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火
第六章 上火
他們兩個人趕回去時,季君正在拉卷閘門,挎了個裝象棋的黑包準備跑路。
季君自己帶棋,保準是去別人家對弈,而不是在橋洞下面。情況也多半是雙方勢均力敵,或他下不過人家,這才非要帶自己的象棋沾好運。
季鶴走路輕,悄無聲息地站在季君身後,在卷閘門上閃出人影。
蹲下插鑰匙的季君吓得屁股後仰,跌坐在鋪滿日光的石板梯上。
季鶴擡腳,用膝蓋和小腿抵住要滾下臺階的季君,喬橫林啪嗒丢了手裏的塑料袋,爬到季軍旁邊攙他起身。
梨子從袋子裏滑落,挨個從臺階上滾落,代替季君磕得鼻青臉腫、滲出汁水。
季鶴忍不住怒視喬橫林一眼,幸好沒有放心把雞蛋交給喬橫林,他這樣的人就像定時炸彈,比一直不靠譜的季君還要可惡些。
“你真有勁兒,”季君借力站起身,一把摟住黑包,三步并兩步走下樓梯,“你們回來了,那我就走了,季鶴,你倆別餓肚子。”
季鶴身子也不轉半個角度,将被遺留在鑰匙孔裏的銀鑰匙拔出來,重新拉開卷閘門,放下擋光的門簾。
只有喬橫林面對季君離開的背影怔怔張望,等季鶴進屋裏去,他才反應過來,跳下臺階去撿梨。
塑料袋破了,他就卷起小腹前的衣料,将紅皮梨一個一個疊起來。
還沒忘記把那個飲料空瓶撿起來,季鶴在廚房放食材,看到喬橫林的模樣後隐約覺得太陽穴很痛。
“原來我的衣服不是你擦汗用的抹布,是裝髒東西的塑料袋,”盡管季鶴面無表情,但他瞥人的眼神實在很有力道,“既然你這麽作踐它,不如脫了別穿。”
喬橫林好似意識到季鶴生氣了,手指不安地搓了搓,又在白色布料上留下幾個滾圓的灰色指印。
季鶴終于關上冰箱門,撿走喬橫林懷抱裏的幾個梨,他身上的陣陣寒氣讓喬橫林膽顫不已。
鹽水沖洗幾遍,用廚房用紙沾掉表皮水分,季鶴做完這些避開喬橫林出門去,喬橫林依舊埋頭站着,突然意識到手裏還有個塑料空瓶,于是在地面上找尋它的容身之處。
離開的季鶴突然傳了聲音過來,“瓶子不許放廚房、卧室還有浴室,你自己看着辦。”
喬橫林便如同一只低頭逡巡的幽魂,在書店的各個地方亂轉。
有時候找到一個隐蔽的角落,他便喜上眉梢地将瓶子塞到那裏,可暫時安心後又會感到不妥,把瓶子重新撿回來。
大熱天的午休時間,書店沒有人,季鶴把書本消毒收回卧室後,又折回廚房忙了一個小時。
喬橫林最終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适的地方,所以季鶴喊他時,他手裏依舊拎着那個寶貴的飲料瓶。
好在季鶴沒有為難他,暫時接管瓶子,讓喬橫林洗手,然後把菜碟端出去。
屋子裏只有那個矮棋桌能充當餐桌,與季君不同的是,季鶴會提前鋪上兩層保鮮膜。
喬橫林折回廚房,季鶴給他盛了一碗冒尖的米飯,給自己盛了小半碗,分別放在喬橫林的左右手裏。
“不要抓着碗口,輕輕托着。”季鶴說着,端了兩碗燙手的雪梨湯跟在喬橫林身後。
西紅柿炒雞蛋、清炒豆腐、水燙生菜,拍黃瓜,再加上米飯和梨湯,雖然口味清淡,但四菜一湯的規格,已經算是季鶴做得相對豐盛的一餐。
喬橫林不挑食,每個菜都吃,幸好米飯蒸得多,季鶴讓他到廚房把給季君留的米盛過來吃。
他給喬橫林的湯碗裏添了個小勺,“原本是敗火的梨,被你一摔,恐怕喝了要上火。”
喬橫林不懂季鶴的嘴角為什麽會上揚,他學着季鶴的模樣笑了笑,用勺子戳被切成小塊兒的梨,吃起來又嫩又軟,跟剛才硬硬的梨一點兒都不一樣。
這頓飯季鶴吃得不多,菜只夾了幾口,大部分都進到喬橫林的胃裏去了。
他很容易沒有胃口,做好飯吃又吃不多,總要剩,但季鶴很不喜歡炒菜放幾個小時後發酵的味道,所以常常幹脆省下這頓、那頓。
喬橫林甚至把季鶴剩的米飯也吃光了,菜碟和小碗幹淨到只剩淡淡一層油光。
季鶴因為不用處理惱人的廚餘垃圾而欣慰,他洗碗時,喬橫林就在旁邊看着,等到該洗第三個盤子時,他突然伸出手先一步抓過碗邊。
“季鶴,不洗,洗……我……”喬橫林費力地表述。
季鶴很輕易地明白他的意思,猶豫片刻,放下盤子,将長至手腕的手套褪去遞給喬橫林。
喬橫林搖頭,直接用手抓起盤子,學着季鶴剛才的樣子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小手在盤子裏面到處攪動。
雖然需要努力踮腳,但他的洗碗技術顯得比季鶴還要高超,因為他不覺得油髒,所以更加自如。
季鶴發現喬橫林跟他洗得一樣幹淨,時間縮短了足足兩倍。
喬橫林洗完,又按照季鶴教的方法洗手消毒,才出去找季鶴。
季鶴正在櫃臺前擺弄着什麽東西,喬橫林迎過去才發現他的塑料瓶子被季鶴用剪刀截成兩半。
不像跟大媽搶瓶子時候的小氣,喬橫林安靜且饒有興趣地站在旁邊,黑乎乎的眼珠觀察季鶴的一舉一動。
季鶴對氣味很敏感,早早聞到還沒有揮發幹淨的洗手液味,他只是懶得擡頭,将毛邊紙嚴絲合縫地粘在塑料瓶身上。
毛邊紙帶字,筆力勁道潇灑。
再裝進幾根筆,這半截不值錢的塑料瓶變成了簡樸又美觀的筆筒。季鶴把他遞給喬橫林,“沒有沒寫過的紙了,等開學買了新的,再換吧。”
喬橫林捧着筆筒看得出神,托在胸口,像托了個寶塔。
季鶴說,“去放在卧室的桌子上,不要碰其他東西。”
下午季鶴盤算了近一個月賣的書,感覺收錢的喬橫林乏了後,便叫他去玩,喬橫林沒跑遠,就在門口臺階上縮着曬太陽。
關店前,喬橫林好似被曬得更黑了些,他帶回來半包奶糖和三個塑料空瓶。
都是結過賬出門的顧客被他絆住腳。
喬橫林理完發的模樣實在喜人,尤其是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珠和動不動就扯開的嘴巴。
人又瘦,看起來格外令人憐愛,不少年輕姑娘投喂他。除了第一次沒反應過來就被塞了半包糖,後來喬橫林什麽都不要,只要他們手裏快喝完的飲料瓶。
喬橫林興奮地帶回去給季鶴,季鶴感到無語,看來這個瓶子喬橫林是非撿不可。
季鶴只好從廚房取來一個從前裝雞蛋的塑料箱,把瓶子按照個頭大小放進去,教育喬橫林,“瓶子放之前裏面的飲料要倒掉,不能放髒的和漏的。”
喬橫林看着季鶴把箱子蓋好,轉身離開,他蹲下去重新掀開,伸手摩挲每一個瓶子中段。
為什麽這些不貼上漂亮的紙呢,他不明白。季鶴怎麽不給他變出好看的筆筒了。
夏天小巷的穿堂風很沖,季君摟着包回來時,兩條肥壯的胳膊起了兩層雞皮疙瘩,到屋裏趕緊順着汗毛捋了捋。
季鶴的置若罔聞,倒讓喬橫林顯得更像他的親兒子,熱情地撲到他腿邊。
季鶴從小性子冷淡,對任何人都愛答不理,季君沒享受過這樣受人歡迎的待遇,歡喜地把喬橫林拉到身邊,搓他的後腦勺。
喬橫林的臉蛋被季軍的褲面壓得很扁,他突然使勁兒抽了抽鼻子。
“嘿,鼻子真靈。”季君誇他,背過身從包裏掏出一只被油紙裹住的燒雞,扒開紙皮,香味兒立刻散滿了屋。
他違背了對季鶴的承諾,這會兒正讨好地看他一眼,沒想到季鶴正好盯着這鬼鬼祟祟的兩個人,眉頭又吊了起來。
“你不知道書會染上味道嗎?”季鶴心裏煩躁,“上次你偷偷帶回來榴蓮,已經被客人投訴了。”
喬橫林原本湊頭在焦皮烤雞上方,聽到季鶴的聲音,立即站直身子,悄悄往旁邊挪步,低頭将饞出來的唾沫吞回喉嚨。
季君連忙把包烤雞的紙蓋回去,塞回已經滲出油水的塑料袋裏去,小聲說:“明天,煮茶熏一熏就行了,也沒多大味兒啊,要不我支個屏風?”
“出去吃。”季鶴毫不客氣地下了命令。
“诶!”季君止住了嘟囔,嬉皮笑臉地應下,抱着烤雞朝店前的臺階走步,快出去時沖喬橫林擺了擺手。
喬橫林快跟着季君懷裏香得過分的烤雞走到門口,突然覺得後脊背發涼,櫃臺前的季鶴重重地放下書,向他瞥去一記冷刀。
“來呀,香噴噴。”季君撕了個雞腿,引誘喬橫林和他一起越界。
喬橫林拉絲的口水順着兩個嘴角一起流,踩不穩地面的腳晃了晃,然後朝着季鶴的方向站定,瞪着那雙富有欲望的大眼睛。
季鶴大抵認為喬橫林這幅模樣還算差強人意,才重新拎起被拍在櫃臺上的楹聯選。
季君知道就算季鶴餓了三天沒吃飯,放他嘴邊的肉,他也能一門心思拒絕。
但喬橫林不一樣啊,瞧那無辜又傻氣的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家夥。季君再三擺手,他竟然無動于衷。
這就奇怪,季君一邊貓在臺階上撕雞腿肉,一邊把眼神放在一站一坐的兩只小人之間,想要找出喬橫林怕季鶴的原因。
喬橫林時不時朝季君坐的位置溜一眼,又飛快轉頭,重新回歸到認真看書的季鶴肩上。
季君幹脆作罷,将身子徹底轉向門外,屁股坐實了臺階,透着涼風啃肉。
有過路的狗就扔出一口骨頭,再吠再扔,要是再要,季君就舍不得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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