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啓明制造廠
第29章 啓明制造廠
陳子輕回車間的路上,見到一夥女同志或站在牆頭底下,表格壓在牆上寫着什麽,或蹲在地上,腿墊着表格,或趴草叢裏,表格鋪在草上寫。
“向師傅。”“向師傅好”“向,向師傅好!”
她們紛紛客氣地跟他打招呼,把手上的表格往身後藏。
陳子輕本來以為是廠裏發了什麽表,但看她們這舉動,明顯不是他想的那麽回事。
“填的什麽表,我瞅瞅。”陳子輕問一個離他近的女同志。
那女同志害臊地把頭垂得很低。
陳子輕找了個敢跟他對視的:“你來說。”
“我們在填宗技術跟廠長的喜好。”
陳子輕:“……誰的意思?”
這算是明知故問,宗林喻哪有這閑工夫。他問道:“宗技術人呢?”
“在後面廠房的天臺,我們寫好了就拿過去。”
陳子輕找了過去,他爬上露天的鐵樓梯,入眼是四肢大仰着躺在天臺水泥地上的男人。
“寫完了?”宗懷棠懶洋洋地招了下手,“給我。”
沒有腳步聲,也沒人說話。
宗懷棠閉合的眼簾一動:“原來是我們向師傅打完小報告回來了。”
沒睜眼就确定了上來的人。
陳子輕走到宗懷棠身邊:“宗懷棠,你為什麽要讓女同志們填調查問卷?”
“怎麽,男同志也想參加?”宗懷棠遺憾地說,“表都發完了,不然高低讓向師傅也填一張。”
陳子輕松口氣,還好發完了。
轉而一想,竟然都發完了,這得多熱火啊。
“沒表不要緊,我問你答,我想想都有哪些問題。”宗懷棠思索着,“廠長喜歡喝什麽?”
陳子輕幾乎能秒答,可他說不知道。
宗懷棠一下看穿他的僞裝:“騙鬼是吧,整個廠裏誰不知道你崇拜廠長,把人當偶像大明星,喜好收集了一籮筐。”
形勢對陳子輕不利,他想了幾個方案,選的是不破不立。
陳子輕自言自語:“那我為什麽不說實話呢。”
宗懷棠冷冷睜眼:“因為你,”
陳子輕俯視着他,很輕很真誠地說:“因為我重視你的感受。”
宗懷棠耳根驟然一熱,背脊又燒又麻地離開地面坐起來,跟他來這手?他不為所動:“是嗎,宗技術最喜歡喝的是?”
陳子輕這回秒答了:“沒有最喜歡喝的。”
“我眼裏的宗技術對吃喝的要求不高,比起物質,更追求精神層次,靈魂深處的奧妙。”
陳子輕目光灼灼:“我回答的還可以嗎?”
宗技術莫名其妙就不滿道:“你直勾勾的看着我幹嘛。”
陳子輕笑着說:“等着你給我打分。”
“一個問題打什麽分。”宗懷棠躺了回去,沒有再問其他問題的跡象。
陳子輕猜不出宗懷棠此舉,萬一問卷結果顯示,女同志們對他哥的在意程度遠遠超過他,那他豈不是很沒臉。
而且,這種可能性不小。
成功的事業能給男人帶來很大的魅力,一技之長比不過一個廠的廠長。
尤其是在皮囊一樣,一個四肢健全,一個瘸了條腿的情況下。
陳子輕正想着,鞋子被踢了一下,皮鞋壓住他的半個鞋面,霸道地翹着,他看過去,宗懷棠眯眼看他:“分不分得清?”
突兀的話,陳子輕聽懂了,他肯定地說:“當然分得清。”
宗懷棠皮笑肉不笑,分得清?開會讨論給床底死了的人多少補貼那次,這家夥在門口就把他認錯了人,耗子一樣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亂瞄。
“一二三四五的細碎區別我就不問了,來個核心總結。”
陳子輕捧着送分題微笑:“廠長不跟我住一起,你跟我住一起,這就是核心。”
宗懷棠的眉眼壓出了古板陳舊老頑固的深度,我跟你正經,你跟我不正經,沒法搞。
天臺風呼呼吹着,太陽咧嘴笑着。
陳子輕發起了呆,宗懷棠像是頭一次認識他,把他從頭到腳大量了個遍,不死心般又從下到上地打量,反反複複來來回回。
頭上沒有長犄角,身後沒有長尾巴,嘴巴裏不會噴火,變不了魔術開不出花來。
貨真價實的普通老爺們一個,胡渣淡到沒有,喉結只有他一半大,個子比他差12公分,鞋碼小四個碼數,把兒不用比,那就是竹枝跟竹子。
長得也沒他帥。
小毛病比一個一年不洗頭的人頭上的虱子還要多,數不勝數,最大的毛病有三點,一:太依賴他,二:敢做不敢認。
三:花心。
第三點尤其紮手,滿身都是刺,到處勾。
宗懷棠不看了,他把一條手臂橫在眼睛上,另一條手臂放在身前,手捂着胸口疑似胸悶,不知道陷入了哪種境地,周身萦繞着無形的火花帶閃電。
氛圍無聲無息地朝着某個走向狂奔,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直到幾個女同志上了天臺,她們發出驚呼,躊躇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都不好意思上前,只在原地喊話。
“宗技術,向師傅。”
陳子輕從自己的思緒世界裏回到現實,他把鞋面從宗懷棠皮鞋底下抽出來:“你在這玩吧。”
宗懷棠心煩,玩屁,他坐在辦公室跑神才到外頭來的,那一疊表格,也不是真的要統計分數比出個勝負。
至于真正的目的……
宗懷棠沒去深究,他在天臺午休,迷糊間察覺有人來了,唇角一扯。
“終于想起我來了,給我送飯……”
廠花跟突然失語的宗技術面面相觑。
宗懷棠偏頭,操。
廠花沒怎麽聽清他說的什麽,只覺得自己不是他期待的那個人,心下失落至極:“宗技術,我聽說了表格的事……是不是因為我讓你沒有信心了,你想通過表格看看多少人對你的愛慕原因是你哥。”
宗懷棠不是很餓,聽到這句,他的胃就就被一股疼痛占據,疼得他面部都一閃而過扭曲。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過敏了,就四不像了。”
廠花臉一白,難堪地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她強顏歡笑道:“那是我誤會了,我這就走。”
天臺恢複了寧靜。
宗懷棠給自己加戲地捂住胃部,怒沉沉地想,也不知道那家夥湊到哪個男人跟前去了。
怨婦的味道淌得整個天臺哪裏都是。
這會兒宗懷棠在天臺演獨角戲演得興起,陳子輕在另一處廠房寫詩,小跟班馬強強陪着他。
“哥,你每天都寫詩,讀詩。”馬強強蹲在他腳邊,手拿樹枝給一只蟲子開路,“堅持下來好難啊。”
陳子輕差點沒忍住就點頭了,他既不熱愛詩歌,又沒知識儲備,真的難。
馬強強眨巴着黑黑圓圓的眼睛:“像你有這種偉大的精神,沒有什麽是你做不到的,只要你想。”
陳子輕欣慰地摸了摸他軟軟的頭發,借你吉言了,小馬同志。
“哥,那邊有人。”馬強強忽然說。
陳子輕都沒覺察到,馬強強說了他也沒找出位置:“哪裏啊?”
“那裏。”馬強強指給他看,不是大概方向,是方位。
陳子輕不合适宜地想到,他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在這裏寫詩被保衛科帶去廠長辦公室,馬強強提醒他說“不是廠長”。
馬強強并不像表面那麽呆傻,相反,他觀察細微,很敏感。
陳子輕定定神:“誰在那邊?”
茂密的樹叢遮擋了視線,沒有回應。
陳子輕手裏的鋼筆紮進了紙裏,穿了個透,他強自鎮定:“小馬,我,我們一起去……”
馬強強丢掉樹枝蹦起來:“哎呀,哥,我看錯了,不是人,是貓。”
随着馬強強這一蹦,樹叢裏就出來了一雙金黃色的眼睛。
“還真是貓。”陳子輕把鋼筆夾在詩集本裏一起放在地上,他站起來朝着小貓那裏走了一小段,嘴裏發出聲音,“洛洛咯。”
不對,這是叫豬。
陳子輕摸兜:“小馬,你身上有吃的不?”
“我有湯同志給的小兒酥。”馬強強從兜裏掏出來給他。
陳子輕撕開一頭的包裝口,把裏面的長條酥糖往外擠了擠,咽了口唾沫才拿着對小貓揮了揮,伸向它:“吃嗎,好吃的。”
橘貓不搭理兩個人類,它自己玩。
陳子輕厚着臉皮湊上去,試探着碰了一下它的腦袋,見它沒有拒絕,就把手往它背上撫摸。
橘貓舔了舔爪子:“喵~”
“小馬,你聽到了嗎,它對我叫了。”陳子輕心都化了,他喜歡小動物,沒錢沒時間養,就一直雲養貓。
“聽到了聽到了。”馬強強湊近陳子輕,腦袋快要靠在他肩上,“哥,我也想摸。”
陳子輕說:“那你摸啊。”
馬強強猶豫不決:“我有點怕。”
“貓你也怕?”陳子輕匪夷所思,“多可愛。”他捉住貓的一撮毛,輕輕地往上提了提,“是吧,小貓貓。”
橘貓舔他手裏的小兒酥。
“好吃的吧。”陳子輕拉着馬強強的手,放到貓的背上。
馬強強膽戰心驚,慢慢放松,咧開嘴傻笑個不停。
兩人逗了一會貓,目送它回到樹叢裏。
“那貓真好玩。”
陳子輕前一秒還在笑,下一秒臉上的笑容就僵了。
廠裏哪來的貓啊……
.
陳子輕沒想過自己會見到鬼貓,他的心情很複雜,鬼貓跟鬼嬰兒都讓他不太能接受。
幸好後面那個沒有出現。
陳子輕因為逗貓放松下來的神經末梢重新拉扯了起來,他沒有提醒馬強強貓的事,免得把人吓到。
馬強強倒着走,沉浸在摸到貓的喜悅裏。
陳子輕叮囑道:“小馬,你不要把我們遇到貓的事說出去,這是我們的秘密。”
馬強強呆住了。
陳子輕說:“你不想和我有秘密嗎?”
“想。”馬強強激動得兩眼發光,“那我們之間有秘密了。”
“事呢。”陳子輕應付過去了。
到宿舍樓底下的時候,陳子輕看見鐘明在東邊的樓梯口前站着。
好像在等他。
陳子輕從鐘明投來的目光裏确定了,就是在等他。
旁邊人開始往後退,陳子輕叫道:“小馬,你不是想聽我給你講我夢到的未來嗎,你去哪?”
“下次再講吧。”馬強強撓着頭說,“我想鐘主任估計找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去車間趕工。”
陳子輕一愣,鐘明是主任了,他都沒想起來,馬強強叫得倒是挺順溜。
“小馬,你趕什麽工啊,這個月來得及的,你別……”
陳子輕話沒說完,馬強強就已經對他揮着走跑走了。他去樓梯口,朝鐘明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
一路沒碰到同志。
陳子輕打開門鎖,拎着鑰匙跨過門檻回頭:“你不進來?”
鐘明說:“我就不進去了。”
陳子輕蹙了下眉心,忽悠誰呢,你不進來你跟我上樓?
完全可以在樓下找個地兒說。
陳子輕讓開身子:“進來吧,我們到屋裏聊,我給你倒杯水,你看你嘴巴皮子都裂了。”
鐘明依舊站在門外:“宗技術中午不回來?”
“不清楚。”陳子輕把鑰匙挂在洗臉架底下,“八成不回,他玩着呢。”
近似是他剛說完,鐘明就踏進了他的宿舍。
陳子輕倒熱水把杯子晃了好幾下,才倒了半杯放到桌上:“你是有那場火災的新發現嗎?”
鐘明搖頭。
陳子輕:“……”那來找他做什麽。
男人憔悴瘦削,胸肌都像是薄了不少,當然這是錯覺了,才一晚,哪那麽快就薄下去,又不是充氣的。
陳子輕不讓自己顯得薄情寡義,他換了個話題:“十年後醫學進步會非常大,你師傅撐到那時候就有希望。”
鐘明皮糙肉厚,杯子裏是剛倒的水,他的手攏了上去:“明天的事都看不到,你怎麽就知道十年後的醫學?”
陳子輕在洗臉盆裏洗洗手,把水甩地上:“我受傷昏迷的時候,未來到我夢裏來了,很壯觀,國家越來越強大。”
“奇遇。”鐘明似是信了。
“算是吧,我對未來是充滿期待的。”陳子輕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孫二的後事都辦妥了嗎?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鐘明情緒很低:“辦妥了。就是家屬要時間來接受。”
“那肯定的,短則幾年,長的話可能要一輩子。”陳子輕嘆氣,“也沒別的方法了。”
一陣壓抑中,陳子輕說:“什麽都要你來,又趕上你接手新崗位,真的辛苦。”
他們這麽坐在一起說話,好像之前的恩怨是真的一筆勾銷了。
“向寧。”鐘明的眼裏都是血絲,有些駭人,他說,“你能給我讀首詩歌嗎?”
陳子輕愕然。
鐘明又提了一次,固執的成分很濃:“你每天早上都在廣播裏讀,你讀過數不清的詩歌,有沒有哪首适合我的?”
陳子輕懷疑鐘明悲傷過度,腦子壞了。
“我沒有單獨給某個人讀過。”陳子輕敷衍地說,“你讓我準備一下,我找找适合你的詩歌,讀給你聽。”
鐘明魁梧的身板靜默下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還燙着的水:“那幾個老人,我去問了,他們确實知道。”
陳子輕目瞪口呆,剛剛還說沒發現???所以是考驗他嗎?通過了才有下文。他不在乎這個,只在乎情報。
“那都告訴了你哪些事?”
“他們只是聽說的,沒有親眼看見,更沒有經歷。”鐘明的虎口掐着杯子邊沿轉了一圈,“事情太大了傳出去全是負面影響,無論是化工廠還是其他單位都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報紙上不會有記錄,遇難工人家屬和存活下來的工人一定都拿了補貼,封了口的。二十多年不是二十多天,十年前這一帶的人口流動大,那批知情的早就散落在全國各地了。”
陳子輕滿心都被“化工廠”三字刷屏。
制造廠的原身出來了。
陳子輕一時半會拿不準這是不是任務進展,腦中飄過一個積分袋子。
從積分的數字來看,是大進展,他按捺住激動往下推,鬼是化工廠的工人,只要拿到遇害者的名單……
拿到是第一步,第二部 是想辦法招魂,念出名字估計能靈驗很多。
陳子輕建議道:“要不我跟廠長說一下,争取讓廠裏發個通知,看看還有誰知道當年的事,拼湊拼湊,說不定就能搞清楚了。”
鐘明看向他:“搞清楚什麽?”
陳子輕不假思索:“死的都有誰啊。”
鐘明說:“這對我們來說不重要吧。”
“先不說廠裏同志基本都是後來才搬到嶺縣的,本地人很少很少,”鐘明不認同道,“這是悲劇,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無論什麽時候掀起來都是悲劇。”
他幹咳了片刻,嗓子破了,口氣裏多了一絲鐵鏽味:“我師傅告訴我的目的,是想讓我多留心電路,而不是要我喚醒當年那些人的痛苦回憶,讓現在的人也跟着難過。”
“那就不全廠通報。”陳子輕拿詩集本給鐘明的杯子扇風,好讓滾燙的水涼快下來,“可我還是想弄到化工廠的遇害工人名單。”
鐘明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嗓音低低的:“你為什麽一定要知道燒死過哪些人?”
“我要說不知道你信嗎?”陳子輕臨場發揮,張口就來,“可能是那批工人裏有誰找不到回家的路,冤魂一直待在廠裏飄蕩,在我身體虛弱期間托夢給我了吧。”
鐘明沒出聲,大概是無語了。
陳子輕生怕鐘明接他的話茬,他試圖轉移對方的注意力:“9號樓的電路讓電工檢查了嗎?”
“整個廠的電路都查了,确實是我師傅說的那樣,只能多注意。”
“有沒有什麽要挖的地方?”
“挖什麽?”
屍體啊,陳子輕在心裏說。他總覺得按照鬼片的發展,宿舍樓底下都是屍體。不過也不太可能,工人死了,家屬都會把屍體帶回去下葬。
陳子輕放下詩集本,雙手壓着桌面趴上去,他拿掉面前的飯盒跟書籍湊近鐘明,懇求地說:“鐘明,死亡名單的事,你能不能幫幫我。”
鐘明沒同意,也沒拒絕。
陳子輕又往他那邊湊了湊,肚子撞上桌邊,疼得悶哼了一聲。
對面的鐘明開了口:“太久遠了。”
“我問李科長的時候,他有點不對勁。”陳子輕給了個提示,“他說不定知道內情,有參與。”
鐘明一口氣喝掉陳子輕給他倒的水,覆着層汗毛的粗大喉結有力地一下一下震動,他放下空杯子,随意抹嘴:“那我們約個時間。”
陳子輕:“啊?”
“我們總要交流。”鐘明繃着臉,“我不方便來你宿舍,你也不方便去我宿舍,我們要定個私密點的談話地。”
陳子輕不覺得有什麽不方便的,嘴上卻說:“那我寫詩的地方?”
“可以。”鐘明站起身往門口走。
陳子輕急急地塞給他一個大蘋果:“你要是查李科長,不管查沒查到東西,都不要把我供出來啊!”
鐘明拿着蘋果走了。
陳子輕去外頭看走廊的電線,一路摸着走,一手都是蛛網灰塵,粘膩膩的纏在他指間,搓都搓不下來,他拍拍牆壁,不知道裏面有沒有屍體。
“向師傅,進來吃粑啊。”有同志在宿舍門口招呼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宗技術呢?”
“潇灑去了。”陳子輕完全把宗懷棠跑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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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懷棠餓過頭了,整個人都升華了,他在反思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大錯特錯的。
廠花去而複返:“宗技術,你上次說的未知領域的探索。”
宗懷棠的眸光閃了閃,面上沒反應。
廠花踩着小皮鞋走近,從包裏拿出一團黑布,仿佛是在遞手榴彈,鼓足了勇氣說:“這是我叔從港帶回來的,你看的時候別被人發現,看完記得給我。”
說着就把那團黑布放在宗懷棠手邊,再次謹慎地小心提醒:“千萬不要讓第二個人看見。”
完了又害羞地說:“我沒有看,我是沖名字上判斷的。”
宗懷棠捏了捏黑布,裏面是碟片,他的手指緊了緊,松開,又緊了些,在做什麽掙紮。
腳下的路劈叉了,走不走。
宗懷棠最終還是看了碟片,同志片,講兩個男人隐晦酸澀的性和愛,愛跟性別無關,宣揚世界應該多樣化。
這碟片是不可能上映的,只能被藏在陰暗的角落裏,就像同性糾葛的結局。
宗懷棠晚上沒有回宿舍。
陳子輕沒有獨守空房,他去找湯小光,忽悠對方跟他一起去廠長辦公室室。
湯小光的臉上蒙着一塊布,在腦後紮了個蝴蝶結,手裏一根樹棍當槍到處掃,身子貓着:“輕輕,我們一旦被保衛科的同志發現,那就等着被通報被扣獎金。”
陳子輕握緊光照度比現代差遠了的手電,警惕着四周的風吹草動:“我們注意着點就行。”
“你不是怕鬼嗎,怎麽敢大晚上的進山。”
陳子輕被湯小光突然提到的那個字給整得腳下一滑,及時抓住了他的褂子才沒跪在臺階上:“所以叫上你了啊。”
“我這麽有安全感嗎。”湯小光嘻嘻,“确實,我帶了這個。”
陳子輕打着手電筒照過去,發現湯小光從脖子裏拿出了一塊玉佛。
湯小光不聲不響地摘下來,丢到他面前:“送你吧,能擋邪氣。”
陳子輕驚詫地擺手:“別別別,太貴重了。”
“沒事的,我家多着呢。”湯小光直接給他戴上了,他隔一會就摸摸玉佛,隔一會就摸摸玉佛,心理作用達到了頂峰,覺得自己腿不抖了腰不冷了,渾身來勁了,一口氣到了生産區大門口。
保衛科是有同志在巡邏,卻不缜密,松得很。
陳子輕跟湯小光沒怎麽吃力就到達了辦公樓裏,過道黑漆漆的,手電的光打不打過去都讓人發毛。
靈異片取景地裏的王牌。
陳子輕一只手始終拽着湯小光,他把光線微弱的手電對着腳前,靠記憶找到廠長辦公室,,一看,驚喜道:“湯同志,門沒有鎖!”
湯小光的笑聲從臉上的布裏流出來:“好欸,咱們這叫天時地利人和。”
他嘟嘟囔囔:“要快點喽,手電筒不行了。”
“電池太不經用了,我們進去吧。”陳子輕推門進去,“燈不知道在哪,好黑啊。”
他用手電對着前面照照,嘴裏念叨着試圖放松:“我每次來都沒留意燈的開關,你有沒有印象?湯同志,你在哪,吱一聲啊,湯同志?湯小光?”
人呢?
不是一直拽着的嗎,一路上都沒有松開過啊。
陳子輕毛骨悚然地想着,找燈的手還在牆上,他想把手拿下來,手卻像被人抓住逼迫他往前摸。
指尖碰到了阻礙,不是燈開關,是一塊皮肉,驚恐沖到嗓子眼就要尖叫。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緊閉雙眼淚流滿面,都這會了,還沒丢掉宿主的職業素養,想問鬼叫什麽名字。
“是我。”
耳邊有糙啞的聲音。
陳子輕劇烈顫抖的身子一滞,宗懷棠?
他扒着嘴上的手,還沒用力就扒開了,第一時間是大口喘息,站不住地滑坐下來。
黑暗中,宗懷棠好像蹲了下來,呼吸若有似無地噴在陳子輕的脖子裏。
不知道他們的距離有點近。
離得又更近了。
宗懷棠的語調給人一種冰冷的質問感:“不是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味道,不是說能聞得出來我?”
陳子輕紊亂地喘息着:“你身上都是煙味,茉莉花香都被蓋住了,我怎麽聞得出來。”
宗懷棠慢條斯理:“這就成我的錯了。”
陳子輕撈起身上被冷汗打濕的褂子擦臉上的冷汗:“你怎麽在這裏?”
宗懷棠說:“這話應該我問你。”
“我,我是來……”陳子輕循着呼吸找到宗懷棠的位置,“你先把燈打開。”
沒有聲響。
噴在他脖子上的呼吸聲都沒了。
陳子輕抖着手小範圍地摸了摸,什麽都沒摸到,人呢,不會跟湯小光一樣突然消失了吧?
或者說是他消失了,他進到鬼制造的空間來了……
陳子輕胡亂想着。
“宗懷棠,你別吓我。”
“鬼同志,你是誰,我們可以聊聊不?”
“鬼同志,當年那場大火我正在關注,我,你,你和你的同伴們有什麽遺願我是能幫到的。”
“宗懷棠,湯小光,你們在哪啊,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
生理本能跟任務撕扯着陳子輕的意識。
“宗懷棠!”
啪
強光射進陳子輕濕淋淋的眼睛裏,他反射性地用手去擋。
宗懷棠站在燈開關旁,雙眼猩紅。
陳子輕正在崩潰狀态,冷不防地看到他這副樣子,第一眼以為是鬼。
“宗懷棠,你怎麽了……”陳子輕小心翼翼地問。
宗懷棠走到辦公桌前站定,他将電話機搬到自己這邊,轉了幾圈,嚴厲道:“保衛科來兩人,我的辦公室進小賊了。”
陳子輕猛地站起來。
宗懷棠卻在這時玩笑道:“沒打出去,逗你的。”
陳子輕不是第一次目睹宗懷棠切換身份,但不知怎麽,可能是靈異事件讓他的三觀和認知都進行了重塑,對如今的他而言,什麽不合理的都有可能發生。
而且越是不合理,就越是真的。
因此這次他竟然對那位廠長有了猜疑,雖然原主的記憶裏是有的,但記憶也是可以做文章的。
陳子輕轉動着眼珠看明亮燈光下的辦公室:“宗懷棠,你真的有哥哥嗎?”
宗懷棠拉辦公椅的動作停了下來:“腦子有泡?”
陳子輕倏地指着辦公桌上的合照:“那怎麽照片上就只有你一個人?”
黑白合影照片,他第一次見只是瞟了眼,當成是中學合影,現在近距離看才發現上面還有個小孩。
像素的問題,年代的問題,沖洗的問題加一起,導致所有人都是眼睛兩個黑點,鼻子兩個點,嘴巴一條線,白臉黑發,辨不出五官。
一群大人,一個小孩。
陳子輕看着他們,他們像是也都在盯着他。
太恐怖了。
陳子輕有點反胃地移開了視線。
宗懷棠拿過合照:“你怎麽知道照片上的是我?”
陳子輕擦擦潮濕的下巴和臉,搖搖頭說:“我弄錯了,照片在廠長辦公室,不是技術員的辦公室,這是你哥。”
“那你呢?”陳子輕問宗懷棠,“你怎麽不在這上面?牽着你哥的女同志是你媽媽?”
宗懷棠将相框放回桌上:“相親都沒你問這麽仔細的。”
就是不想回答的意思。
陳子輕把手伸到背後的衣服裏,摸到一手的汗水和冰涼的後背:“湯小光跟我一起來的,不知道人去哪了,好好的就不見了。”
宗懷棠皺皺眉,這次真聯系了保衛科,叫值班的去找湯小光。
“看看現在幾點了。”他把自己腕上的手表摘下來扔到陳子輕面前的桌上,“不在宿舍睡覺,從生活區跑進生産區當賊。”
陳子輕渾身力氣已經在驚吓中洩掉了大半,他萎靡地垂着頭。
“來找那起事故的檔案?”宗懷棠看得心煩氣躁,“我對辦公室了如指掌,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這兒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你們都說不知道,沒聽過。”陳子輕蔫蔫的,“鐘明告訴我确實有那場大火,只是沒人清楚究竟是怎麽引起的,死了多少人,都有誰。”
宗懷棠打開黑黃兩色的煙盒,倒出一根香煙含在唇間:“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陳子輕抿嘴:“我不是說我遇到鬼了嗎,我懷疑就是當年那批死了的工人,吓我是有原因,我得查明白,不然廠裏還會有同志受傷,就像已經死了的兩位,和在醫院強撐的同志們一樣。”
“呲”宗懷棠擦火柴,咬着煙去湊火柴上的紅光,他靠着椅背,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煙,沒有要應一聲的打算。
陳子輕語重心長:“宗懷棠,就算不為我,也要為這個廠着想啊。”
宗懷棠的口鼻裏噴吐出煙霧:“反正我說沒有,你死活都不信。”
辦公椅被他滑到一邊,他擡腳揣在暴露出來的三層檔案櫃上面:“自己看。”
“真讓我看?”陳子輕确認地問。
不等宗懷棠回答,陳子輕就連忙跑過去,丢下被他死死攥着的手電筒,從第一層開始翻找。
一層層找到最上面,沒有相關檔案。
陳子輕面如死灰,他不甘心地從上面找到下面,還是沒有。
宗懷棠一根煙都抽完了,抽上第二根了,他把陳子輕板過來:“沒話說了吧。”
陳子輕的眉眼間爬滿了沮喪跟挫敗。
宗懷棠兩指夾着剛點燃的煙,摁滅在桌上:“回宿舍。”
陳子輕:“你和我一起啊?”
“我不和你一起,你能行?”宗懷棠按着他的肩膀扣上去,推着他走。
陳子輕到門口的時候,不知怎麽又回頭去看那張黑白合照:“照片上怎麽沒有你?”
“還能是為什麽。”宗懷棠把他推到門外,反手帶上了門,“當時我那麽小,上哪玩去了,合照的時候沒在。”
陳子輕說:“牽着你哥的是你媽媽,旁邊的是你爸爸。”
宗懷棠的沉默等于默認。
陳子輕卻又一次問:“你真的有哥哥?”
宗懷棠笑着警告:“再說一次,我就把你鎖在裏面,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到時候你口中的鬼會來給你作伴。”
陳子輕猶豫掙紮:“……真的嗎?”
宗懷棠擡起被他拉着的袖子,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丢下他往前走。
陳子輕還是跟上了宗懷棠。
過道裏響着他們的腳步聲,和對話。
“好黑啊,你慢點。”
“不會拉着我?”
“剛才你都把我的手掰開了。”
“那你還拉?”
“是你讓我拉的。宗懷棠,湯小光還沒找到呢。”
“會找到。”
“那我們也要确定真的找到人了,才能回去啊。”
“湯小光湯小光湯小光,你怎麽不關心關心我為什麽沒有回宿舍睡覺,為什麽抽這麽多煙?”
“等找到湯小光,我再問你。”
“我明天就搬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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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在生産區門口見到了湯小光,他跟保衛科的同志坐在草地上面,看不出受過什麽危險的樣子。
湯小光說自己當時失去了意識,醒來是在辦公樓外面,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對自己的撞邪不做表示。
陳子輕吓得趕緊把那塊玉佛還給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要。
然而湯小光是個倔脾氣,非要讓陳子輕戴。
陳子輕只好把玉佛戴回了脖子上面。
期間宗懷棠一直在旁邊,湯小光貼着陳子輕,對他炫耀,還甜甜地喊:“輕輕,輕輕。”
宗懷棠拽着陳子輕下山。
陳子輕心力交瘁,沒注意到這對學長學弟的暗流。
平安無事了兩天,廠裏出現了一場騷動,廠長的未婚妻來廠裏了,她是這個時代的白富美,家裏開服裝廠,自己是個人民教師。
家境優越,自身出色,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條件。
陳子輕在走廊伸着脖子望路上的汽車,他給忘了未婚妻的事了,既然有未婚妻,那他對宗林喻的疑心就沒了。
餘光瞥到宗懷棠解着白襯衣的扣子,陳子輕手裏的半塊蔥油餅都要掉下來了:“你要裝你哥去見你未來嫂子?”
宗懷棠額角一跳:“不是。”
“不是什麽不是,你都要把白襯衣脫下來換成灰的了。”陳子輕難以置信,“你哥連這都要你替他?”
宗懷棠說:“我是要換襯衣。”
陳子輕瞪大的眼睛裏寫着:我就知道,你怎麽是這種人!
宗懷棠要氣死了:“我他媽。”
他喉頭震着低吼了一句:“我背上讓你吃餅的油手抓髒了,換件幹淨的!”
陳子輕:“……好吧。”
宗懷棠大步進宿舍:“我進去換襯衣,你在這站着,哪都別去。”
陳子輕餅都沒吃完,宗懷棠就出來了,身上還是白襯衣,邊往褲腰裏塞下擺邊說:“跟我走。”
宗懷棠帶陳子輕去了一個地方。
制造廠在嶺縣邊上,已經夠偏僻了,而他們到達的目的地竟然比制造廠還要偏。
房裏點着兩排蠟燭,很陰森,陳子輕不敢進去。
“鬼都敢招,活人不敢見?”宗懷棠黑着臉催促,“不是說我沒哥哥嗎,還不進來看。”
陳子輕試探地伸出了腳,他一步步往裏走,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
宗懷棠用剪刀剪着臘燭芯:“上個月我哥外出過一次,之後就沒回廠裏,我一直以為他是要經營私生活,前不久我才知道他是生了怪病,家裏把他放在這裏調理,蠟燭八卦鏡什麽的都是請道士弄的。”
“人還沒醒,随時都會醒。”宗懷棠長話短說,“就這樣,我最近裝我哥裝得比以前勤。”
陳子輕沒有發表看法,他的視線放在床上,那位長在原主記憶裏的廠長,終于讓他親眼所見了。
雖然他通過原主知道這對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字跡,說話的聲音都一模一樣,可是………
記憶是平面的死的,實觀是立體的鮮活的,沖擊性差太大了了,他一下子就被沖擊得安全系統拉響了最高警報,在他腦中嗚啦啦地狂叫。
床上的宗林喻,跟他身旁的宗懷棠,活脫脫就是複制粘貼。
世上有像到這種級別的雙胞胎嗎?
還是說他孤陋寡聞?
陳子輕下意識去看宗林喻的左腿,想把褲管卷上去,看看腿部肌肉有沒有萎縮。
這很奇怪,按理說他不該想到這個,因為其實不光原主,廠裏的工人們都可以作證。
廠長雙腿健康,能自由行走。
陳子輕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宗林喻的臉上,沒有凹癟的痕跡,跟宗懷棠一樣精神。
像睡着了。
宗懷棠把剪刀放下來,手抄進口袋:“我兩頭當太累,本來想先自己給自己辦手續離開,再以我哥的身份回來暫管制造廠。”
陳子輕勉強把那股說不出來的怪異壓下去:“那你後來怎麽又沒那麽做?”
宗懷棠深深看他許久:“我當了廠長,就不能當你室友。”
陳子輕剛想說話,突然就閉上了嘴巴。
他先是用餘光偷瞄宗懷棠,之後又正眼看,幾次都要張嘴,但都沒有張開。
宗懷棠的不耐中隐約含有幾分不自在,混着那麽點挺迷的惱羞成怒:“有問題?”
陳子輕:“……”
問題大了,宗技術,你好像……不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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