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啓明制造廠

第26章 啓明制造廠

忸怩又奔放的春日午間,湯小光帶着一罐橘子罐頭去207。

門是開着的,他進去就喊:“輕輕。”

前屋沒有就去裏屋,“輕輕?”

他沖坐在地上修桌腿的人嚷嚷:“懷棠哥,輕輕呢?輕輕怎麽不在宿舍?”

宗懷棠往木頭裏敲長釘子:“鬼知道。”

湯小光嘀嘀咕咕了一句什麽。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啊。”湯小光抛了抛罐頭。

宗懷棠揚眉:“也?”

湯小光不情不願地撅嘴:“雖然我不想承認,但他确實對你比對我們更親近。”

宗懷棠把錘子轉了幾圈,繼續盯釘子。

何止。

打的歪門邪道心思。

市面上都沒有那類書籍可以翻閱參考,足以證明有多隐秘,不為世俗所容。

“你說輕輕去哪兒了呀。”湯小光趴在窗臺,右腿繞到左腿後面,踮起腳尖搖晃。

宗懷棠用錘子把釘得靠下的釘子往上一頂:“廠裏一堆的女同志想跟你學習,你不去傳授知識,你圍着個男的。”

湯小光脫口而出:“你怎麽不找女同志,你不是最愛調情說愛嗎。”

宗懷棠眯眼:“湯小光,向寧還欠我兩份道歉信,你是不是也想寫個千兒八百?”

“……”湯小光顧左右而言他,“輕輕說廠裏有鬼,他怎麽還敢亂跑啊,又不怕了嗎?”

宗懷棠低頭敲敲打打:“如果除了他,你沒別的能說的,馬上滾。”

湯小光跺腳:“就你這脾氣,輕輕真是受苦了。”

宗懷棠冷嘲熱諷:“張口輕輕,閉口輕輕,還不是迫不及待地促成我跟他的室友關系。”

“你懂什麽,我看出來他很希望你搬來207,才從中推動了一下子。”湯小光眉毛淡瞳孔淡,臉又白,顯得稚嫩,此時他收起所有活潑的表情,多出了一絲平時見不着的偏執,“我是君子成人之美。”

宗懷棠不知哪根筋扭到別的位置上去了:“是,我不懂,我他媽太不懂了。”

“這都叫什麽事。”

他重重錘了一下桌腿,帶着整張桌子都在劇烈震動:“現在是怎樣,學弟,你要為了個長了把兒的,跟你學長争,你讓豬油蒙了心?”

湯小光恢複常态,嘻嘻笑道:“不打擾學長修桌腿了,我這就走。”

他轉過臉氣哼哼地掀起簾子往外鑽,一副善意提醒的口吻:“剛那話有歧義,建議學長下次有想表達內心情感的時候,可以适當的斟酌一下。”

出去了又嚎:“罐頭是給輕輕的,他可喜歡吃了,你別搶他的!”

宗懷棠瞥了眼窗臺的罐頭:“誰稀罕那口。”

再說了,他真要是想吃,那位會體貼地給他把蓋子撬開,叫他慢點吃,別噎着。

主打一個濃情蜜意,惡心得渾然天成,裝傻充愣。

宗懷棠摸到桌上的手表,看一眼就丢回去。

死哪去了。

被吓到了,晚上又發神經,恨不得躲他被窩裏去。

.

陳子輕沒死哪去,晚上也不會再神經兮兮,債多了不愁人,虱子多了不怕咬。

鬼都比人多了,他還怕什麽啊。

根本怕不過來。

陳子輕躺在人來人往的路邊木椅上,耳聽嘈雜內心平靜,他來這裏才半個月出頭,發生了這麽多事,感覺到處都是鬼,放眼望去全是鬼,幹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

盡管他清楚,自己只是想得輕松,說得輕松,跟實際操作不搭嘎。

“陸系統,靈異這塊我已經深刻領悟到了,120是什麽意思,我出了事,你們會讓特定的120來救我?”

系統:“編碼。”

陳子輕尴尬地“哦”了一聲:“還有別的區嗎?”

系統:“純愛520區,虐戀119區,權謀110區,種田112區等。”

陳子輕立馬說:“我喜歡種田112區。”

忍不住就挑上了,忘了自己只需要做一個任務,做完就能回去。

陳子輕嘆氣,他運氣好,有第二條命,運氣也不好,光是監護系統說的那幾個區,哪個不比他現在的區有人氣呢。

陽光打在陳子輕的眼皮,眼尾和臉上,他閉上眼睛,半昏沉間有兩道腳步聲路過他身邊。

“你這錄音機太牛逼了吧。”

“小心點摸,貴着呢。”

“怎麽開的啊,你教我,讓我回頭也給人裝裝逼。”

“就這樣子。我姑說不能一會開一會關,不然很快就會出事。”

“出什麽事?”

“故障。”

陳子輕的腦中猛地閃過一道亮光,他摸到手指上的燙傷疤,心髒怦怦直跳猶如初見真愛的毛頭小夥,整個人都有些飄浮的感覺。

任務是找到那個偷拉電線的家夥。

那就是說,所有跳出合理範圍的事,都不可能離開這個核心,繞着它轉的,只是內圈外圈問題。

本來他以為2樓在很多年前死過一個工人,鬼魂困那裏了,因為某種契機可以出來了,就開始在廠裏搞小動作弄點波浪,也懷疑十來個看電影的跟鬼有關。

後者被确認了,板上釘釘。

現在解不開的謎團是,一群鬼的話,得是多大的案子才能死那麽多人。

走廊兩頭主線天天被拉開,是不是……那群人就死于某個同志拉電引起的電路故障。他們死後陷入怨恨,逼着那個鬼不斷重複?

可是……

他向湯小光打聽過二樓以前有沒有出過命案,兇殺案,病死的,意外身亡之類,對方說沒有。

湯小光能騙他嗎?這太容易識破了,只要他随便多問幾個人就知道真假。

所以湯小光騙他的可能性是零。

很矛盾。

一條兩條幾條人命還能偷偷捂住,一群怎麽捂?

陳子輕從長椅上爬起來,他找了廠裏的好幾個老工人唠嗑詢問事故,得出的是相同的答案。

沒有呢。

老人們都是這樣說的。

陳子輕的推測方向硬生生被切斷了,蚯蚓斷了能活,他的思路斷了就涼了。

這個廠曾經不會是亂葬崗吧?

陳子輕否定了,不是,亂葬崗跟職工樓的電線牽扯不上。

還是故障。

就不知道為什麽一點風都吹不出來,是不是沒到時候。

陳子輕正投入地思索着,肩膀被拍了一下,他青白着臉,僵硬地轉頭。

同志笑呵呵地說:“向師傅,你在這啊。”

陳子輕還沒緩過來。

“宗技術喊你回去,說是暖水瓶沒水了,他口渴要喝水。”

陳子輕:“……他讓你帶的話?”

“沒有。”

陳子輕心想宗懷棠沒病到這個程度,就聽到對方說:“他在走廊拿喇叭喊呢,大家都聽到了,都說幫他找你。”

“……”

宗懷棠簡直有大病!

.

陳子輕回去就堅定了這個想法,宗懷棠真的病了,開始吆五喝六地使喚他,要他履行自己開出的條件。

掃地,打水。

講故事這項大工程還沒啓動。

五一勞動節快到了,廠裏為了調動大家的積極性開了個會,結束的時候已經不早了。

陳子輕攤着筆記邊走邊看,嘴裏小聲讀着。勞動節原主也要參加,他沒話說。

宗懷棠嫌棄道:“三百個字,二百七十個錯別字。”

陳子輕說:“太誇張了吧。”

宗懷棠懶洋洋地把鋼筆別進胸前口袋:“你臉皮厚,我不誇張點你能有感覺?”

陳子輕悶頭走自己的。

宗懷棠扯他後領子:“前面路燈壞了,換一邊走。”

陳子輕被扯得擡起頭來,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那群鬼魂休假,他沒聽到什麽動靜,自己也沒接觸到毛骨悚然的事。

這會兒看着前面那片黑暗,熟悉的發怵感閃亮登場,他強自鎮定:“我們兩個人,沒事的。”

“也是。”宗懷棠悠悠地湊到他耳邊,“你要招的鬼魂說不定就在路上等着你。”

陳子輕在平地上絆了一下。

宗懷棠好心道:“我幫你做個通知,前面的,向師傅來……”

陳子輕幾乎是踮起腳從後面勒過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

這還是宗懷棠微微駝背的時候。

宗懷棠一直起腰,陳子輕直接雙腳騰空,袋鼠一樣挂在了他背上。

他們打鬧拌嘴的時候,一些工人在另一條路燈完好的路上,他們騎着自行車朝大門方向走去,正往家回。

有個男同志對女同志展開追求。

“楊蘭同志,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我們的事情。”

“非常抱歉楊軍同志,我不能答應您的追求。而且,我已經有對象了。”

“我知道,是那個教書的老師吧。”

“是的。”

“我認為是這樣的,楊蘭同志,他是個知識分子,而我們兩個是工人,工人與工人之間才是最有共同語言的,曾經有位名人說過:工人是人類文明前進的動力。”

“對不起,我只是個會計。”楊蘭耐着性子道。

“會計也是工人啊,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肯定能建設起美好的未來。”

“那個我……”楊蘭皺眉,想要打斷他,而楊軍卻以為自己說的還不夠清楚,于是他連忙看了看四周,眼睛一亮。

“楊蘭同事,你就拿對面那個騎自行車的來說吧!”

楊軍手指向對面,只見一個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努力的踩着自行車,大杠上面坐着一個年輕姑娘。

“他,是一名工人,前面坐着的姑娘呢,肯定是他對象了。”

楊蘭也看見了路對面的兩人,那個女人把兩只手放在男人的肩上,整個人埋進他懷裏,看不清臉,細直的雙腿套着白色襪子跟皮鞋,一晃一晃的。

好香啊。

是雪花膏的味道。

擦了不知道幾瓶,在風裏都濃得嗆人。

“你看他們的感覺多麽親密,形影不離,這就是工人間才有的真摯感情啊。”楊軍轉頭滿眼期待的看着楊蘭,“我想,我們也能像他們一樣。”

“那男的好像是孫師傅,他有相好的了啊……”楊蘭一眼認出那個騎車的男人。

楊蘭心中想着,但她也沒太在意,畢竟跟她不相幹,她只是覺得孫師傅的鼻子是廠裏出名的靈敏,怎麽這次跟堵住了似的。

也許是愛情的力量。

她看着孫師傅騎着車,帶着摟緊他的姑娘,消失在路的盡頭。

.

夜色清涼,職工樓一樓,劉主任的宿舍裏亮着燈。

“接下來,是天氣預報……”

電視開着,桌上放着一杯剛沏好的茶,劉主任捧着一份報紙聚精會神地看着。

一版看完了,劉主任把報紙翻了一面,然後喝了口茶。

“哎……”

劉主任感慨着,回味着茶的清香,這樣的生活,他就算是一個人,照樣過得十分閑适。只是,他知道,就算是最美好的生活,有時也脆弱得像一張薄紙,随時都會被蹂躏。

想到這裏,劉主任的腦海中不由浮現他三個徒弟的身影,他希望他們三個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至少能早點成家。

“啪嗒!”

就在這時,宿舍裏毫無預兆地陷入一片暗色,電視和電燈都滅了。

“停電了?”

劉主任下意識地想去看看是不是電路壞了,可當他起身的一刻。卻又生硬地停頓住了。他薅了幾下鬓角的白發,眼裏閃過一絲猶豫和忌憚。

許久,他重新坐了下來。

借着月光,劉主任看着宿舍牆上的那些電線,他的臉隐藏在陰影裏,看不太清楚表情。

劉主任不說話,就這樣坐着,整個屋子顯得空曠而死寂。

“嗒!”

黑暗中一個火苗閃過,劉主任點了一支大生産香煙,徐徐地抽了一口。

忽然。

窗簾微微顫動了下,一陣從遠處來的冷風穿過窗口刮了進來,引得窗簾開始飛舞飄起,發出獵獵的聲響。

桌上的茶已經涼了,不知為什麽,劉主任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完全沒緣由的。

呼……呼……

又是一陣狂風吹進宿舍,劉主任的餘光無意間一掃,心中一驚猛然擡頭。

借着照進的朦胧月光,他終于看清了。

電視機的前面站着一個人!

周遭太黑,看不清這個人的具體相貌。劉主任沒到腦子不中用的時候,他确定剛才停電之前,宿舍裏沒有進其他人。

這個人影雙臂筆直張開,一身破舊工裝皺巴巴的,像是穿在了竹竿上一般,不自然地耷拉着。

劉主任吓得緩緩站起,嘴唇煞白,這時,窗簾又是一陣飄起,月光終于照到了那個人影的臉上。

這根本不是一張人的臉,面部幹癟,凹陷的眼窩裏瞪得很圓。

雖然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脖子卻挺得很直,在劉主任驚懼的目光下,這個人的頭顱正一點一點後仰,最終把臉直直地正對着天花板。

劉主任心中驚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讓他呆立在當場。

這時,一陣持續的喘息混着氣音,慢慢從那人的喉嚨裏傳出。

“嗚嗚……”

劉主任的瞳孔收縮,與其說這聲音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不如說更像是來自深處的地獄,森冷而詭異。

驚懼到極點的劉主任不敢再坐以待斃,他要逃,越快越好。

他向門的方向倉皇急退,幸好宿舍并不是很大,劉主任三步并作兩步,瞬間就來到了門口。

“咚咚咚。”

就在他準備開門的時候,門外乍然響起敲門聲。

毫不猶豫地,劉主任如同遇見救星般,猛地一拉門。

“孫二?”竟是他二徒弟。

“師傅我……”

孫成志看見師傅出來,剛想說些什麽,卻被神色慌張的師傅伸手攔住,示意他先別說話。

劉主任一言不發地把孫成志拉到了遠處的走廊,然後他又歪着身子,神色緊張地遠遠地看了看自己的房間。

等了好一會,沒見有任何事情發生,劉主任這才輕微放松,短促地舒了口氣。

也直到這時,他這才有時間打量自己這個二徒弟。

眼前的二徒弟有些畏畏縮縮的,臉色難看,一副滿懷心思的樣子。

“孫二,你怎麽還沒回去,出什麽事了?”劉主任語氣嚴肅。

“師傅,朋友約我出去玩。”

“所以……我想修個長假。”

孫成志的語氣有些微弱,明顯信心不足的樣子,說到最後,他更是低下頭不敢看師傅的眼睛。

“你說什麽?”劉主任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這個明明有天賦有技能,就是怎麽都掰不板正的二徒弟。

“為了出去玩,你班都不上了嗎?”他擡手指着二徒弟,臉上全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你這些天思想堕落成什麽樣了,你師兄為了保住你,又是在我面前替你說話,又是去找李科長求情!你是怎麽做的,你還癱成爛泥巴,你是不是忘了剛進廠時的向上志氣,為了讓我收你為徒流的汗吃的苦!”

“你……你對得起……”

還沒等劉主任說完,一直低着頭的孫成志突然擡頭,正常的眼窩開始凹陷,脖子繃直然後緩緩後仰。

“嗚嗚……”

孫成志的嘴巴也越張越大,發出一段連續的詭異聲音。

這聲音劉主任剛剛就聽過,和屋內剛才那個怪人的聲音,一模一樣。

看着眼前這個身體僵直,已然面目全非的二徒弟,劉主任頓覺心髒劇痛,他的心髒病又犯了。

就在他視線逐漸模糊,意識漸漸迷離的時候,他隐隐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孫師傅,我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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