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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璧慢慢伸出了手掌, 這樣掩住了面頰。他手指分開,露出了精光閃閃的眼睛。他手掌慢慢往上摸索,摸着自己發髻, 然後痙攣似狠狠一抓,将幾絡頭發這樣抓下來,如此亂糟糟的散在臉邊。

這時卻有人輕輕推開門, 這不問而入的女娘正是田淑真。

田淑真性子十分要強, 又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話沒有跟元璧說清楚,故而湊向前來說一說。但她到底是個年輕女娘, 故而有些羞澀。

田淑真除了羞澀,還有一些緊張。當然這時候她也留意到元璧有些不對,不覺湊上前去。

田淑真言語裏亦帶上關切:“元公子, 你這是怎麽了?”

元璧一向溫文有禮, 田淑真從來沒見過他這麽失态樣子。有那麽一瞬間,田淑真浮起一個念頭,心忖莫不是因為那謝五娘子?

也許二人之間生出些龃龉,所以元璧黯然神傷, 做出這麽一副為情所傷模樣。

田淑真這麽自顧自猜測, 然後心口驀然浮起一縷嫉意。

她卻只聽道元璧淡淡說道:“出去——”

那言語裏已有些不耐之意,卻頓時使得田淑真心頭一酸。田淑真非但沒有走,反而這麽依偎上去。

元璧這麽坐着, 她便跪坐一側,輕輕握住了元璧手掌。元璧手掌微涼,掌心似有些汗水,田淑真亦隐隐有些古怪, 可卻無暇深思。

她此刻心口盡數是嫉意,想到謝冰柔秀麗纖弱模樣, 心裏就好似生了一層邪火。更不必說元璧對謝冰柔那般親昵,卻對自己避如蛇蠍。

她是京中貴女,容貌手腕從來不輸給誰,而謝冰柔不過是個川中養大的野丫頭,不過會扮柔弱裝可憐罷了。

田淑真忍不住動情說道:“倘若是謝五娘子,你會不會喚她走?只怕元公子會留她在身邊,跟她有說不完的話。獨我這麽個人,方才會惹你厭。”

“淑真幼承庭訓,學識教養皆是出挑,自認容貌不陋,為何你卻對我不屑一顧,從不肯稍加垂顧?”

“我對元璧哥哥一向是癡心一片,從小都是愛慕于你!”

田淑真這樣說時,自己也是微微一怔。她想自己當真是從小便愛慕元璧嗎?其實小孩子懂什麽?待她長大了,又覺得元璧十分優秀,于是連童年裏相處記憶也被美化了許多。

更何況如今田淑真确實心炙如火,盼元璧能夠納了自己。

可她那些話落入元璧耳中,也不過是一些嘈雜的嗡嗡聲。田淑真依靠在自己身上,元璧想要推開,卻竟覺半邊身子發力,那酸乏之意從腿蜿蜒上手臂,甚至蜿蜒到元璧半邊臉頰。

此時此t刻,元璧竟覺呼吸一窒,好似喘不過氣來。

田淑真唇瓣一開一合,可他只覺得十分吵鬧,他十分想這個女娘閉嘴,可終究竭力忍耐。

不行,他如今人在宮中,這裏可不是什麽殺人的好場所。況且旁人也會知曉田淑真是來尋自己,若田淑真死了,他便在顯眼處。

更何況他已經栽贓了薛留良,如若再發生什麽兇案,豈不是前功盡棄?

元璧是不想殺田淑真的,可田淑真卻偏偏往他跟前湊。

田淑真:“這謝五娘子長于蜀中姜家,她只有一些小聰明,可卻絕沒有真正京中貴女的大智慧。謝氏空有名號,可其實已經沒落。男人有了一個好妻子,才能有一個好事業。就如薛留良,他犯下了那麽大罪過,可因為妻子是元家嫡女,所以還有可哀求之處。哪怕最終獲刑,他的妻子也會挽救子女前程。”

“一個好的妻子,是能擔得起事,撐得住場面,立住門戶的。那些樣貌姣好,怯弱不堪的女娘,關鍵時刻又能有什麽用?妻子不是那些逗人取樂的小婦,是要大氣一些,是能助男子成事的。”

“而淑真便想要做這樣一個妻子。阿父是郎中令,我知家中幾個兄弟皆不成器,父親心裏也想挑個厲害女婿栽培。他素得陛下信任,更知曉如何助郎君扶搖而上。有阿父襄助,元璧哥哥也絕不止是別人口中外戚。”

田淑真這一番言語也是剖心之語,主打一個真誠。元後雖與陛下恩愛,可皇後也有諸多掣肘,也有許多避忌。

田淑真不但陳情真心,還分析利弊,道盡娶自己為妻的好處。

她也覺得自己不知羞,可也顧不得許多。

可元璧只是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他仿佛有些不耐,然後說了一聲滾。

然後田淑真滿懷期待面容頓時一僵。

她面上浮起了受辱之色,是尊嚴受損的模樣。

本來田淑真也應該離開了,她留下來也沒有什麽意思。可她面色變化,驀然伸手攥住了元璧衣角。

“元璧哥哥這是什麽意思?是覺得靠一個女娘十分丢人?你們男人就是喜歡那些楚楚可憐的女娘,仿佛這樣才襯得你英武偉岸。這女娘若是厲害些,你們便心存畏懼,好生忌憚,是不是?”

“我從阿父口中聽說元璧哥哥戰敗狼狽,我本來還不信。元公子人前這麽個高傲之人,怎麽還不中用?後來我見你這幾年呆在宮中做衛士令,連章爵都比你輕狂張揚,那容不得我不信了。元璧哥哥,我本來還滿心憐惜,我不想說出來傷害你,可是你卻——”

然後田淑真的嗓音戛然而止。

一雙手伸出來,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又這麽狠狠捏緊。

元璧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他把田淑真那些話掐回脖子裏去。

他瞧着田淑真猙獰的驚恐的面容,手指也不由得發狠更加了幾分力。

田淑真不該胡說八道,更不應該那麽說自己。她說了不該說的言語,如今就應該死。

元璧眼底隐隐有淚水,那自然不是對田淑真惋惜,他惋惜的只是自己。

“我讓你住嘴,讓你走,我本不想殺你,你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要逼我!”

“我好不容易嫁禍給薛留良,我本來想歇一歇,可你去湊過來。賤婦,賤人,你真是該死!”

當元璧這樣啞着嗓子辱罵時,他一點不像個翩翩貴公子,他面容兇狠,宛如惡鬼。

田淑真也不知聽懂沒有,可她已經沒辦法說話,她喉頭傳來低啞的宛如哀求一般的嗚嗚聲,可終究是一句話也辦法說出來。

她面皮漸漸變了,浮起了因為缺氧造成的紫绀色。田淑真雙手本來胡亂去扒拉元璧手臂,這這雙手臂終于軟趴趴的聳落下來。

見田淑真沒有撲騰了,元璧還額外多掐了一會兒,方才終于松了手。

他手掌松開,田淑真的身子就軟趴趴的落在了地上。

元璧冷漠看着田淑真軟落,看着田淑真大大瞪着眼睛的屍體。眼前女郎已經香消隕玉,屍體眼裏淚水晃落,化作一縷水痕,落入散亂的雲鬓之上。

元璧驀然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

他感覺好極了,本來叫嚣發疼的腿傷竟似也痊愈,自己呼吸也開始流暢,僵住的身軀也恢複了正常。

這殺人竟是一劑良藥。

元璧歡喜咽下一口口水,竟連緊張引起的口幹舌燥也都得以緩解。

當然這樣在治病法子,他是很早以前便察覺到了。

就好似那日,他在梧侯府見到謝冰柔,于是本來發疼叫嚣的腿卻不由得平靜下來。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替鄧妙卿驗屍的謝冰柔,那日他只遠遠看了幾眼,近些瞧對方更是俏麗動人。

十七歲的女娘十分鮮潤可人,亮得好似會發光。那時候元璧就瞧得渾然忘神,心馳神搖,元璧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一定要殺了她。

就如貪口腹之欲者窺見了美食,又或者是惡狗見到帶血的鮮肉,他只覺垂涎三尺,瞧得渾然忘神,連腿疼都忘卻了。

那實在是一件極美妙可口的獵物,一見就令他意亂情迷。

于是那日他入了梧侯府,便一直目不轉睛打量謝冰柔。

他看着謝冰柔驗屍、收集證據,接着就是斷案。京裏女娘沒有她這份聰明伶俐,謝冰柔是那麽的誘人,是最令人垂涎的獵物。

殺人的渴求在元璧血液裏沸騰,他神為之飛,魂為之奪,連腿疼都忘卻了。

有人也留意到元璧那熱切的目光,就好似元斐,元斐對那個沈家女娘心心念念,于是他也以為元璧內心浮起的是愛情。可誰也不知曉他內心真實的心意,更不會知曉他的熱切和殺戮有關。

如今元璧抓着頭發,目光幽幽,接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原本想歇一歇,等上幾年,等這些事情平歇,他再對謝冰柔下手。就像他跟謝冰柔說過的話,他甚至想娶了謝冰柔,讓這個美味的珍藏成為自己的妻子。

謝冰柔聰慧、善良、幹淨,如溫柔的明月。

這樣的明月若不知不覺藏在了污泥裏,那豈不是一件令人歡喜得發顫的事。

可田淑真卻是湊上來,她為什麽要湊上來?自己原本沒打算殺了她的,可有人卻非要硬生生湊上來送死。

現在田淑真死在這裏,這屍體不好處置,什麽都不好處置。

元璧發顫的手撫上了眼前的屍首,他頭發已經被自己抓得亂七八糟,亂糟糟的發絲下掩着一張俊美且瘋狂的面頰。

他已經失控了,此刻理智在減少,可瘋狂卻在滋生。如果他能克制自己,那絕不會在此時此刻殺了田淑真。

可這都是田淑真的錯!

一想到了這兒,元璧心裏就浮起了幾分對田淑真的恨意。

然後元璧伸出手,這樣撫上了田淑真的頸項。

他袖裏娴熟的劃出了一把匕首,就這麽被元璧握在手裏。

他想起自己在邊塞征戰時候的情景,元璧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疼痛、幹渴。他的嘴唇總是發幹的,每次出行,水都不會不夠用。每次出任務回來,最後兩天都要忍受幹渴。

元璧會想起自己歸來時用匕首割破牛皮水囊,任由清水咕咕冒出,任他飲用,撒遍身軀。

割破牛皮水囊感覺就像是割破女子咽喉。

田淑真是被他活活掐死的,可現在元璧有一種渴望,他渴望着割破田淑真的咽喉,使這個女娘的血液這樣流淌出來。

他手裏握着那把匕首,要是謝冰柔看見,就能看出這就是她要尋的那把兇刃。

元璧兇刃在田淑真頸項間比劃,卻遲遲沒有揮下去。

這倒不是他對田淑真有什麽情意,而是因為理智告訴他弄得血淋淋的不好收拾。

田淑真畢竟已經死了,元璧發瘋過後也尋回了一些理智。

這時候門外卻有內侍傳訊,說元後召喚,令元璧奉诏去長信宮。

元璧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過了一陣,他才打開門見傳訊的小黃門。元璧已抓好了頭發,略做收拾,他樣貌倒是與平日裏差別不大,只慢慢攥緊了手掌。

元璧人前總是端方恭順的,可屋中那具屍首卻分明是在提點他的失控。他還沒想好怎麽處置田淑真屍首,更無暇思考怎生脫罪,如今卻要奉诏t去長信宮。

一切都已經開始無法計劃,無法遮掩,變得混沌混亂,更令元璧掩在袖中的手在輕輕顫抖。

這時候長信宮中聽審的昭華公主卻浮起了一陣惱怒之意,她想外兄怎麽會是殺人兇手?

從謝冰柔口中說出這個指責開始,昭華公主都覺得是十分荒唐的。謝冰柔随意指證誰都可以,但那個人絕不會是元璧。

昭華公主心底也驟然升起了悲涼。她沒去看謝冰柔,而是不可遏制掃向了一旁的衛玄。衛玄十分安靜,慷慨陳詞的卻是謝冰柔,但昭華公主就覺得這一切是跟衛玄有關。

她甚至為元璧生出了一絲傷心,因為她看出外兄心裏是喜歡這個謝五娘子的。而這份喜歡,甚至到了想娶謝冰柔為妻的地步。

然則眼前女娘模樣看似恭順,心卻很大。謝冰柔與衛玄勾結于一處,還不知曉有怎樣的權欲野心!

那可真是面似菩薩,心如蛇蠍。

想到元璧一片真心被踐踏,昭華公主心尖兒也不覺浮起了一縷怒意。她也未曾想到衛玄居然會親近這樣女娘,私底下不知曉還有怎麽樣的龌龊,連帶着她對衛玄心涼!

昭華公主面頰泛起了緋紅的怒意,當然此刻還輪不到她處于呵斥。父皇面沉若水,母後卻對外兄十分維護。

元後一向溫和嗓音裏也是已經添了幾分冷厲:“這些不過是你捕風捉影之詞。璧兒為人清貴,無端憑空猜測他跟一個家伎有染,卻是全無憑證。”

昭華公主聞言心底更是不由得一酸。元璧何等溫雅清貴,可是謝冰柔卻将這盆污水生生潑在了元璧身上。

謝冰柔:“臣女在死者莺娘匣中搜查,尋出了這枚玉石扳指。此玉材質上佳,不是一個尋常家伎能擁有,而莺娘從不肯在人前佩戴。這玉扳指上,還有股淡淡的龍涎香。贈此物者常年熏香,并不懂得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的道理,未曾留意到自己常年所染龍涎香沾染到這玉扳指上。”

“那日我初入梧侯府驗屍,恰好遇見元璧。彼時童屍置于冰窖之中,而元公子曾将他外衫披在我身上,使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龍涎香,這兩種味道如出一轍。”

當然龍涎香雖是珍貴,但大胤貴族用得上的也有些,也不算什麽不容反駁的證據。

謝冰柔取出一片手帕,将那枚從莺娘處搜到的白玉扳指置于手帕之上。

接着她取出了第二枚:“而這枚白玉扳指是前日元璧向我求親,因此送我之信物,與莺娘那枚是相同樣式。”

元璧總是這樣,對着瞧中的獵物,也是會送上标識之物。

兩枚白玉扳指擺在一道,再聯想到京中發生的連環血案,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謝冰柔纖弱秀美,元璧竟欲将之置于府中,再徐徐圖之。

若墜入彀中,豈不是萬劫不複。

就連昭華公主也不由得怔了怔。

元後:“可這不過是兩枚相似扳指,并不足以說明什麽。更何況另一枚玉扳指是否從莺娘處搜來,也是無人知曉。”

元後果然是沉得住氣的,她便算到了此時,嗓音也是平穩,聽不出什麽極明顯的怒意。更不必提她反駁還頗有道理。

元後更緩緩說道:“謝五娘子,聽說你近身婢子也折在這樁兇案之中,可是因此滿心忿恨,急不可待?”

謝冰柔:“臣女探查此案,絕無挾怨帶忿之心,也不是為了替阿韶報複,故而糾纏元璧不放。我只是因為死去的都是青春少艾的妙齡女娘,故而替她們覺得可惜,更想為她們讨回一個公道。”

“更何況阿韶身為此案中第四名死者,不過是被旁人模仿殺人,竟并非元璧所為。”

說到了此處,謝冰柔忽而望向了一旁的謝濟懷。

謝冰柔溫婉秀美,怎麽說也是個美人兒胚子,可當她望向謝濟懷時,謝濟懷卻是遍體生寒,竟無盡驚懼。

謝冰柔柔柔說道:“濟懷,你告訴我,薛少君既然并非殺人兇手,為何能從梧侯府內搜到殺人罪證?”

她果然了得,區區幾句話,可把一旁梧侯薛重光的情緒給點燃了。

畢竟之前薛重光還未懷疑謝濟懷栽贓陷害。

謝冰柔這些話是要謝濟懷的命,使得謝濟懷瞪着眼睛搖頭。

不是的,他自然沒那麽做,謝濟懷當日不願意承認半點。

但謝冰柔今日步步為營,顯然決意不肯饒了他。

謝冰柔則繼續說下去:“因為是你殺了阿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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