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逐夢年代
逐夢年代
吃完飯後,留着一桌顯眼的狼藉,再加上姑婆他們都覺得時間還早,就主動提議幫大伯娘收拾完再散。
長輩們開了口,俞晚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不過她是孕婦,用不着碰冷水洗碗,只要幫着處理桌上的剩菜,活計還算輕松。
至于游略,他被陳令申拉到陽臺吹風聊天了——畢竟這邊的規矩就是男人遠庖廚,誰都不覺得女人們忙前忙後,丈夫們抽煙打牌是件多麽不合理的事情。
好在廚房口正對着陽臺,游略選了個合适的位置,背靠欄杆,恰巧可以看見拿着抹布擦桌子的俞晚。
旁邊的陳令申遞來一根煙,被他擺手拒絕了:“我不抽。”
“洋煙。”對方不以為意地笑笑,遞煙的手并未收回去:“真是好煙,輕易買不到的,你不用跟我客氣。”
“沒客氣,我真不抽。”
游略懶洋洋抱着臂:“俞晚對這味道過敏,她懷孕後我就戒了。”
“你這被女人擺布可不行。”陳令申開玩笑:“抽根煙而已,男人得守得住自己的底線,不然她們要得寸進尺的。”
游略沒搭腔。
但對方竟也不覺得尴尬,很熟稔地繼續開口:“聽說你現在在做電腦維修的活?”
“嗯,差不多。”
“那也是技術人才喽。不過這生意在鄯田那種小地方應該不好做吧,有沒有想過來海市發展?”
游略彎彎唇:“不了。大城市,高攀不起。”
“欸,你這話說的就見外了,咱倆是連襟,來海市的話,我幫你介紹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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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他平淡的反應有些讓人窩火,陳令申說出口的話忍不住就帶了些刺:“你看你們現在孩子也快生了,花錢的地方多,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過日子。我聽說小姨子大着肚子還得上班,多辛苦……”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游略倚着欄杆,耳畔叨敘聲不斷,但他完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當在鍛煉自己的忍耐力。
于是在外人看來,他們這對連襟相聊甚歡。
陳令申是事業有成條件優渥沒錯,可兩個人就這麽并排站在一起,身高相貌儀态上的對比簡直慘烈。
姑婆正在俞晚旁邊分裝剩菜,瞧見這場景後:“真是,我第一眼瞧游略,就說這小夥長得真俊。”
她開玩笑:“以前都說找對象相貌不重要,後來想想,看着人賞心悅目心情也就好了嘛。晚晚你眼光真是不錯的。”
之前都聽講游略多麽多麽不靠譜,但現在看,人家好歹在鄯田有份正經工作,把房子給買了。
哪怕是借錢欠債,能借來就是份本事。更別說長得是真出挑,跟音像店裏挂着的畫報明星也不差的,難怪他倆夫妻感情好,對着這樣一張臉,換她她也生不起氣來。
“臉再俊又能看多久。”俞大伯娘卻不贊同她的玩笑話,對着俞晚諄諄教誨:“晚晚,你還是得抓牢點游略,他現在既然有那個心好好過日子,你可別再讓他飄起來了。游略那樣的性子,你不能太縱着他,不然最後苦的是你自己。”
俞晚垂下眼眸。
“你聽到伯娘跟你說的話沒有?”
“行了,大過年的就別跟孩子們說教了。我們晚晚多聰明一姑娘啊,她心裏肯定懂。”
姑婆擺擺手,把話題拉開:“倒是你前些天說,要把你爹娘請到縣裏住,這事有個章程沒有啦?”
——俞晚敏銳地覺得有些不對勁。
果然,下一秒,她大伯娘就開始談論起縣裏的房子來:“已經跟他們提過了,年紀這麽大,村裏也沒個人照顧,留他們在那邊我是肯定不放心的。如今麽小早和晚晚都嫁出去了,屋子正好能騰出一間空,給爹娘住正合适……”
她笑吟吟地,轉過頭來看俞晚:“不過晚晚你也別擔心,等俞翔以後出來了,你要想回雩縣住,這房子永遠留一間給你。這孩子前段時間還跟我們置氣,真是,大伯和伯娘怎麽可能不管你呢……”
“咋了這是?”姑婆很關心:“都沒聽你說過呢。”
俞晚抿着唇,捏着抹布的指尖微微泛白,只覺得內心有股怒意在翻湧。
她知道大伯娘在這時候忽然提房子是為什麽,不過就是想趁着親戚和她都在的時候,把說辭定下來罷了。
難怪還要特意請奶奶打電話給她,難怪把姑婆和堂哥他們拉過來一起吃飯,從小慈眉善目撫養她長大的親人,竟然真的是這樣一副不依不饒的算計面目!
她忍着火,耳畔的對話已經很快說到:
“你也曉得,晚晚小時候體弱多病,我們真是膽戰心驚,處處留意,生怕養不活,對不起她那早去的爹娘。前幾年,也不知道是誰跟她一個女娃娃搬弄是非,說她親娘留了兩根老參給她,被我們偷偷拿去賣了,哎呦,哪裏有這回事啊……”
“嘭!”
俞晚猛地甩開抹布,因為動作太大,帶倒了旁邊的長椅,摔在地上發出響亮的一聲,把所有人都吓一大跳,目光灼熱地集中在她身上。
在這種時刻,她很想找到一些精神依靠。
但眼眶紅紅地偏過頭後,沒有看見游略。
哦對,他剛剛過來說,因為酒喝完了,所以他要跟陳令申去樓下小賣部再搬一箱啤酒上來。
“晚晚,”姑婆驚疑不定地看着她:“你這是……”
“我要回去了。”
俞晚吸吸鼻子,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太舒心,讓她覺得自己的心理也莫名脆弱許多:“可能是剛才吃多了,聽到大伯娘講這些話沒忍住,一直犯惡心。”
廚房裏的人都愣住了,就連俞奶奶也驚愕地擡頭,似是不敢相信向來乖巧嘴甜的小孫女會說出這種話: “說什麽呢你這孩子!”
堂嫂連忙打圓場:“小晚這個月份,确實容易不舒服。小晚啊,要不嫂嫂給你泡碗糖水?”
“不用,我不想喝。”俞晚冷着臉,拒絕得很強硬:“既然大伯娘你今天叫我來就是為了讓我聽這些,那我真的要回去了。”
“啊?等等,哎,小晚你等等……”
因為這變故,不大的廚房瞬間人仰馬翻,俞早連碗櫃都來不及關上,就着急忙慌地伸出手來拉她:“小晚,你別賭氣,這麽冷的天你一個人怎麽回去,游略還在樓下呢!”
“我去找他。”
“不是,你先坐下來,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你松開我,大過年的,我不想在別人家拉拉扯扯。”俞晚心裏頭的煩躁已經上升到了極點,揮手想把人甩開,卻怎麽都甩不掉,忍不住就帶了火氣吼出聲:“你們到底為什麽非要這樣對我!我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家是不是?!”
“啊!”
——伴随着俞晚的斥責,是俞早摔在地上的呼痛聲。
她一只手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另一只手依然死死抓着俞晚不肯放:“小晚,你別沖動,有事我們好好講。”
“松開……”
很痛!
被人抓住手腕,指甲陷進肉裏的感覺,非常痛。
俞晚用力皺着眉,想要說什麽,卻發現周圍的人已經驚慌失措地圍了上來——卻不是圍她,而是圍着地上的俞早。
“早早,早早啊,你怎麽樣,你是不是肚子痛?”
“不會是要生了吧?得趕緊送醫院啊,老俞,你快打電話,快去叫車啊!”
“放松啊,早早沒事,先放松,別緊張,這種時候最不能緊張……”
“俞晚!就算是我說錯話好了,早早到底又是哪裏對不起你,你要把火這樣發到她身上,她本來就懷着雙胎,要是出個什麽事……”
……好難受。
耳畔嗡嗡的滿是嘈雜,有人在氣急敗壞地指責她,有人在推搡她,可手腕被鉗制住,就好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一塊浮木,怎麽都掙脫不開。
此時此刻,俞晚已經分不出到底是哪裏難受,只感覺仿佛滿世界的空氣都變得急促起來,讓人窒息。
游略呢……游略去哪裏了……游略怎麽還不來帶她走……
“咣嗒。”
——鐵門被推開了。
“是令申他們回來了,老俞,游略他不是有車嗎,趕緊叫他把早早送去大夫那裏啊!”
游略?是游略他回來了嗎?
俞晚艱難地扭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拎着箱啤酒站在門口,對上她的視線後,原本疑惑的表情瞬間變了。
青年丢下手裏的啤酒箱箭步沖過來,語氣焦灼:“是不是不舒服?走,我們去醫院。”
“等一下,游略,早早她要生了,你得先送她……”
“游略,你別緊張,小晚沒事,是俞早要生了……”
但游略根本不聽這些話。
他發現俞晚被抓着,直接用力掰開對方的手指,俞早發出一聲痛呼,又惹來她親娘的驚恐關懷。
但游略看清俞晚手腕上的傷後,眼睛都氣紅了:“你他媽是不是腦殘啊,成心害人?!”
——雪白的肌膚上,非常顯眼的兩道血痕,看得出指甲已經深深掐進了肉裏,破皮破得觸目驚心。
“游略,我肚子疼。”
俞晚扶着他的肩膀,直冒冷汗:“肚子好疼……”
“我們這就去醫院,你放心,人民醫院離這很近,我開車幾分鐘就到了,你別怕,你別怕……”
-
在回雩縣之前,恐怕俞晚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和俞早在同一天生産。
或者說,她怎麽都想不到,只是回老家過個年,竟然就會害得自己早産。
更何況當時的情形太過混亂,所有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經過大伯娘的巧嘴妙辯,估計又會變成是她“除夕夜任性鬧脾氣,連累了身懷雙胎的善良姐姐”。
然而俞晚已經不想再管這些。
她覺得非常累。
她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想要過得順利安穩,最大的前提就是離鄉背井,和親戚們斷絕來往——
那個時刻,争執拉扯之中,疼痛感來源越發清晰。
雖然是頭次懷孕,但豐富的理論知識和女性直覺讓俞晚意識到:自己恐怕是要生了。
如果不是游略及時回來,當機立斷,事情只會往更糟的方向發展。
可就在他發動汽車準備去醫院時,大伯娘忽然沖到車前死死攔住,歇斯底裏地哭鬧,說他冷血說他惡毒,說他故意要害她女兒下輩子不得好死。
俞大伯則拖着女兒的胳膊強行要擠上車。
估計俞早肚子裏的兩個男胎對他們真的很重要,崩潰之下什麽話都冒出了口,和以往塑造的和氣形象大相徑庭,把圍觀的鄰居們都驚到了。
最後,俞早是上車了。
她那副樣子,看着确實不太妙,俞晚自己就是孕婦,不至于連這點同理心都沒有。
但大伯娘被游略直接丢下了車——他甚至是用踹的。
青年絲毫不顧及滿大院的人群,表情和語氣一樣陰冷:“你要是再鬧,別說是你女兒一屍三命,全家老子都給你弄死。”
難聽得甚至有些惡毒的言辭,放在平時絕對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罵,但在老婆孩子岌岌可危的情形下,誰也無法開口指責游略一句。
車門被嘭地拉上,徒留俞大伯娘在汽車尾氣中呆呆發愣。
最後還是堂嫂率先反應過來,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胳膊:“嬸,我們在這裏做什麽,俞早和俞晚都要生了,得快點趕去醫院啊!”
“……哦對對對對,得去醫院……趕緊去醫院!我可憐的早早啊……”
“嬸,你怎麽這時候犯糊塗了,先借車,咱們坐車去,這走去得走多久啊!”
……真是亂七八糟。
事實上,俞早懷孕的時間要比俞晚早幾十天,這時候生産,其實也将将足月了。
但因為她是雙胎,又受到了較大的沖擊和拖拽,所以推進手術室時,樣子看着要吓人許多。
護士中途出來過一趟,說是情況不太秒,得剖腹産,讓陳令申簽了手術同意書。
俞大伯娘在旁邊眼睛都紅了,抹着眼淚哀叫:“真是作孽哦,這麽懂事的一個孩子,怎麽就要讓她遭這些罪,這世上壞人反倒過得安穩,老天無眼……”
游略面無表情倚着牆,沒理會她的陰陽怪氣。
出于一種極度厭惡的心理,他現在連看這些人一眼都煩。
但很不巧,俞早和俞晚的産房就在同一條廊道的兩頭。
就好像兩扇命運之門,推開後是迥乎不同的人生道路,卻偏偏因為起始于同樣的起點,而被旁人反複比較。
攀比心和勝負欲,被運用到生命性別之上,是多麽得讓人感到惡心。
.
淩晨一點多,俞晚産房的門被率先推開。
“生了生了,是個漂亮的女寶寶。”過于出衆的相貌,讓醫生一眼就認出游略,笑着恭喜:“你是産婦的丈夫吧?放心,雖然是早産,但過程很順利,母女健康。”
“謝謝!謝謝醫生了。”游略徹底松了口氣。
他沒有出現電視劇裏常演的感動落淚,但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甚至還從兜裏掏出幾個紅包,笑容燦爛明朗:“真是感謝,多虧了你們。”
“給紅包做什麽,我們也是正經工作。倒是嬰兒,因為早産呢,體質會相對弱一點,你們得好好照看。”
“一定會的。”
身後的俞大伯忍不住了,上前幾步:“醫生,那我們早早她……”
“叔,都不是一個産房,你問他們也沒用。”
“哎呦!這可真是急死人了,早早怎麽到現在半點動靜都沒有……”
“你們是對面産婦的家屬吧?別着急,史醫生在産科十幾年了,接生過不少雙胞胎,我們醫院剖腹産經驗最豐富的就是她,肯定沒事。”
醫生寬慰了幾句。
但這并沒有緩解俞家人的心情,廊道內啜泣哀嘆聲不斷,
明明産婦還沒出來,卻好像已經宣告手術失敗了一般,在這新生兒剛剛降生的時刻,仿佛故意破壞人的心情。
游略面色不變,淡淡瞥了他們一眼。
真正憂慮悲痛的人是演不出這種戲的。
有這樣的父母和丈夫……他輕輕搖頭,微揚的唇帶幾分嘲諷:“難怪俞早老是惦記我們家晚晚不放,現在看來,她确實可憐。”
“你什麽意思?”
游略沒理他們,轉身跟着護士一起走了。
去看他自己真正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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