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身反骨

一身反骨

君府占地四十畝, 乃是君淩城最大的世家之一，在君淩城頗有威望。進了君淩城，只需往最繁華的地帶去，所見門楣最富貴的府邸, 其上便有“君府”二字。

應矜只聽說大師兄和家裏關系鬧得挺僵, 未曾想此次出行, 竟會被大師兄帶回家, 也不知道所謂的“僵”是怎樣的僵法，大師兄此番歸來會不會受委屈……

君郯領着應矜徑直來到正門, 甚是随意地踏上臺階，俨然就像在盛元宗進出弟子居那般随便自然。

“什麽人！”門口年輕的侍衛一見來人, 注意力被其中一人驚人的容貌吸引，先是一呆，還想上前阻攔, 而上了年紀的侍衛仔細一看, 猛然反應過來，試着上前詢問道：“是大少爺嗎？”

君郯笑着道：“王伯，多年不見, 您老還是老樣子。”

王伯頓時恨不得老淚縱橫：“哪有老樣子, 老了，都老了, 大少爺都這麽大了，還生得如此的……像極了夫人年輕時的樣子，大少爺快請進，我立刻去禀報老爺！”

“老爺, 大少爺回來了！”

君家家主氣質儒雅，手持書卷, 站在雕窗前，聞言默了許久，負起雙手，長嘆出聲。

“這小子還記得家門啊！”

“讓他來見我。”君家家主放下書卷，過了會，又道，“他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還帶了個人，據說是師弟。”

君家家主深吸一口氣，自語道：“當着外人的面，也不能太跌了他的顏面，吩咐下去，引人來正廳，準備他愛吃的吃食，給他師弟接風洗塵。”

來通報的小厮頓時深埋下頭，瞧這話說的，給大少爺準備好吃的，卻打着給師弟接風的名義。想來這些年，老爺心裏無時無刻不記挂着大少爺，而大少爺一去武林門派十多年，雖聲名在外，卻從不歸家，俨然好像忘了自己是君家的一份子。

想不到而今，大少爺竟然回來了。

這一回，莫不是就要留在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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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歡喜有人憂，至于憂心的那幾房小妾，卻是與君郯無關了。

君郯帶着應矜，入了正廳。

為他倆接風的晚宴并不隆重，桌上并沒有那幾位心比天高的姨娘。說來他娘因病過世，喪期一過，爹續弦再娶，一房又一房，給家族人口添磚加瓦，而後那群姨娘為了上位大房，搞得後宅雞飛狗跳。君郯當時年幼，還在研讀詩書，被擾得沒安穩日子過，以至于後來離家得格外決絕。習武練功的這些年，他對這位親爹的想念也十分有限。

此次回來，君郯連喊他一聲都覺得勉強，但看在桌上只有他、應矜還有君赦，沒有其他糟心人的份上，還是硬着頭皮：“爹，近來家裏沒發生什麽變故吧。”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爹？”

“兒子自然是記挂着您的。”君郯語氣生硬，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也沒有絲毫的松動。

君赦道：“你這趟下山，你師父給你準備的盤纏還夠嗎？”不等君郯開口，他又道，“山野小派，哪有什麽像樣的財寶金銀，不像在家裏，你想要什麽，爹都給你……”

君郯道：“這趟下山，師父給了三千兩。”

君赦剛喝下一口茶，被嗆得咳嗽出聲，臉也憋紅了，他放下茶杯，道：“咳咳……我聽說，盛元宗是名門正派，底蘊頗豐。”

“嗯，坐擁玉礦，不缺錢糧。”

君赦有些尴尬，道：“這些菜都是你愛吃的。”

“小時候愛吃的，現在口味變了不少。”

“你喜歡吃什麽，我讓你二姨娘給你做，你二姨娘的手藝比酒樓掌勺的大廚還好呢！”

“不用了，”君郯客氣地道，“本來也沒打算在家待多久，以後也不打算常回來，不必勞煩旁人。”

應矜察覺到君郯垂下的手微微握緊了，雖然不知道大師兄與家裏的隔閡是什麽，但所謂的鬧僵絕對不是指大師兄被單方面地針對。

“你也到年紀了，該說一門親事，寧伯候家的千金正值韶華，早在很小的時候便傾心于你，若是知道你回來，必然十分欣喜……”

“不必了。”君郯道。

“還是那個病嗎？”君赦道，“郎中說那是心病，你留在家裏，爹給你請最好的郎中，一定治好你。”

君郯道：“我說不想。”

“可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君赦道，“又不是患有隐疾，你始終不娶，讓你弟弟妹妹們，也不好娶妻嫁人啊。”

君郯冷笑道：“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再說我确實是患有隐疾。”

“別瞎說，”君赦看向應矜，“你的這位師弟倒是很文靜，方才我與你師兄說的話，還請你莫要傳出去，對你師兄影響不太好。”

君郯道：“他知道我有病的事。”

應矜道：“我都能接受。”

“看看，他都能接受，”君赦道，“你那病根本就不算病，以你的為人還有你的樣貌，什麽樣人家的小姐你配不上，只要你回府。你這心思也該定下了。”

君郯道：“今日只是恰巧路過君淩城，明日我便離開。”

君赦一陣隐痛，道：“你一定要這樣傷為父的心嗎。”

君郯皺了下眉頭，道：“您就一定要這般鬧我的心嗎。”

“可你也到年紀了……”

“呵，您遠離武林興許不知道吧，而今世道變了，靈氣複蘇，人的壽命可以延長甚至翻倍，乃至翻十倍，”君郯嚴肅地道，“君府若想長盛不衰，家族小輩、長輩也該開始修行。我這趟回來，也是想知道，家裏有沒有人覺醒了神通，宅裏有沒有哪裏不對勁，但見您的樣子，可見家裏一切安好，是我白費心了。”

眼看他要離席，君赦趕緊用話來把他摁住，很是繞口說着完全不能理解的東西：“靈氣複蘇，壽數延長……這是什麽意思？”

君郯向着應矜示意了下，應矜擡起手來，掌心之上多了一道火焰，君赦道：“雜技？”

“不是雜技。”君郯道，“是憑空化物。”

應矜又伸出右手，一顆水球憑空出現，懸浮在上方。

君赦頓時看直了眼，問君郯：“你呢，你可覺醒了那什麽，神通？也延長了壽命？”

君郯将樹靈放出來，樹靈纏繞在他腕間，并在他中指之上長出了幾片綠葉，煞是好看。

君赦見那多出的植物确實在生長，如果說之前的水火像是在變戲法，這就是神跡了，他輕嘶一聲，道：“這對身體有害嗎？”

“有益無害。”

“好好好，”君赦道，“說來你的七弟，就在九日前，皮膚突然龜裂，但沒有血流出，他的手一捏就會變成泥土砂石，睡一覺後，手又重新長回來，但一捏又會變成砂石，請了許多郎中、法師都不奏效，眼看着要辦喪事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什麽神通。”

“七弟？”君郯道。

“你還記得他嗎，君子遠，在你離家的時候，他才七歲，想必你沒什麽印象了。”

“子遠……”君郯有印象，那是四姨娘的兒子，四姨娘秀外慧中，平日裏不争不搶，她的孩子平日裏也沒少被其他兄弟欺負，那時候沒了娘親，但有君府上下寵愛的君郯曾幫過他，還記得臨走的時候，那小孩站在門口送他，喊他哥哥。也是唯一一次，君郯應了。

就這小孩竟然成了君府唯一的覺醒者，不知為何，君郯喜聞樂見。

“叫他過來。”君郯道。

君子遠是被擡着進來的。

跟在他身旁的四姨娘哭腫了眼睛，多年不見她的身子消瘦了許多，眼下眼圈漆黑，精神不濟，進來時險些跌倒，可她跌倒的瞬間，卻是看向一旁擔架上的青年，哽咽出聲。

那青年全身皮膚龜裂，顏色是泥土的顏色，被雪青色的衣袍擋住了全身，露出外面的手、脖頸看着很是可怖，也就一顆頭還完好。

此刻，見了君郯，這個擔架上的青年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動了動唇，而後轉過頭去，似乎無顏見人。

“子遠，是哥哥。”君郯蹲了下來，聲音溫柔至極。

“哥……”君子遠偏過頭去，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他的身子抖了下，幾顆砂礫滾落在白布上，這些都是他皮膚化作的砂石。

見狀，四姨娘幾乎要哭暈在地。

應矜扶住了她。

“唉。”這是君郯第一次直面神通剛覺醒十分不穩定的覺醒者，當初一群人在桓淩子草廬外，桓淩子都沒現身過，據說是可以不治而愈，但不治而亡的人也不在少數。

“有救嗎，你、你能救子遠嗎？”

“我試試，”君郯擡手按在他的百會穴上，對躺着的青年道，“若我沒猜錯，你的身體化成砂石的時候，你從未感覺過疼痛吧。”

四姨娘含淚看向兒子，君子遠緩緩點了點頭。

君郯又道：“而且砂石能自行生長，是嗎？”

君子遠又點了點頭，不由側過頭來看向君郯。

這若是能掌控神通，能化作砂石遁走，在沙漠之類的地方，簡直無往而不利。

君郯道：“且先祝賀你，你這是土屬性神通覺醒，就算肢體變成沙土，你也安然無恙。你的身體可以化作砂石，只要躺在地上，你破碎的身體就會複原，而今距離你完全掌握這個神通，只差一步，便是恢複成人軀。”

在場的人除了應矜外，其他的人都聽不太懂，哪怕是躺在擔架上的君子遠也聽得一頭霧水，但他出奇地相信君郯。

君郯向他展示了樹靈僞裝成的木屬性神通，君子遠心生向往，視線無法移開。

“我現在會向你的身體灌注土屬性靈氣，你感受一下靈氣在體內游走被吸收的過程，”君郯沒給半覺醒者啓靈過，只能用無害的靈氣來試試，“你讓身體吸收靈氣，而你試着把你的身體恢複成人形。”

君子遠聽不明白，但他閉上眼睛，直接去感受了，因為當大哥的手碰到他頭頂，一股十分舒适的暖流順着頭顱流淌進奇經八脈，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四肢和五髒六腑。

“恢複了！恢複了！他的手，還有腳！”四姨娘喜極而泣，“老爺，遠兒有救了，大公子入武林，竟學得一手好醫術，誰說他不務正業……”

果然靈氣治百病。君郯收起手來，君子遠久違地看着自己的掌紋，他撐着擔架一側的竹竿，試着坐起，但他背上依舊掉落了一層砂，讓他不敢大動，于是脖子僵硬，聲音極輕地道：“哥哥，我快好了嗎？”

“快了，等你能自行掌控身體變化，想變砂石便變成砂石，想變成人形就變成人形後，你就徹底好了。”君郯道，“相信我，你肯定能好。”

君子遠原本以為自己快死了，郎中也是這麽說，道：“那需要多久？”

“可能很快，可能需要三五個月。”

君子遠有些害怕：“三五個月，如果我變不回來了呢。”

“我會幫你，”君郯道，“讓你用最快的速度掌控這道神通。”

“所以你說的明日就走……”君赦見縫插針地道。

君子遠凝望君郯，目露不舍。

君郯看了下應矜，應矜睜着人畜無害的眼睛，一臉乖順的模樣，幾乎把一切聽他吩咐寫在臉上，君郯不免心生好感，便道：“我會在家裏多留幾日，等你能完全掌控神通了，我再走也不遲。”

“太好了！”君子遠輕呼出聲。

君赦松了口氣。

“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四姨娘很想去握君郯的手，但考慮到他不喜與人接觸這點，只手足無措地道，“你有空可以去天淨園坐坐，我會做你喜歡吃的雲片糕，還有柚子茶，也不知這位小師弟喜歡吃什麽？”

“我就和大師兄一樣就好。”應矜道。

君郯道：“那多謝您了。”

四姨娘受寵若驚，連着點頭，她蹲下來，握緊君子遠的手：“快說，多謝哥哥。”

君子遠眉目如黛，道：“謝哥哥。”

“自家人，客氣什麽。”君郯笑着道。

君赦頓覺呼吸都暢快了，連帶着看這對母子也溫切了許多，他突然輕嘶一聲，眉頭一皺，對君郯道：“說來，這幾日，家宅确有些不大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