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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另一處,杜芙還在怔怔發呆。

往常在疊竹閣時候,杜芙可能還會抄經或者作畫。可自從打發到了偏院之後,她便總是在發呆。她容貌還很年輕,很美麗,可整個人卻好似抽去了魂魄,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鮮活氣。

這幾日杜芙總不免想起了從前,當然現在也是。

她墜入了從前的回憶之中,總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她的童年家境優渥,可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家境沒落侯,她每日也繡幾朵花,替人做些雜事,如此過活。

有一次她出城,在城外一戶人家裏做事,并且留宿在城外。傍晚時分她走至渭水河畔,遠處的雲彩如水墨勾淡,近處水紋浮動,夕陽給這波光粼粼的河面染上了一層溫柔的緋色。那是夏日,她摘了鞋襪一步步踩入水中。那時候她的心情是那樣憂郁,竟生出一個念頭,便想将自己沉入這安寧的河水中,再也不起來。

這時候元儀華的婢女卻已來到了偏院:“杜姬,夫人請你前去一敘。”

杜芙回過神來,應了一聲。

等杜芙随婢女入內,她亦微微一怔。

人比杜芙想象的要多,不但梧侯在此,還有小衛侯,甚至還有陛下寵愛的昭華公主。杜芙眼觀鼻,鼻觀心,垂眉順目。

但杜芙最留意的,卻是放在案幾上的那兩盆山踯躅。那兩盆山踯躅是從疊竹居裏搬出來的,瞧着十分眼熟。

杜芙唇瓣輕輕翹了翹,卻驀然握緊了手掌,只覺得自己手掌心浮起了一層汗水。

這些日子懸在自己頭頂上的利劍眼瞧着要落下來,她原本以為自己無所謂,可忽而間覺得好似喘不過氣來。

那位俏麗的小娘好像是謝家五娘子,據說十分聰慧善斷,這兩盆花也是謝冰柔令人從疊竹閣裏搬出來的。

她聽着謝冰柔說:“這兩盆山踯躅,花色淺白則是有毒,花香無害,可若誤食花葉,便會腹痛麻痹,造成危險。我家婢子翻看屍首,便從死去孩童口中發現此物。”

她看着謝冰柔甚至取出了從死去瑞兒口中挖出的穢物,裏面有嚼碎的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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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是素娥的哭聲傳到了杜芙耳裏,素娥啞着嗓子說道:“原來竟是如此!瑞兒命苦,竟因此夭折,我那孩兒是個沒福之人,年紀輕輕,竟這樣便死了。”

素娥悲苦的嗓音裏藏匿着一縷不甘,可她顯然被敲打得不敢鬧騰。

昭華公主卻略帶譏諷說道:“這位謝家五娘子倒确實很會做事,就如小衛侯一樣,果真是行事妥帖。五娘子才來梧侯府沒多久,就發覺這居然是是一樁意外。”

杜芙像個局外人不動聲色聽着,她甚至特意望向了夫人元儀華。

元儀華輕輕皺了一下眉,大約并不歡喜。昭華公主年輕氣盛,言下之意仿佛當真是元儀華殺了人,卻有旁人奉承遮掩。

年輕的公主太過于自我,未免有些不夠顧及別人的感受。

她聽着謝冰柔脆生生說道:“這自然不是一樁意外,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于是房間裏氣氛忽而變得凝重起來。

杜芙留意到元儀華面色也變得凝重,她想這是為什麽呢?是了,夫人不喜歡元四郎跟沈婉蘭在一道,想來對謝家有些無禮。想來,也是擔心謝五娘子胡言亂語?

元儀華确實有這樣的擔切的。

她想起方才鬧的不虞,面色微沉。還是她瞧錯了這謝五娘子,對方竟是個睚眦必報性子?

謝冰柔卻無視旁人眼色,只伸出手指撥弄面前的山踯躅。

“大人自然不會誤食山踯躅的花葉,可小孩子卻是不同,更何況這兩盆山踯躅的葉片上還被人塗抹了蜜漿。小孩子喜食甜,那麽如此一來,就易誤食花葉,造成中毒。這兩盆山踯躅葉片上都塗抹蜜漿,還引來螞蟻,絕不是巧合。”

“對了,瑞兒死後,疊竹閣便被空置,又令仆下看守。現場雖打掃了一番,可兇手卻沒機會處置這兩盆山踯躅,所以證據便留了下來。”

房間裏靜了靜,素娥的臉色漸漸變了,她吃驚的望向了元儀華,眼底浮起了一縷怒色。人心就是這麽奇怪,素娥以為自己孩子是死在元儀華手裏,她也是這樣鬧的。可其實她也是半信半疑,她內心深處并沒有當真十分肯定兇手就是元儀華。

只不過元儀華若是兇手,也許才最為符合她這個小婦的利益。

現在素娥心裏浮起了一縷不可思議,就好似有什麽事情竟在她的意料之外。

惱恨染上了素娥面頰,素娥唇瓣動動,似想要說些什麽。

可是撫及自己脖子上的勒傷,素娥終究什麽也不敢說。

元儀華冷冷說道:“我若要處置一個稚子,絕不會用這樣彎彎繞繞手段。若是我用這樣手段,這兩盆山踯躅也早便處置,不會留在疊竹閣。”

杜芙深深呼吸一口氣,她想起十日前的疊竹閣,那時候她瞧了一會兒面前的山踯躅,就用筷子一點點的将蜜漿塗抹在了山踯躅葉片上。

那時周遭并沒有別的人。

杜芙唇瓣發抖着,最後定格成一個模糊的笑容。

別人都說元儀華跟她妻妾和睦,對她這個小婦不錯。元儀華人前待自己寬厚,私底下也沒怎麽為難,算得上相安無事。

只是少君不大喜歡這樣的和睦,他一向不喜歡自己的妻子,見不得妻妾和順,更不願意見到杜芙的乖順懂事。

日子久了,薛留良就有些厭杜芙。

那時杜芙還沒有逐出疊竹閣,可薛留良已經冷待她,身邊的人都已經知曉她已經失寵。

身邊的仆婢也游說她,說讓杜芙去争一争,搏一搏薛留良的寵愛,可她始終也是淡淡的,并不願意動一動。

她也知曉身邊之人怎麽想,偷偷說跟錯了主子,她這裏是燒冷竈,肉眼可見沒什麽前程。

更何況杜芙也沒有一子半女。

別人都說,還好有夫人憐惜她,至少能護她衣食無憂,而且手底下的人也不敢對她太過于不尊重。

杜芙看過書,知曉這是千金市骨。自己算是元儀華這邊的人,依順于夫人這一邊,也曾分去素娥t的寵愛。那麽她的下場,總不能太凄慘落魄了。

元儀華在後宅之中是個懂得權衡利弊以及博弈的一個人。

就好似當初,是元儀華将她挑中,帶入這梧侯府中。父母自然是願意,因為元儀華給的太多了。元儀華不但在財物上不加吝啬,還肯幫襯她那兩個兄弟。對方是元家嫡女,只要元儀華的一封信,她的哥哥就能被挑為地方郡守的掾屬,以後若有機會還能選為一個郎。

在利益的牢固綁定下,元儀華顯然不擔心杜芙的忠心。所謂禦下之術,這個元家嫡女自然是學得極好。

更何況杜芙被選入侯府,雖只是一個小婦,可與從前的生活也是天差地別。

她不必再繡花,也不必再做粗活,能随她的心意,這麽讀書、寫字、作畫。就好似小時候的好日子又回來了,而她一雙手也開始養得雪白嬌嫩,不似往日那般粗糙。

杜芙雙手疊在身前,慢慢的握緊。

夫人對她,可真是天高地厚之恩。

她耳邊聽着謝冰柔那個婢女阿韶的聲音:“婢子已經打聽過,那兩盆山踯躅并不是原本就有,而是十天前才換下來的。原本兩盆山踯躅顏色鮮紅,卻是無毒。下人說,是杜姬吩咐,說顏色太豔,讓人換兩盆素淨的山踯躅。于是,這疊竹閣無毒的山踯躅,卻換成了兩盆有毒之物。”

然後是謝冰柔側身望向了自己,對她說道:“杜姬,給孩子設下陷阱的是你,對不對?”

杜芙本來低眉順目跪坐一側,可如今卻是緩緩的擡起頭來。

她今年二十四,本來芳華正盛,可偏偏卻透出了一股子的老氣。

杜芙當然也知曉自己面上的老氣。

許多女人對男人具有吸引力也只有那麽幾年,過了懵懂無知年齡,開始懂事時,于是對有些男人而言便顯得俗氣了。

有時候一個人皮囊還算年輕,可心已經老了,看什麽事情也沒有了清澈的愚蠢。

而杜芙誘人的那幾年,就耗在了薛留良身上。而這,也是當初元儀華看中的價值。

她想,是了,元儀華又怎麽會殺人呢?夫人不會覺得素娥複寵是什麽大事,薛留良這個少君也不是個很難對付的男人。元儀華再擡另一個小婦,薛留良也很快會上鈎。

杜芙沒有說話,可她眼底卻泛起了一縷異芒。

杜芙沒有喊冤辯駁,可昭華公主卻皺了一下眉頭:“此事雖然十分湊巧,可是依你所論,這樣推斷有一個天大的破綻。那就是杜姬又豈會知曉自己會從疊竹閣趕出去。哪怕她消息靈通,知曉素姬會複寵,卻總不至于會知曉素姬會住入疊竹閣。以她跟素姬的關系,大約也不好做出刻意謙讓的姿态。”

當昭華公主這樣說話時,她也覺得自己十分任性。這件事情裏,杜姬成為殺人兇手是最為合适的結果。更何況這位謝五娘子的一番說辭,也不是那麽糊弄人,總歸是能夠說得過去。

然而昭華公主心底終究是生出了一縷惱意,因為這樣處置,她很不喜歡。她也不喜歡這樣的大局為重,含糊了事。當她質問了謝冰柔後,便情不自禁的向衛玄望去。

衛玄大約不會喜愛自己較真,又或者會覺得自己不懂事,不懂他的那些權衡利弊,說不定還會露出自己不懂事的惱色。

但昭華公主望去時,衛玄面上也沒什麽惱色,只仿佛在認真聽謝冰柔說話。

衛玄雙眸斂光,坐姿端正。他總是這樣,當他凝肅神色的時候,就會給人一種很專注很認真的樣子。

有時昭華公主撞見他和太子議事,衛玄就是這種端正的神色。兄長倚重于他,仿佛也是可以理解的。

昭華公主望着衛玄時,也沒料到謝冰柔會回答她。

她居然聽到謝冰柔答道:“公主說得極是,也許,這樁案子本不過是個意外。”

昭華公主倒生出幾分錯愕,側頭望向謝冰柔。她一直以為這謝家女娘是攀附奉承之徒,哪怕之前昭華公主張口替她解圍,也不過是不願意讓元璧這個外兄尴尬。

謝冰柔望向了元儀華:“薛夫人,令郎今年七歲,性子難免有些淘氣。就好似我方才進來時,便瞧見他身上滿是墨水。小孩子愛鬧騰也很常見,可我那時卻窺見令郎不但衣衫上沾染了墨水,就連牙齒也是漆黑一片。”

“我想問令郎是否有個怪癖,總是喜歡将一些奇怪的東西塞嘴裏?”

薛旭是薛留良第一個兒子,又是正室所出,梧侯府上下自然都很寵着他。唯獨元儀華作為母親,還能拉下臉教訓孩子。

之前元儀華令仆婦打薛潤的手掌心,謝冰柔留意到那仆婦下手不算重,可也不算輕。薛旭被打得手心微微發紅,會知道痛,但也不會很嚴重。仆婦這樣教訓,自然是元儀華授意,否則豈能有這樣大的膽子。

七歲的薛旭不但将墨汁弄在衣服上,還去嘗了一下墨汁。小孩子總是會吃一些奇怪的東西,有時候并不是什麽異食癖,而是對周遭之事太過于好奇。

元儀華顯然留意到自己兒子這個不大好的毛病,也想盡力糾正。

所以她自然能回答謝冰柔的問題,她說了一聲是。

元儀華的臉色已經冷下來,她已經想到了什麽,一旁的素娥身軀已經在輕輕發抖。

謝冰柔又問:“那小公子平日裏是否會去疊竹閣玩耍?”

元儀華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答道:“是!”

是!平日裏薛旭會去疊竹閣玩耍。杜芙和元儀華關系不錯,薛旭之前去疊竹閣也不足為奇。

和死去的瑞兒不同,薛旭這個嫡出的小公子很得薛重光寵愛。兒子性子軟弱,梧侯便把希望放在孫兒身上。薛重光覺得薛旭虎頭虎腦,縱然頑皮一些,也是極好。

梧侯覺得男孩子就是要活潑,不要學太多規矩,免得将性子拘住了。這規矩學得太多,以後不會有什麽大出息。因有祖父溺愛,元儀華的規矩便老是立不起來。

所以薛旭那個喜歡往嘴裏亂塞的毛病一直沒改好。

謝冰柔便說道:“如果杜姬在葉上塗上蜜漿,一開始針對的是薛旭呢?”

“倘若她沒有搬出疊竹閣,小公子還去在疊竹閣玩耍,那麽吃到有毒山踯躅花葉的,便是喜歡什麽東西都往嘴裏塞的小公子薛旭。”

“是嗎,杜姬?”

房間裏此刻徹底安靜下來。

素娥已經惡狠狠的瞪向了杜芙,元儀華也冷冷看着她。

杜芙猶自沒有說話。

但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推斷,疊竹閣的白杜鵑兩盆又被塗上蜜漿,分明是被人動過手腳,薛旭又有那麽個小毛病,而且杜芙在十日前讓婢仆換下原本無毒的山踟蹰,之後瑞兒便中毒。

這一切可以算是形成證據鏈,對于在場之人而言足以定罪。

可謝冰柔還是希望杜芙能親口招認,至少不是在用刑之後。那些散碎證據被一根線聯系在一起,卻缺乏目擊證人以及犯人口供。那麽也許,也會有萬分之一的萬一?

謝冰柔總是希望自己案子斷得完美,但眼前的杜芙顯然并不樂意說話。

這時元儀華卻開口:“你家中兩個兄弟在我族兄手底下做吏,父母也在京城,不知他們可知曉你做的事?”

杜芙身軀終于輕輕一顫,她面色神色終于有了變化。

震驚過後,別人都驚訝杜芙會做出這樣事情,又暗暗猜測杜芙這樣做的用意。難道一個小婦,還有非分之想?難道杜芙平日裏性情沉靜若水,其實暗藏居心,恨不得元儀華和薛留良撕起來?

旁人這些猜測元儀華都想得到,但元儀華還是覺得很奇怪,她緩緩問:“我只好奇,你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杜芙面上浮起了一縷異色,眼神有些迷離,她輕緩的說道:“因為,他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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