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二

第八章 二

天上沒有星光,山中的溝壑像一條條黑色的巨蟒,慢慢被淡白的雪跡模糊了。

不能停在這坐以待斃,得快點往馬匹去不了的地方去。

鐵珩緊咬牙關站起身,帶着岳朗朝枯木叢生的山谷攀下去。山岩嶙峋,亂石荒草,專門朝沒路的地方走,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是崎岖崚嶒。

追命一樣的馬蹄聲終於聽不見了。

雪一直下個不停,鐵珩衣服上的血都結成了暗紅的冰碴。他低頭看去,岳朗發梢也積滿白霜,凍得雙頰通紅。

他們得不趕緊找個地方避一下,要不然等不到半夜就凍死了。

可偏偏鐵珩已經精疲力盡,眼前金星四冒,連半步也挪動不得。

岳朗拽着他染血的衣襟,一手緊緊握着那把金絲匕首。

自從小璿死去,他還沒出過聲。

上次是父母家人一同遇難,這次是眼看着活生生的人一個一個死在面前。

鐵珩想到傅先生父女慘遭不幸,漳河邊的百姓如牲畜一樣被殺戮,他們幸而逃脫生天,這一夜如此寒冷漫長,還不知能不能熬到天明……他不由一時悲,一時怒,一時喜,一時恨,眼中浮着淚,怔怔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漫天風雪中,更大的危險毫無聲息地悄悄臨近。

鐵珩用劍割下衣襟,把腿上的傷口草草包了一下,正要給肩膀止血,忽然覺得後背一陣毛骨悚然,他握緊長劍,驀然轉身……

山風打着旋,把樹枝上的積雪片片卷落,粉一樣地彌漫開來。

幽暗的夜色中,有兩雙發光的眼睛,鬼火一樣碧綠,正盯着他和岳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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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

鐵珩心中一凜,光顧着躲追兵,死命往大山肚子裏鑽,可又誰知是不是鑽進了狼窩虎穴?以前打獵時,伯父總是叮囑,下風,一定要站在下風,不要叫野獸聞到你的氣味。

可今夜跑得這麽倉惶狼狽,哪還顧得上風下風?

他身上的血腥濃得化不開,怕是能把山裏的餓狼全招來吧?

頭狼慢慢向前兩步,盯着這渾身是血的人,似乎在掂掇,這一大一小可不可吃。

後面的狼緊緊跟上,龇着白森森的牙,嘴裏發出悠長的低嗥。

鐵珩暗暗叫苦,他安然無恙的時候,也不敢輕易招惹雪地裏的餓狼,何況如今渾身帶傷,已是強弩之末。

他摸摸懷中的火折子,已經被血浸濕了不能再用,現在能做的,無非是虛張聲勢,希望這兩匹狼可以知難而退。

鐵珩把岳朗拉到身後護住,長劍橫持在前,抑制住因為失血而引起的顫抖,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頭狼。人與狼隔着風雪狠狠對視,都在估量對方的實力,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一場無聲的搏殺。任何微小的破綻,他們就會葬身狼腹。

血一滴一滴順着手臂滴到地上,發出簌簌輕響。

随着鮮血流失,鐵珩只覺手腳越來越軟,他沒時間了,除了拚死一搏,再沒有別的辦法。他揮動着長劍,白刃反射雪光,嘩地一聲砍倒眼前一棵灌木,并穩穩地踏前一步。

頭狼雙耳豎起,現出些畏縮之意,往後退了小半步。鐵珩心中才一喜,那頭狼卻忽然仰頭長嗥。

極遠處竟然傳來嗚嗚的應答。

這是在叫更多的同伴呢!

鐵珩心往下一沉,一陣眩暈襲來,身子忍不住打了個晃。

頭狼貪婪成性,看準獵物衰弱無依,等不及同伴,張着血盆大口就撲了過來。鐵珩猛一把推開岳朗,身子後傾,把它從頭頂讓過去。

狼落在他身後,爪子在地上亂刨,不停嚎叫掙紮,下面慢慢汪起一灘血。

鐵珩剛才已經一劍剖開了它的肚腹。

只可惜,他積攢全部力量的一擊,只殺掉了頭狼。另一匹狼撲到身上,他的劍鋒還埋在第一匹狼的血肉之間,想轉手時已經太遲,當的一聲被撞成兩截。

鐵珩榨出骨頭裏最後一點力氣,橫身擋在岳朗前面。

鋒利的狼牙深深切進肩頭的肌肉,血如泉湧。右手一下就廢了,他擡起受傷的左臂,緊緊扼住了狼的咽喉。狼也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之際,咬住肩膀死不松口。

鐵珩嘶聲大吼:“小朗,快跑!”

人與獸,生與死,進行着最原始的對決。

狼牙研磨着骨頭,劇痛深入骨髓,他努力撐着不暈過去,抵死掙紮抗争,手卻越來越無力。

岳朗不知為什麽還不跑,只聽他呼吸聲越來越粗重。

鐵珩聲音支離破碎:“小朗……快……跑!”

小朗,快跑……

這樣一個殘忍的世界,大病未愈的岳朗,沒一個親人,自己能活下去嗎?

小朗,快……

野獸狺狺的鼻息離咽喉越來越近,鐵珩的左手還在做着徒勞的阻擋……

真沒想到,他躲過了西隗的騎兵,卻會在這樣的大雪天葬身於狼腹……

只聽一聲利刃刺進肉體的鈍響,那匹狼全身一震,長聲哀嚎起來。

又一聲鈍響,狼滾落到地上。

是岳朗!

岳朗那柄一直不曾離身的匕首,狠狠刺入了狼的咽喉!

大股狼血從頸動脈噴出,稚嫩的小臉上布滿猩紅,男孩的眼睛在一片血色裏,顯得異常兇悍狠毒。

那狼掙紮着,爪子在雪堆刨出幾團殷紅的血印,逐漸沒音了。

岳朗卻絕不停手,一下又一下地刺向它的咽喉。

天旋地轉,黑夜宛如一泓猩紅的漩渦裹挾了一切。

風雪中,只剩下這一聲聲鈍響,血肉橫飛,不過是片刻時間,狼的頭已經被紮得看不出形狀了。

直到鐵珩抓住他手,把混身血腥的男孩緊緊摟住:“夠了……已經死透了!”

岳朗癱在他懷裏,抖了一陣,很快就掙脫出來,雙目炯炯,神色清明,好像從他們的家園被毀以後,第一次真正醒過來,“鐵哥哥,你怎麽樣?”

鐵珩渾身似有百把小刀同時亂搗,痛得說不出話來。

岳朗帶上了哭腔:“……哥……”

鐵珩捂着右肩,虛弱地搖搖頭。

岳朗拾起他剛才割下的布條,一圈圈纏在傷口上。他的手很穩,一點也沒抖。

鐵珩喉頭一陣酸楚,好像什麽最心愛的東西被打碎了,再也不能收拾。

是他沒有保護好他,連這殘留的一點童心,都不能保全。

曾經不忍心射殺小鹿的男孩,牆頭挂壞的織錦袍子,笑意盈盈讨好的眼睛,吃鴨汁馄饨時興奮的貪婪,背詩抄書臨摹字帖時偷懶耍滑的漫不經心……

這一切,一去再不回來。

朔風勁吹,雪還是綿綿地降下來,一片冰冷的霜白。

鐵珩扶着岳朗站起身,男孩瘦小的肩膀支撐着他,竟是如此溫暖。

天地之間,也只剩這一點殘存的溫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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