓是趙清寧開的雲來客棧分棧，進去學藝如同在她眼皮子底下沒有區別。

他向行人打聽揚州最好吃的面館，得到的回答竟是一個小面攤，行人但凡吃過他家的面，都贊不絕口。

李蓮花笑了，倒被勾起了興趣，想嘗嘗旁人嘴裏絕佳的面究竟是何滋味。

他順着路人的指引停在面攤前，只見一個粗布麻衫的俊朗青年低着頭在攤前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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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來一碗陽春面。”

“好的。”青年聲音如玉石相擊般悅耳。

面很快煮好被青年放到李蓮花面前，氤氲熱氣中，模糊了兩人視線。

青年不可置信地喃喃開口：“李門主……”

得，又一個認識他的路人。

“李相夷已經是過去式了，我現在叫李蓮花。蓮花樓樓主。”

“一念心清靜，處處蓮花開？”

“正是。還不知公子名姓？”

“沈度。”

行人所言非虛，沈度做的面确實好吃，簡簡單單一碗陽春面給他做出了別樣的味道。

李蓮花吃完，掏出碎銀放在桌上，等待沈度收碗。

“李樓主，我一碗面只賣五文錢，多的我不收。”

李蓮花驚詫：“這麽便宜？”倒是和先前的他有些類似。

李蓮花以前給人看病時，也是一個人只收五兩，多的不收。

“沈度。實不相瞞，過不了幾日就是我阿姐生辰，你面做的這樣好，我想和你學一手，等她生辰那天讓她高興高興。”

“這……”

“我不白學，這些錢就當是學費了。”李蓮花又摸出一張一百兩銀票和一塊玉佩給沈度。

“這太多了？”

“不多，就當是為我阿姐祈福了。”

“李樓主擡舉了，若您想學，便跟着我一起吧。”

李蓮花一連學了幾天，早中晚吃的都是沈度做的面，卻沒吃膩，每次吃都對沈度的手藝大為贊賞，甚至有了想拐沈度回小青峰當廚師的想法，不過他也只能想想，沈度雖然是個面販，但實際上整個人透着一股書生氣，長得長身玉立劍眉星目的，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家離家出走的小公子。

雖然沈度現在在街頭賣面，但就像趙清寧和他說的“你的手是習武握劍的手，不該拘泥于廚房之間”，沈度的手是握筆的手，不該垂首于庖廚，他要是把沈度拐去當了廚子，沒得埋沒了人才。

學了幾日，李蓮花終于出師。他珍而重之地感謝了沈度，運起婆娑步就往小青峰去，幾日不見阿姐，心裏實在挂念。

此時此刻的趙清寧正籌算着改建四顧門舊址，身前兩側各有一個侍女捧着何莊主送來的經李蓮花标注的原四顧門設計圖紙展開，身側還有一個侍女左手拿紙右手拿筆聆聽主子“聖意”。

趙清寧看着圖紙裏标注的原屬佛彼白石肖紫矜喬婉娩的院落大呼晦氣，準備将其拆了種花種樹搭秋千建溫泉，一旁侍女快速記下。

李蓮花依舊住在他以前的院子，門主住的自然是主院，趙清寧嫌棄院子太小，準備擴建一下，最好擴個四倍，再分成兩個院落，這樣她也能住進去。

吩咐完後，趙清寧開始招募工人夜以繼日的動工，小青峰上每天都是叮叮當當的聲音。

李蓮花步履輕盈翩然落地，眼前一派熱火朝天之景，趙清寧帶着侍女小厮來回游走指揮，看到他時揮了揮手打了個招呼，轉頭繼續投入基建大業中。

李蓮花也不打擾她，兀自拐去後廚，後廚也是一派熱火朝天之景。蓋因趙清寧改建四顧門，工人需要吃飯，袖月樓平時只提供趙清寧李蓮花加上數十名仆從食物還好，如今又來了數百名工人，袖月樓難以為繼，只好和雲來客棧一起派了廚師來幫工。

見他進來，衆人行了個禮：“公子。”

李蓮花：“你們都先出去吧，還沒到飯點，我借用一下廚房。”

“是。”衆人陸續退出房間關好房門。

李蓮花取出面粉開始加水和面擀面條，長壽面只有一根面條，約四點五尺長，中間不能斷絕，李蓮花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擀面扯面，水燒開後将面放下去，又開始準備調料。

他舀了勺面湯和豬油作底，放了鹽調味，等面煮熟後快速撈進碗裏，最後撒把蔥花，一碗長壽面就出鍋了。

李蓮花把面放進托盤裏，端着托盤出了門，讓廚房外候着的人進去做飯，“快去準備晚飯吧，別讓工人們餓着了。”

“阿姐，快來吃面。”李蓮花高聲喊道。

趙清寧迅速抛下工人婢仆沖進大廳，坐到桌前準備開飯。

李蓮花把筷子遞到趙清寧手裏讓她握緊。

“這是……長壽面？”

“是。我特意花了好幾日學的。今天是阿姐生辰，雖然你不在意，可我還是想給阿姐一個驚喜，我現在身上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是阿姐所贈，沒有什麽別的可以給阿姐的，只好自己動手給阿姐做了碗長壽面，希望阿姐生辰吉樂長命百歲。”

“阿姐快嘗嘗，我可是和揚州城最好的面攤處學的。長壽面得一口吃下去，可千萬別咬斷了。”

趙清寧感動地吃着面，“花花，你真好。”

“味道如何？”

“非常好。”趙清寧吃完面，抽出帕巾擦了擦嘴，“你吃了嗎？”

“我不餓。”

“那我吩咐人給你做宵夜。”

燈火亮起，仆從們給燈盞籠上燈罩，防止被風吹滅。夏夜多月，小青峰又是月光又是燭火，恍如白晝，方便了工人趕進度。

趙清寧倚着窗看小青峰現下忙碌的景象，李蓮花抱着一套衣服站在她身後，“阿姐。”

“怎麽了？”

“這套衣服是我給你準備的第二件生辰禮物。阿姐去裏間換上試試。”

趙清寧平常多穿紫色，平日的衣服也是一色的紫，當初劍三選門派，說不準是因為校服顏色對胃口還是本身職業相關。

她換完出來，上身是外緣勾紫的白色抹胸，下穿淡紫色羅裙，淺紫腰封中間系了一條白色絲縧，披了一件白色廣袖紗衣，最外頭是件淺紫的對襟廣袖挽着白色披帛。

“真好看。”

“阿姐喜歡就好，我可是參考了許多圖紙才設計出式樣。”

“這是你做的？”

“我只是提供設計而已，成衣是袖月樓的繡娘做的。”

李蓮花審美極好，從前還是李相夷的時候就經常設計衣服，時常惹來江湖追捧。白色和紅色衣袍李相夷當時最愛穿，江湖上卻少有人同他相似，生怕穿了東施效颦惹人笑話。

“阿姐，我再帶你去個地方。”

揚州城山水秀麗，瘦西湖更是如此，漢白玉制成的二十四橋如長虹卧波風光旖旎，夏日荷花開得正盛，亭亭玉立袅袅娜娜，荷葉叢叢漫無邊際，月光清寒。

雖然是夏季，但瘦西湖的荷花也并非全然盛放，尋常荷花盛放之景在七八月，有此滿湖花開盛景，還得多虧了李蓮花用揚州慢催生。

趙清寧來時喝了酒，已然有幾分醉意，但見瘦西湖波光粼粼，她足尖一點踏風而去，輕盈落在一葉小舟上，那是李蓮花早已備好的。

她取出玉笛在接天蓮葉碧色無窮中阖眼吹奏了一曲《臨江仙》，李蓮花則隐在瘦西湖外圍守着她。

瘦西湖碧波蕩漾，她置身于千萬朵荷花中，偏頭是荷花，擡頭是李蓮花，她笑了笑，仰頭平躺在船上，攜風伴月進入夢鄉。

而當晚的瘦西湖，并不只有李蓮花和趙清寧兩人，有人記錄下了這極致的美景，并于不久後的美人榜宣之于口。

蟬鳴漸起，南風夾雜着噪意與微熱的溫度襲來，先前還如泣如訴的吳語方言民歌漸次低落，只餘窸窸窣窣的聲音，普渡寺渾厚的鐘聲敲響，子時已至。

李蓮花掠到船上，趙清寧已然睡熟了，皎白月光打在她本就白皙的臉上，平常吵吵鬧鬧的人突然安靜下來，更顯出柔和的底色。李蓮花沒叫醒她，還為防她中途醒來點了她的睡穴，後小心翼翼擡起她的頭，攬過她枕在腦後的手搭在肩上，将人橫抱進懷裏，蹈空蹑虛，瘦西湖至小青峰的景色在他眼角餘光急速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