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白頭

第75章 白頭

又一年落雪, 蕭元祁算了算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

他走出禦書房，月光照着一地銀白，他循着月色向前走去, 原只是想着散散心，卻不知不覺走到了她曾經居住過的宮殿。

蕭元祁轉身想要離開，腳下猶豫再三終是上前。

修長的手指觸碰到緊閉的朱紅宮門，上面挂着一把鎖，表面已經生出了些許的鏽蝕。

他這些年沒有來過一次，故人別離最怕觸景生情，本來就沒能好好愈合的傷口又會再一次崩裂。

但思念無孔不入，既然走到了這裏, 再往傷口上紮一刀子又能如何呢？

這些年他還紮過的少嗎？

“去把鑰匙拿過來。”蕭元祁聲音冷淡如雪的吩咐着手邊的近侍。

“聖上, 天色已晚，還是回寝殿休息吧？”

跟在他身邊年老的太監勸他，自從那位離開後, 聖上每一年都會添一些銀絲, 之前還能藏住, 如今三四縷夾雜在黑絲裏越發的顯眼。

聖上平日的性情并不和順, 可那時還有一些活人氣息, 現在卻越發冰冷寡言, 不近人情。

蕭元祁斜睨了他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老太監不再多言去拿了鑰匙, 正想要上前一步開門的時候, 卻被蕭元祁叫住了。

“朕自己來。”

銅舌被彈開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随後落在厚厚一層的雪地上, 砸出一個深坑。

蕭元祁推開那道門，木頭老舊像是不堪重負發出哀吟。

一股悠悠撲鼻香傳來, 那是呼嘯的冷風帶着那些往日的記憶，嚴寒刺骨。

怎麽呼吸都感覺不暢快。

“帶壺酒來。”

“這……太醫…”

“去拿，朕不想說第二遍了。”蕭元祁走到那股幽香的源頭，一株紅梅開的正正好，可惜她不在看不到光景。

酒已經被拿來了，蕭元祁掃了掃梅樹下面石板上的積雪，坐在上面飲了一口。

辛辣的味道一路火燒火燎，連帶着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他呼出一口氣在夜色裏霧蒙蒙的，“這酒不錯。”

說完他餘光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邊的近侍，“慶和你跟在朕身邊有多少年了？”

“老奴從聖上兒時就一直侍奉，除了聖上去邊塞的那幾年之外一直都在聖上身邊，到現在也有三十年了。”

老太監說完之後清醒的等着蕭元祁的下文，可是他卻息了聲，只是一口又一口的飲着酒。

老太監也明瞬間白了他的意思，自己話有些多了，聖上是看在自己侍奉多年的份上再容忍一次。

“都下去吧。”過了一會兒蕭元祁吩咐道。

他自己一個人在夜色之中獨坐，酒已經被喝掉了大半瓶，窸窸窣窣的又下起了雪，他伸出手接起一片雪花，一瞬間又融于掌中，稍縱即逝。

他想到了什麽，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将剩下的半瓶酒猛灌進咽喉。

被嗆的眼眶通紅，一滴淚無知無覺的落了下來。

他躺在了石板上，酒已經喝完了，身子再也暖不熱了。

蕭元祁思緒像是被裹上了一層霧，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起來，他開始想不起來她笑起來是什麽樣子了，她對自己滿懷歡喜之時的眼眸。

他只記得當初她離開前望向自己的最後一瞥，冷清的跟這雪沒什麽兩樣。

蕭元祁拍打着自己的頭，怎麽能忘啊？怎麽能忘，這是他僅剩的為數不多的念想了，能讓他繼續支撐下去的一絲微光。

他把自己愛的，同樣也愛着自己的人弄丢了。

嗚嗚咽咽的聲調混合着風聲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回響，其中無數離別淚。

心裏的悲怆無解。

第二日太監們來尋聖上，發覺他一整夜都睡在青石板上，身下也只是墊了一件來時就披着的狐裘，青石板上躺着的人一動不動。

他們兩股戰戰不敢上前，這樣寒冷的天氣在外邊睡了這麽一晚，若是真出了什麽意外，他們項上人頭都要跟着一塊兒陪葬。

“師傅呢？快去喊師傅過來！”

“師傅他現在應該在養心殿為聖上上早朝做準備。”

“愣頭青，做什麽不重要，當務之急是這裏，快去。”

為首的人踹了一腳方才發聲的小太監。

“吵什麽？”蕭元祁皺了皺眉頭他揮了揮身上落的薄雪坐了起來。

冷意浸潤到了骨子裏，連呼出的氣體都帶着寒意，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此時的臉色慘白的有些駭人，唇瓣沒有一絲血色。

一晚上他都沒有意識昏沉着，寒冷和身上的熱意分庭抗禮，一個要帶着他無盡的往下墜，可總覺得還有什麽眷戀着的讓他不能夠放心離去。

“聖上……無事，要不要傳轎攆過來？”

蕭元祁起身，他揮了揮手示意并不需要。

只是剛走兩步，步伐就有些踉跄，雙腿好像不聽自己使喚。

“聖上轎攆已經來了。”

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們十分有眼神的把轎攆放在他的面前。

蕭元祁自顧自的往前走，錐心的痛感自下往上蔓延，好像只有這樣的才能提醒着自己，這具身體并不是一具行屍走肉，他還活在人世間。

深雪裏，留下一路的腳印，每走一步蕭元祁拼命的在腦海裏回憶她喜歡自己時的樣子，兩個人互相扶持着走過來的種種。

他想起了，回憶的最初是她言笑晏晏喚自己“齊玉。”

那時她總喜歡做許多食物，盡管眼睛不是很方便，可在間窄小的屋子裏如魚得水熟悉着一切，

氤氲蒸騰的熱氣籠罩着她彎起來的眉眼，那也是他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心動。

再後來她會在昏黃的油燈前等着自己回家，會叫自己夫君。

如果能夠再來一次，他會選擇用齊玉的這個身份活一輩子。

那時他擁有的幸福，天上月一樣圓滿。

現在卻變成了可望而不可求。

蕭元祁回到養心殿，這裏的的地龍很熱，進去之後緩了許久他才感覺自己重新擁有了身體的掌控權。

“聖上，皇子現在在外面求見。”慶和端上了一杯熱茶。

“讓他進來。”

蕭元祁輕飲用面前的茶水，這幅身體越發的畏寒了，他覺得自己也沒有幾年了，

懷謙進來之後，蕭元祁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這幾年長得尤其迅速，眉眼間沉穩和談吐讓蕭元祁覺得今後可以放心的把大任交托給他。

國子監裏面的師傅也對他十分滿意，蕭元祁想着立儲的事這一兩年也就應該定下來了。

“何事？”

“父皇，你許久沒有去看清寧了，她很想你。”

“朕一會兒去看看她。”蕭元祁微微颔首應下了。

雖不熱絡，但也不太算得上疏離。

“還有旁的事情嗎？”

懷謙想要行禮告退，可是心中的一些話不吐不快。

“父皇，你與其這樣，為什麽不忘掉？”來之前他聽到了父皇昨天晚上的行徑，他不理解為何如此痛苦還要繼續執着的自己修建起一個牢籠，把自己困在裏面。

“你忘了她了嗎？”蕭元祁擡起眼打量着他。

“沒有。”

如果他能忘記，說明他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不會耽溺于軟弱的情感牽絆，可同時他也會生氣幾分戒備，以防他太過心狠手辣。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麽？”

“她抱着兒臣和妹妹很輕柔的哄我們。”懷謙如實的說道，他記得那段溫柔的時光。

“嗯，她給我的遠比痛苦多。”

如果忘掉了，這一生也就素缟，沒有任何色彩了。

邊塞處，沈意搓了搓手呼出一口寒氣，天氣是越發的冷了。

她頭上戴了一頂不倫不類的毛氈帽子，但勝在暖和，身上也學着這裏的人圍了一層皮毛。

今天是冬至，李蘭一早去了市場買回來了一些新鮮的肉，晚一些的時候準備包餃子。

看了看天色沈意關上鋪子收拾了一些草藥，一邊問道李蘭“銀兒和靈靈還沒有回來嗎？”

這裏的藥鋪沒有幾家，大夫都被軍營裏面的優先征用了，窮苦人家很多生病了，有時也只是扛一扛就過去了，沈意和李蘭着實有些看不下去，又重新支應起藥鋪來，一方面也好有些事情做另一方面也好糊口。

“她們說是去采藥了，算算時間早回來，我估計他們現在應該在羲娘那裏聽曲子看歌舞呢。”

“等會兒給餃子多包一些，把羲娘也喊上可好？”

經過這幾年的相處，沈意逐漸熟悉了羲娘的性格，她爽朗熱情，有時候又有些大大咧咧的不拘一格，比如喝了一些酒聽見了故鄉的曲子興致來了就會跳舞。

紅色的裙擺鋪展開，像一朵熱烈的花，只是她的神情又有些凄涼，沈意記得羲娘和自己說過她的家鄉有一種花叫做天山紅花，她雖然沒有見過，但想來應該就是羲娘這樣的美麗。

至于之前那些狐媚子，勾引男人的辱罵，更是沒有什麽道理，都是這裏的男人看見了她跳舞，馬蠅一樣的圍在這朵花的身邊，讓人煩不勝煩。

羲娘趕他們了幾次，過不了多久又回來了。

“沈姐姐，蘭姨我們回來了。”

“這是羲姐姐給我們的羊肉，今天晚上我們炖湯喝好不好？”

人還未走近，靈靈歡快的聲音先傳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