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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怎麽了?

在篷車裏,真雅薰點香爐,飲茶讀書,卻是隐隐地心浮氣躁,難以寧神

近來,自己仿拂有些變了,有時不太像自己,就比如方才那陣笑,實在不似該當出自她的口

她不笑的,至多是淺淺的笑,那般的朗笑,太過輕浮

是因為無名嗎?自從他出現後,她感覺自己冰凝的心房,似乎一點一點融化——這是個好預兆嗎?

記着,閉上眼,莫看

她又憶起攻城那日他對她說的話,以及那個熱情的擁抱

她不太确定他是基于怎樣的心态出手抱她,之後也沒相問,雖說她多年來過着軍旅生活,男女之防的界線很難嚴格格守,但那般相擁,畢競過于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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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羞于啓齒相問,甚至逼自己不去回想,或許是那夜,她軟弱地落淚了,所以他才同情地給她安慰

才該在他面前哭的,實在有損身為公主将軍的威嚴

也不該與他肆意玩笑,那不是與下屬相處的禮儀

不該哭,亦不該笑,不該越了那道逐漸模糊的界線……

“殿下,該用餐了”一名小兵在篷車簾外報告

“我知道了”

大軍于山谷空曠處停歇,夥食兵們埋鍋造飯,烈日當空,衆将士們行軍行得汗流渙背,三三兩兩群聚于樹蔭下,納涼休息

真雅掀簾下車,四處走動,活動筋骨,忽地,當空傳來淩厲的箭嘯聲

她心神一懾,仰頭往聲音來處望,原來是一片淩空射下的箭雨,而山上茂密的樹林間,似有無數人影竄動

“有埋伏!”

軍隊一時大亂,卸甲休息的将士們倉皇起身,箭雨又落,這回挾帶火石,頓時曠野間火焰熊熊,濃煙四起

“快,在殿邊團團圍住,保護殿下!”某将領喝令

但己來不及了,數十枝箭齊齊往真雅疾飛而去

真雅反應靈敏,立時彎身尋找掩護,無名原本正懶洋洋地斜躺于後頭一輛戰車上,見狀,急躍上馬,策馬狂奔

他仲展猿臂,将蹲低的真雅一把拉上馬,安頓于自己身前,拍馬快奔,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混亂的現場

“你這小子!要将公主帶去哪裏?!”

身後有人斥喊,跟着,箭矢破空疾發

無名肩部中箭,悶哼一聲

“怎麽了?你受傷了?”真雅驚惚,回頭望,煙霧漫漫中,她認不清追來的人影,但隐約之中,見到的似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承熙,是他嗎?

她驚疑不定,眨眼細瞧,那人又拉弓射箭……

“別看了,躲好!”無名将她的頭顱按回至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卻可能的威脅

兩人一馬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馳,後有數十名追兵,身上穿的竟都是希林軍隊的服色

是自己人?真雅驚駭,是她自己的士兵叛亂,意欲除掉她?

不,不可能,是她的錯覺,她的士兵一向景仰她,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可能對她不利?

會不會是齊越國殘餘的游擊兵假扮的?又或者是希蕊王後埋下的伏兵?

但為何,她會覺得自己聽見承熙的聲音、看見承熙的身影,莫非這場騷亂,與他有關?

馬蹄噠噠,箭雨交錯,無名肩傷劇痛,實是難以握牢紐繩,坐騎亦駭然大驚,頻頻哀鳴

“你怎麽了?還好吧?”真雅駭問,話語方落,馬腿中箭,嘶聲軟倒

兩人防備不及,跟着跌落在地,無名機敏地将她攬入自己懷裏,護着她在地上翻滾

“快走!”

他拉住她的手起身,于山徑間奔逃,只聽得身後馬蹄聲愈來愈近,而前方無路,只有一面懸空瀉下的瀑布,瀑布底端,是不見底的深潭

要跳嗎?

真雅猶豫,後有追兵,他又負傷難戰,看來不跳不行了

“跳吧?”她顫聲相問

他咬牙,眼角因傷痛而抽搐,稍許,毅然頗首“就跳吧!”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十數枝箭射來,而她與他,手牽着手,一同順着瀑布溜下

水柱沖擊,重重打在臉上、身上,兩人的眼都睜不開,嗆了好兒口水,最後,被一股難以抵抗的力最沉進深潭

好痛!

真雅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凝息等待暈眩過去,接着緩緩上浮,燎首露出水面

無名呢?

她左顧右盼,不見他的蹤影,霎時慌了,該不是受傷太重,在水裏昏倒了?

她深呼吸,再度沉進潭裏,睜眼搜尋,水很清澈,她一下便看見他,正于潭中載浮載沉

怎麽?難道他不識水性嗎?

她驚詫,急忙潛游過去,雙手抓住他臂膀,他頹然閉目,頭垂落,全身癱軟,似是由于透不過氣而暈去

這下糟了!

她大為驚慌,不及思索,捧起他臉龐,攫住他的唇,以口渡息

一口綿長的氣息,溫柔地渡進他唇裏,他的心跳動,悠悠張眸,在水裏與她相凝

他迷蒙地注視她,神智半醒未醒,很倦,傷口很痛,方寸間卻有一股熱血流動

是她嗎?她正用那兩瓣綿軟的唇哺吻着他嗎?為了傳給他生的氣息,将他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她不欲他死,想讓他活着嗎?他活着,對她有何好處?于這世間又有何益?他總以為沒人在乎自己生死的,若是他不能完成那些人寄托于自己身上的“大業”,那麽,他不過是個多餘的廢物而已

你醒了嗎?

她滿蘊擔憂的眼神無聲地問他,秀發随水飄逸,容顏清麗,如潭中一朵絕美盛開的蓮花

他茫然頗首

她欣慰一笑,攬着他肩臂,牽着他的手,引領他往上浮,由無情的深淵,回到有情人間——

“師父,你讨厭我嗎?”

“為何這樣問?”師父醚眼

他微栗從小,只要見到師父這般表情他便會心涼,不是害怕,不是慌張,而是一種更深更沉的無奈

因為這表示師父不想理會他,認為他問了個蠢問題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師父對他痛心,對他生氣,怎樣都好,他最怕師父冷漠以對,那往往令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很多餘

“剛小寶他爹打了他一頓,因為小寶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氣”

“他爹就罵他打他,說他以後再不聽話,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後,他爹又将他抱在懷裏,問他有沒有吓到,哪裏被打痛了?”

“所以呢?”師父的口氣已透出些許不耐

他咽了口唾津“所以小寶他爹……應該是心疼他的吧?”

師父皺眉

“我是想問……”

“問什麽?”

他嗫嚅,說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着眼

他想問,所謂的家人之間,都是這樣相處的吧?爹娘會打罵孩子,可打罵過後又抱在懷裏憐惜,不像師父,從不打他,卻也不曾對他說過一句溫情的話

他本以為世間的人都是這般相處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實不是當師父帶着他離開隐居的深山,前往列國游歷,增廣見聞,他才漸漸知曉,原來人與人之間不該是如此淡漠的關系

尤其家人親子之間,該是更溫暖、史熱悄的

有時候,他會忽然很想要師父像別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罵他,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擁抱是什麽樣的感受?他從未經歷過……

“不是告訴過你嗎?男兒大丈夫講話不該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将來是要成王的人,應當自信、霸氣,将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聖目,懂嗎?”師父嚴厲責難他

但他現下還不是王啊!他只是個孩子,一個希望自己也有親生爹娘關愛的孩子“師父,你……不能當我的爹嗎?”

“你說什麽?!”師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顫,有些驚俱,卻仍是勇敢地昂着下領“我可以喊你一聲……爹嗎?”

“當然不成!”師父怒得紅了眼,面色鐵青“我不是說過了嗎?眼下我雖是你師父,但将來總有一日我會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間哪能以父子相稱?”

“即使是義父,也不行嗎?”

“住口!這不是你應當說的話”

不該說嗎?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将沖出眼眶的淚水“那師父,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師父聞言,倒凜氣息,他聽着那重重的、仿拂極不可思議的抽氣聲,心更涼了

“我何時将你教得如此軟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嗎?你本是尊貴的王子,你的父親本該成王,卻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親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生下你後便抛棄你,你這條小命之所以沒在呱呱墜地的那天就回到閻羅王手上,是因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師父啊!多年以來,他一直與師父相依為命,他将師父視為自己唯一的至親

為何至親之間,不能親近一些?不能擁抱,牽手也不成嗎?就像小寶他娘,牽着他的手一起上市場買菜

“小寶說——”

“住口!不準你與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會帶壞你!我吩咐你練的劍招學得怎樣了?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會習成的嗎?”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争辯,順從地到屋外練劍,還練不到半個時辰,隔壁的小寶便來鬧他,嚷着要跟他玩他不理會,兩個孩子一言不合,小寶怒了,譏笑他沒爹沒娘、是沒人要的孩子,他也惱了,拿刀便往小寶身上比劃,原只是吓吓他而已,誰知一個不小心,戳進小寶月複

小寶登時血流如注,而他驚得臉色發白,傻在原地

後來,是師父親自抱着小寶前往醫館治療,小寶醫治過後,幸無大礙,可他卻從此失去師父的信任

“你的體內流着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師父說這話時的口氣,那麽齒冷,那麽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涼透,而是深沉的虛無

那天之後,他不再奢求喚師父一聲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擁抱,甚至連一個矜憐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誰的愛,沒有人會愛他,因為他身上流着殘忍陰邪的血

因為他,像那個人,那個将他視為棄子,無情舍棄的人——

“我不是……棄子,師父,我不是……不是……”

他于痛楚的高燒中吃語

師父,他在夢裏不停呼喚着這個人,那是他至親之人嗎?是養他教他的人嗎?他說自己無父無母,是個孤兒,那麽養育他長大的,應當是“師父”了

棄子——為何他要一直強調自己不是呢?棋盤上的棄子,是指無用之棋,那麽,他是在澄清自己并非無用之人嗎?

“師父,我不是……”

莫再說了,莫再喊了,她聽着,忍不住為他心疼該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讓他連在神志昏沉的時候,都抛不開忘不卻,依然深深地記着?

你不覺得這人生有時候滋味太X-,來點甜的,心情會好些?

或許他不如表面上看來那般潇灑落拓,或許他曾經歷過太多傷痛,所以才學會以滿不在乎的态度過日子

或許這便是他如此複雜的原因,因為曾有個人,或者很多人,将他視為棄子

“無名,你說自己不會在青史留名,難道你也認為,自己不能在別人心中留名嗎?”

真雅喃喃低語,看顧着因高燒昏迷的男人,他閉着眼,糾着眉,睡着的時候臉龐反不似清醒時顯得孩子氣,而是蒙着深沉的憂傷

她的心弦牽痛,咬着唇,極力寧定起伏的情緒,将手巾在涼水裏擰餅,覆在他熱燙的額頭

從湖潭上岸後,他的情況便很糟,身上受了箭傷,傷口又受到感染,導致發燒

她在一處隐蔽的山洞內安置他,為他拔箭療傷,用附近摘來的草藥敷在他傷口上

擔憂在外頭碰上追兵,她不敢輕舉妄動,留在山洞內照顧他,偶爾到洞外的溪澗打水,摘采水果充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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