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慈君

慈君

人活于世, 想要的各不相同。

有人執着于功名利祿,有人沉迷于愛恨情仇,有人碌碌無為只想躺平擺爛。

而有的人, 或許還在試圖追尋理想。

理想這個詞, 正兒八經說出來, 竟然有點好笑。

但是吧……

“向卿雲,我從前确實很讨厭你跟你那個媽,也想過以牙還牙,或是讓你們自讨苦吃, 至少不能活得這麽舒坦。”

“但可惜有人教過我, 人的一生就這麽長,哪怕是浪費,也應該浪費在更有質量的事情上。”

“我母親如今四十幾歲,總算是有機會離開那個小山村, 擁有足夠的自由, 不必再為我所累。她熱衷于創作,有攝影天賦,最近還在學習剪輯和運營,我想她規劃中的未來生活,一定不是回到你口中那個家,和莫名其妙出現的新家人争強鬥勝。”

“等有空了,你也可以回去問問劉君女士,她有沒有想過,其實她憂心忡忡的那些東西, 我母親壓根沒放在眼裏?”

……

傍晚時分, 來往的人很多。

然而天空被烏雲籠罩,整個視野都是灰沉沉雨濛濛一片, 很是壓抑。

游略在這種風雨欲來的低氣壓中說了這麽長一串話,也有些疲憊。

他揉揉眉心:“算了,都是廢話,你當耳旁風聽過就忘了吧。等會兒回去後最好表現得開心點,別讓你身體不好的姥姥姥爺受刺激。”

“走吧,去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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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卿雲全程怔愣,張嘴幾次卻啞口無言。

由于大腦CPU一下根本處理不了這麽多信息,只能下意識跟在他身後往便利店走,結果連步伐都是淩亂的。

兩個帥哥前後走在街邊,其中一個還魂不守舍踉踉跄跄,惹得路人頻頻側目。

“你是喝醉了麽?”

游略不由得擰起眉頭:“能不能正常點,還是內心戲控制不住了非要當衆演一下?”

向卿雲:“……”

“要不晚點再回去吧。”

他深吸一口氣,面露苦笑:“我可能需要時間緩一緩。”

……搞笑。

你們算計着非要來找人,結果找到人了你們又需要時間緩一緩?

游略簡直無語。

轉身拐了個彎,邁步朝右邊的巷子裏走去。

“你去哪兒?”

“網吧。”

“去網吧做什麽?”

“寫畢業論文,給你時間緩。”

“……”

-

對于游略來說,人生中确實有太多比跟向卿雲在街邊唧唧歪歪更高質量的事情要去做。

比如畢設就是其中一項。

網吧的錢是跟向卿雲AA的。

這家夥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上過電視雜志的青年精英,偶像包袱極重,進網吧後強烈要求開了個包廂。

游略煩得要死,又不想和他繼續扯皮,只能掏出手機刷碼付錢。

好在包廂的空間足夠大,兩臺電腦各擺一頭,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向卿雲沒開電腦,坐在沙發上聊微信。

手機震動聲從頭到尾就沒斷過,他眉頭緊皺,整個狀态凝重得仿佛人生都快要完蛋了。

然後中途擡頭,突然看見游略同樣眉頭緊蹙,面色凝重。

……只是人家電腦屏幕上是一篇專業文獻,還時不時在Word窗口內敲下自己的思路,才半小時過去已經敲了近兩頁,可見其專注。

向卿雲沒忍住:“你這種時候還真的有心情寫畢設?”

“不然呢?”

游略頭也沒回:“要像你一樣開始上演苦情劇麽。”

“……我的意思是,你就完全不擔心你媽在家的狀況?”

“不擔心。”

“為什麽不擔心?”

“……”

“哈喽,你在聽我說話嗎?”

“沒有為什麽。”

游略煩躁地删掉剛才打的那行字:“她至少是個有獨立思考和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可是……”

“你要是擔心你媽你就回去,剛才A的錢我轉給你。”

“……”

向卿雲終于明白跟游略打鋪墊是沒有意義的行為。

他頓了頓,直接問出心中最深的疑惑:“好歹,不管怎麽說,那也是你姥姥姥爺,你就這麽不把他們放在眼裏麽?”

“認了才是,不認就不是。”

“血脈親緣不管認不認都斷不了,而且我想他們也不會不認你。”

“到時候看他們怎麽說吧,我無所謂。”

“可是照理來說,”

向卿雲斟酌了一下措辭:“照理來說,謝家是書香世家,我姥姥姥爺社會地位也算可以,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前途上,都能照顧到你。況且你老家那邊都是父親的親戚,謝家是你母親的家族,多一份親緣多一份助力,你以後做學術也好,在社會打拼也好,光靠你自己其實是很難的……”

唉。

游略終于停下敲鍵盤的動作。

他轉過身,開門見山:“向同學,在你完全不了解我的前提下,到底是為什麽那麽喜歡給我下定義?”

“啊?”

“我的專業排名全系第一,我的研究生導師是閻同和。”

向卿雲沒反應過來:“這我知道啊。”

“我的B站賬號粉絲前天已經超過一百萬了。”

“……恭喜。”

“我每周開直播的收入應該比你公司的純利潤還高點。”

“……”

“我比你長得五官端正一些,高至少三公分,潔身自好,沒有黑歷史,還是一名黨員。”

向卿雲覺得這句話聽上去十分刺耳,再次皺眉:“你扯這些身高長相做什麽?”

“是為了告訴你,我以後做學術也好,在社會打拼也好,光靠我自己,都不難。”

他淡淡揚唇:“向卿雲,我跟你不太一樣,勸你少代入。”

……

我跟你不一樣。

這句話,向卿雲從前在不同人口中聽過很多次。

“向卿雲,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有你那麽好的家世。”

“向卿雲,我跟你不一樣,我不像你長得帥不愁妹子追。”

“向卿雲,我跟你不一樣,我就壓根沒有一個學霸的腦子。”

……

但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同樣的話上聽到完全不同的解讀。

——向卿雲,我跟你不一樣,我比你強。

那瞬間帶來的的強震撼和錯愕,讓他甚至沒有閑暇關注來電提示。

直到沙發上手機的震動聲越來越明顯。

游略不耐煩地擡眸示意:“電話。”

向卿雲反應慢了半拍,撿起手機後發現竟然是母親打來的。

還打了好幾個。

“喂,媽?”

“卿雲,你跑到哪裏去了?”

“哦我,我在外面買東西。”

“買什麽東西啊,快回來吧,家裏人都等着你呢。”

“……那游略,我跟游略在一塊兒來着,要叫他一起回來嗎?”

對面顯然愣了愣,片刻後笑道:“說什麽胡話呢。你們既然在一塊兒,當然是一起回來了,本來你謝阿姨也要打電話給他的。”

“好的,那我現在就過來找你們。”

向卿雲挂了電話後才忽然想到,之前去游略家,是閻教授開車帶他們過去的。

剛才又在巷子裏轉了一大圈,繞來繞去的,他已經完全忘記地址了。

好在游略似乎也收到了微信消息,從電腦前站起身:“看樣子他們應該聊得差不多了,走吧。”

“謝阿姨不是說還要買點吃的回去嗎?”

“我點了外賣。”

“……哦行。”

他們離開其實已經一個來小時了。

放在學校,老師都能講完半個章節的內容,順便放個課間休息。

也不知道那邊到底聊得怎麽樣。

但估計氣氛再糟也不會有他今天經歷的糟。

向卿雲只要一回想起游略說的那些話,心頭就充滿了煩悶和焦躁。

偏偏游略就好像真的沒事人一樣,一路上看不出半點情緒變化。

開門後對上姥爺,還極有禮貌地颔首打招呼:“謝教授。”

他把外賣提進屋,禮數周到:“我買了點粥和點心,分量不多,你們先墊墊肚子。”

頓時就顯得後面空着手尴尬進屋的向卿雲很不懂事。

劉君女士不由得拿眼睛瞪了自己兒子一下,又反應極快地露出個溫和的笑:“你們是去買晚飯了啊,我說怎麽在外面呆這麽久。爸媽,你們午飯就沒吃,肯定餓了吧?多虧孩子們想得周到。”

建議是謝慈君提的,飯是游略單獨買的,和“孩子們”半點關系沒有。

但這會兒不管是謝慈君還是買飯的游略,都懶得跟她掰扯這茬。

游略進門時,特地觀察了一下大家的神情。

母親神情很平靜,臉上沒有怒氣沒有悲傷,也看不出什麽喜悅和歡慶。

兩位老人則一看就知道是大哭過的,自打進門起,謝姥爺的目光就沒離開過自己,好像在審視着什麽,眼神偏和善。

至于謝姥姥,還拿着紙巾拭淚呢。

情緒最外露的莫過于劉君女士。

又是抽紙巾安慰謝姥姥,又連忙接過游略手裏的外賣張羅大家吃飯,還不忘拍了拍向卿雲的背指責他眼裏沒有活,都不知道幫忙收拾收拾。

同時她拉過游略的胳膊,輕嘆一聲,語氣柔和:“孩子,你今天吓壞了吧?別擔心,是好事,晚上咱們好好聊聊,以後就都是一家人了。”

游略輕輕抽出自己的胳膊:“先吃飯吧。天氣冷,容易涼。”

……劉君女士就感到有些尴尬。

游略對謝姥姥和謝姥爺是有尊重的。

在原劇情中,這兩位老人從沒有放棄過尋找自己的女兒,在女兒和外孫回家後,也是真心地、全力地去彌補那缺失了二十幾年的親情。

只是有些隔閡無法輕易抹去。

原劇情中的謝慈君新聞媒體描述得苦難無比,他們又是親自到的上坎村找人,窮鄉僻壤、家徒四壁給他們帶來的震撼太大,他們很難原諒造成這一切苦難的犯罪者。

犯罪者裏,有人販子,有游家,有村民……唯獨游略,身上一半流着罪惡的血,另一半卻流着謝家的血。

甚至還是謝家唯一的香火傳承。

紀錄片裏有說到,認回謝家後,游略确實也改姓了謝。沒有珍惜罷了。

所以兩位老人的态度再矛盾,再遲疑,甚至反感和憎恨,游略都是可以理解的。

也正是因為對母親和老人的尊重,他才沒有在這時拆劉君的臺。

.

一頓飯吃得很沉默。

幾乎都是劉君在說話。

游略在回家前就已經看見了母親給他發的微信,說是前因後果都已經和老人家講清楚了。

他還特地問了下那兩封信劉君是怎麽解釋的。

母親回:說沒見到過我的信,錢也不是她寄的。

哈。

游略覺得這實在是很拙劣的借口。

但母親說,既然她敢這麽解釋,就說明她一定做了相應的準備,沒證據的情況下,謝姥姥謝姥爺從不會去惡意揣摩一個人。

那行吧,這确實是很美好的品質。

母親能養成如此堅韌且善意的三觀,也是家學教養。

不能因為人家沒跟自己一樣刻薄多疑,就去輕易指摘。

游略把一盒熱粥推到謝姥姥面前:“紫米粥,我媽說您喜歡喝這個。”

在謝慈君的指導下,桌上點心一樣樣擺出來都是老人家吃慣了的。

閨女還記得二十幾年前雙親的飲食喜好,這一下又差點讓謝姥姥紅了眼眶:“以前你念中學的時候,還總抱怨說早餐天天都是紫米粥,不愛吃裏頭的紅棗,偷偷挑出來放回鍋裏被我罵……”

“那時候小不懂事。”

謝慈君笑笑:“後來游略念中學,我也監督他吃紅棗。”

……哪有這種事。

他上中學都是住校的,很少在家吃飯。

游略點點頭:“嗯,紅棗益氣養血。”

“你把他養得很健康。”

謝姥爺說:“我來的路上聽同和說,他書念得很好啊,是個聰明孩子。”

同和就是閻同和,游略未來的研究生導師閻教授。

謝慈君想了一下:“爸,都忘了問,你們怎麽會找到游略的老師那裏去的?”

“哦,是小君幫忙聯系的。”

謝姥爺說:“她跟同和是老同學了,當時着急,也沒個聯系到你們的途徑,正好聽卿雲說起了這層關系……唉,也是病急亂投醫,回去該給人家賠個禮的。”

向卿雲下意識看了游略一眼。

事實上,閻教授還跟游略道歉了。

游略神色自若,仿佛壓根就沒聽到這些話。

“慈君,我看你們好像在收拾搬家,你這次要不跟我們一塊兒回去,搬回津城老家住?”

劉君在這時開口:“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讓阿姨把游略的房間也收拾出來,到時候正好……”

“我馬上就去杭城實習了。”

游略禮貌回絕:“就不必考慮我的住處了。謝謝。”

劉君微怔,用笑容帶過方才那一瞬間的尴尬:“那慈君你……”

“我跟游略一塊兒去杭城。”

謝慈君的語氣很禮貌:“等空下來了再回家陪陪爸媽。”

“你,這是去陪孩子實習?”

“去杭城采采風,那邊比較好取景。”

“取景?”

“不是說阿姨您每天都在家反反複複看我媽的視頻麽。”

游略擡眸:“難道您不知道,我媽拍視頻對場景要求還挺高的。”

“你媽……拍視頻?那些視頻是你媽拍的?”

“腳本都是她寫的,很多鏡頭她必須出鏡,所以我暑假在家幫忙打了下雜工。”

游略說道:“現在賬號做得大了,已經在準備雇攝影助手和助理,不然我媽一個人也忙不過來。”

“……”

劉君實在是很難想象,謝慈君在山裏呆了二十幾年,竟然還時髦地學會了拍視頻和自媒體。

關鍵那個賬號她也關注着,內容質量很高、風格很正派,好幾次被官方媒體所表揚,已經不能被單純打上他們所看不起的“網紅”标簽了。

而謝姥姥更難以接受的是:“要去杭城?什麽時候?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你,怎麽不回家住!你先是來京城也不通知我們,這會兒又說要去杭城,這真是,真是……”

“工作所迫嘛。”

謝慈君笑了笑:“趁着身體素質還可以,四處跑跑,給自己賺點養老錢也好。”

“你回家裏來,我們難道還養不起你了?”

“你們那點積蓄,就留着自己養老吧。我都四十好幾的人了,怎麽還好意思花爸媽的錢。”

話音剛落。

劉君拆筷子的力道就猛地一歪,差點沒戳到自己。

游略立刻遞過去一雙新的筷子。

他的語氣從未這麽友善溫和過:“劉阿姨,您別擔心,我媽是說她自己不是說你。向卿雲剛剛還跟我訴苦,他這些年做學術、在社會上打拼,光靠他自己很難,只能寄希望于他姥姥姥爺多照顧。這個是正常的,畢竟現在的社會,年輕人生存壓力都大,您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劉君:“……”

向卿雲:“……”

-

-

這頓飯到後面吃得十分沉默。

因為負責熱場子的劉君女士在被游略毫不客氣地怼了幾次後,再也沒有心情開口,給自己立好女兒、好阿姨人設了。

于是大家就只能在這窄小的空間內,尴尬的氛圍中,默不作聲地喝粥吃包子。

着實有點食不下咽。

謝姥姥謝姥爺看到視頻的當天,就跟學校裏請了假,急匆匆地買了最近的城際票從津城趕來。

舟車勞頓外加情緒起伏過大,他們早已面露疲态。

老人家是不能累的,又正逢秋寒,小小的疏忽就容易引發大病。

向卿雲給他們訂的高檔酒店在二環內,離這兒有些遠,趁着夜色還不算太深,謝慈君主動起身說送他們下樓。

免得再晚更打不到車了。

這其實就是逐客的意思。

畢竟謝慈君還說:“爸媽你們在這勉強還擠得下,六個人就真睡不好了。屋裏現在也亂得很,要不還是先回酒店好好休息,我明天再過來看你們。”

……

劉君默不作聲地打量了她好幾眼。

總覺得謝慈君話裏有話,好像在指責自己和卿雲是外人,硬要插進他們一家之中,多餘又占地兒。

可奈何無論打量幾次,對方都從容平靜,目光清正,看不出任何暗諷的意思。

——越是這樣,劉君心裏越不舒服。

之前被游略怼,她還穩得住,覺得不過是小孩子年輕氣盛不懂禮貌,沒必要不計較。

但只要謝慈君一開口,她五髒六腑就起了股焦躁的氣,聽什麽都很刺耳,必須花大力氣做表情管理。

于是在路邊等出租車時,劉君半開玩笑道:“游略,你小孩子家家的怎麽這麽忙啊,連多送送姥姥姥爺都沒空。”

就在剛才,出門之前,謝姥爺提出讓閨女外孫跟他們一起回酒店住一宿,被謝慈君拒絕了。

理由就是游略馬上要去杭城實習,得抓緊時間收拾行李。

劉君當然是沒有信的,還覺得這個托辭太過臨時和敷衍,搞不好謝慈君只是裝出來的鎮定,才這麽着急催他們走。

沒想到游略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确實忙。怎麽說呢,畢竟我不像您的兒子是天縱奇才,讀書創業上電視當明星一個不落,還有時間精力陪您在這裏裝笑面佛飙演技。”

“……”

如果說,今天前面的那些交際往來,游略都還算給他們面子,那這話一說出口,就非常尖酸刻薄了。

簡直就是當面往劉君臉上甩巴掌。

這位優雅的中年貴婦在此刻終于收斂起笑容,微皺着眉,眼神陰沉:“游略,怎麽說我也算你半個長輩,你用這種态度對待你的長輩,是不是有些過分?”

游略嗤笑:“您要真是我長輩,那我不如回爐重新投胎。”

“你太沒分寸了!”

劉君面帶薄怒:“游略,我知道你頭腦聰明,但都這麽大人了,除了讀書考試,也該學點禮儀教養……”

“媽,媽。”

還沒等她把氣發完,向卿雲已經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連連勸阻:“很晚了,車到了,我們還是抓緊回去吧。說這些沒意義的。”

劉君錯愕地望向自家兒子。

卻見向卿雲眼底流露出幾分懇求和憂慮,她狐疑地沉默片刻,到底還是止了話頭。

不過也沒再看游略,轉身就朝出租車走,高跟鞋蹬蹬蹬踩得很急,甚至把向卿雲也拽得一個趔趄。

……真是好drama一對母子。

游略倚着樹幹輕輕搖頭,目光轉向了另一邊:

與夜色近乎相融的斜風細雨中,謝姥姥正戀戀不舍拉着閨女說話,而一晚上都保持着平和冷靜的謝慈君,也在此刻終于紅了眼眶。

如若沒有旁人幹擾,母女重逢,其實本該就是這樣的感人的畫面。

可惜現實總是無法做到像電視劇安排得那般完美,就好比那輛在他們依依惜別之時,忽然開過來按喇叭催促的汽車,就十分破壞氛圍。

游略想了一下,如果今天晚上這幾場大戲的導演是卞子默,他一定會痛心疾首,覺得最後導出來的成品是個失敗品。

首先在節奏上就是一團糟。

該煽情的時候沒能煽情,該留白的時候沒能留白。

本該是相認名場面,結果演到一半重要配角忽然離場了。

女主人公全程情緒都沒表演到位,連帶得和她對戲的人也跟着冷靜下來。

高光戲份從執手相看淚眼變成了街頭吵架、飯桌陰陽。

一環扣一環,環環要素都很雜亂,從而顯得最後的分別也過于平淡。

好好一部苦情劇,就這麽變成了流水賬式的市井小民紀錄片。

但游略認為很好。

真正的生活裏本就沒有那麽多情緒可以浪費。

哪怕是在原紀錄片中,游略被認回謝家之時,對陌生的姥姥姥爺也沒有萌生出所謂的濃厚親情。

他更多的反而是對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興奮和喜悅。

他甚至還暢想過,當女神章秋白得知自己才是謝家的親生血脈,而向卿雲不過是個“假”外孫時,會不會因此而識清渣男真面目,對自己芳心暗許?

……原劇情中當然是沒有。

現在的章秋白也不會。

除卻游略之前那番當衆擊垮她自尊心的操作已經将章秋白同學完全得罪,更重要的還有一點是:謝慈君壓根就沒有打算公開自己已經和父母相認的事實。

這個公開,不僅僅指面向媒體大衆,還包括謝家的親朋好友。

“爸媽,既然你們是看了網上的視頻才認到我,那肯定也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如今的時代,數字媒體很發達,信息傳遞很迅疾。網絡上識得我的人很多,知道游略的人更多,這麽大的私事突然傳了出去,必然會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閑談,往其中摻雜許多道聽途說。”

“媽,你教過歷史,教過中文,肯定知道輿論的力量了。我是想,在我們自己将事情考慮周全、做周全之前,先不要向外聲張。畢竟我都好說,你和爸尚且教着書,游略還上着學,這個影響是難以預料的。”

——謝慈君這樣跟兩位老人家解釋道。

謝姥姥謝姥爺當然都聽得明白,也認為這很有道理,答應了一定會跟身邊的親戚朋友保密。

閨女平平安安找到了最重要,其他的旁枝末節怎麽都好說。

确認好後,謝慈君不知道想到什麽,目光轉向旁邊的劉君。

她的笑容很淡:“劉君,十年前的信,或許是寄丢了。這段時間的聯系,也可能都是誤會。那麽這次我和爸媽說的,你都聽得明白嗎?”

劉君錯愕了一下:“……慈君,你是在跟我說?”

“對。畢竟不是小事,有誤會還是提前解釋清楚比較好。”

“……我沒有誤會。”

劉君女士也是好本事,都快氣炸了還能保持禮儀笑:“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肯定尊重你,不會往外瞎傳的。”

“大家彼此尊重就是最好了。那游略的老師也是你找來的,可能還要麻煩你?”

“……好,我今天晚上就找老閻說。”

“多謝。”

“……”

瞥見劉君女士在背後死死緊攥的手,都快把包帶扯斷了。

游略心想,在氣人這件事情上,他還是沒有他媽意簡言赅。

……

-

夜色中的離別,總算是在雨聲變大之前拖泥帶水地走完了流程。

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司機敲着車窗一直在催。

而撐着一把傘走回出租屋的謝慈君母子,并沒有因為剛經歷了場家庭關系風暴而陷入尴尬的凝滞。

正如游略剛才回答劉君的——他們真的很忙。

人的心理是階段性進展的。

剛來到京城收到那包錢的時候,前些天賬號粉絲關注量超過一百萬的時候,游略告訴她劉君帶着攝影團隊去上坎村“尋親”的時候,謝慈君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長久保密下去的。

所以在好些時日前,她就開始寫一個重要的腳本。

按照原計劃,應該是搬去杭城後,再謹慎推敲,尋找一個合适的時機上傳。

然而今日謝姥姥和謝姥爺的到來讓她意識到,這個視頻必須得提前拍攝了。

至于是什麽視頻……

謝慈君從抽屜裏翻出一份腳本,遞給兒子:“你看看。”

“我看?”

游略被她認真的态度所震懾道,遲疑片刻,才翻開封頁。

這本子是游略學校發的草稿本,張張紙上都印着理大的水印标志。

此刻紙上除了水印,還有密密麻麻的鋼筆字,黑色底稿上疊加着無數藍色圓珠筆删改的痕跡,他連翻七八張都沒完。

而在最開頭的那頁,游略看見,紙上寫了個大标題。

叫——《我的二十五年》。

……

[老村田哥]這個賬號,在很多自媒體人眼裏都是個難以複制的奇跡。

它更新速度很慢,互動率極低,信息量很少,甚至比那些戴頭套的游戲UP主還神秘。

至少到現在了,也沒一個粉絲打探出來,視頻中的這位中年女人叫什麽名字。

但它奇跡就奇跡在:哪怕工作态度如此得敷衍,漲粉速度還是奇快,粉絲粘性極高。

至今好幾個權威媒體都發文給它做過宣傳,稱其是一種創新和值得學習的榜樣。

不管是行業內還是行業外,都有無數人都猜測,這背後存在着一個專業的團隊。

否則怎麽可能僅憑一個視頻就爆火,賬號定位如此精準、穩固,還聯動了直播大平臺搞學習直播,甚至在宣傳和恰飯上都那麽耐得住性子。

根本就是很熟悉自媒體領域的大佬,在經驗總結和團隊協作之下精心打磨出來的東西嘛。

說來說去,還是資本的産物啊資本的産物。

反正業內百分之九十都是這麽認為的[攤手]。

——直到秋天降溫之際,[老村田哥]的賬號忽然上傳了一個特殊的視頻。

那一天也真是很特殊,幾場秋雨過後,氣溫大幅下降。

哪怕離開了北方到杭城,在室外還是能感受到絲絲入扣的寒意。

謝慈君找了個滿是落葉的院子搭景,在鏡頭前正襟危坐。

他們剛到杭城,還沒租好房子,這是游略定的民宿,空間比酒店寬敞明亮,更方便錄畫面。

最起碼卞子默在點開視頻時,就說了句:“游略在杭城租的房子還挺有範兒的,秋雨梧桐葉落時,啧,經濟獨立就是不一樣。”

“游略發視頻了?你開個公放呗。”

“你自己沒手機?”

“放那邊充電呢,我泡着腳走不開。”

“……”

卞子默無語地摘下了耳機,将平板放到了桌面上開公放。

光看開頭的布景,他還猜是不是什麽做木工活的視頻。

畢竟院子裏就擺着一套木制桌椅,配合着滿地的梧桐葉,飽含深秋古韻。

結果鏡頭模糊了一下又對焦。

畫面裏出現一個熟悉的中年女人,輕輕撫平衣服褶皺,凝視着鏡頭詢問:“好了嗎?”

回答她的是一道清朗的男聲:“嗯,可以開始了。”

……

可以開始了。

——是以自我介紹開始的。

“你們好。”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不适應,片刻後再次開口:“你們好,我叫謝慈君。”

人的聲線好像會随着年紀增長而越發厚重。

謝慈君沉默了那麽多年,不知不覺中,就已經習慣了穩重簡潔的措辭方式。

謝慈君少女時期很愛表達,參加詩社、辯論賽,說起話來感染力比一般人都強。

但過去那麽多年,在漫長的沉默中,她不知不覺就習慣了穩重簡潔的措辭方式。

就像此刻坐在鏡頭前這樣,平淡而沉着地介紹自己的名姓、家鄉、母校,出類拔萃的成長史,和二十來歲時,急轉直下的人生。

這讓卞子默下意識去确認了一下今天是不是四月一號。

後來又覺得,哪怕是四月一號,也不會有人開這種玩笑。

對于自己被拐賣的過程,謝慈君講得不多,用一筆帶過的方式,盡量不因為自己記憶的模糊而誤導觀衆。

但後來提到的一些經歷,還是讓人窺見了其中的沉重。

“最開始語言是不通的,有幾年的時間都沒辦法和周圍交流,所以也無從求助。不過事後回想,當時的處境下,不求助反而是更好的選擇……”

“那個年代農村沒有那麽富足,溫飽尚且是需要努力的事情,再加上當時生命确實不由自己所把控,必須得學習一些生存技能……”

“當然,人在痛苦裏熬久了就會麻木,麻木了反而沒有那麽痛苦。所以習慣幾年後,對于活着這件事,好像就變成本能一樣,都忘記去思考為什麽……”

“這樣是不太好的。”

卞子默已經呆掉了。

不光是他,旁邊泡腳的穰岑也是完全怔愣的狀态,指着手機:“游略、游略他媽……”

粉絲們比起她對游略更熟悉,所以總是稱呼她為游媽。

可是游略他媽對于成為“游略他媽”這件事,曾經也非常絕望。

“你的生育權不在你手裏,但你僅剩的價值又只有生育,我想這是最痛苦的,因為會讓你懷疑你作為人的本質。現在去想,其實當初真正支撐我的是仇恨,而并非生育出來的血脈。”

“我跟游略現在處得還可以,是因為雙方都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我并不想因此而去美化這件事,但凡有一點選擇權,我都不會做出這個選擇。但凡游略有一點選擇權,他都不想這樣被選擇。”

“所以重視并珍惜自己所有的選擇權,我想這很重要。”

……

謝慈君的稿子寫得很長很長。

但拍成視頻後,其實也就不到五分鐘,除了簡單自述過往的人生經歷,更多的反而是她的自省和感悟。

只是她并沒有以說教的方式去表達,而僅僅在舒适地分享。

視頻的最後,有半分鐘游略的獨白,以旁觀者的視角去介紹母親如今的生活狀态。

“在老山村的日子裏,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她也不喜歡被人叫名字。時隔多年她重新成為了謝慈君,我希望未來她也永遠就做謝慈君,而不需要任何代稱。”

所以也就是在這個視頻發出去的幾分鐘內,[老村田哥]改名為[謝慈君]。

正式移交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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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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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