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槐花巷13號

槐花巷13號

游略把許萊一請進了門。

院子裏安安靜靜的, 只聽得見風聲和蟲鳴。

許萊一面露征詢：“你家裏沒人嗎？我要不要打個招呼……”

“不用，就我在家。”

游棠早上就出門了，出門前花了三四個小時化妝搭衣服, 還背上了自己最貴的那個包包。

但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 游略難得多問了句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對方眼底眉梢都帶着喜氣洋洋的笑意, 從包裏掏出兩百塊錢遞給他：“我回來得應該不會太早，你自己出去買熟食吧。離家前正好也和朋友同學們聚聚，請他們吃頓飯。”

游略就知道了，她肯定是去見周成林的。而且大概率會在外面過夜。

當然, 對于自己明天一早就要出門遠行打工, 母親卻選擇和情人慶生共度良宵這種事，原身早就已經習慣。

所以他也只是很平靜地點點頭，把兩百塊錢還給對方：“不用，我已經成年了。”

游棠微怔了怔, 而後欣慰道：“我們小略長大了, 也懂得體諒媽媽呢。”

……

日上三竿，游棠匆匆忙忙準備出門約會，游略卻突然喊住了她：“媽。”

“嗯？”

“祝你生日快樂啊。”

陽光鋪滿整個院子，唯獨游棠背光站在屋檐的陰影下，縱然精心打扮，依然顯得有些灰暗。

他站在原地，垂眸認真道：“希望你以後這麽高興地出門，不是因為要去見他。”

對方嗔怪：“說什麽呢。”

“一句祝福。你不喜歡的話，就當沒聽見吧。”

“好了, 別鬧小孩子脾氣了, 媽媽到時候給你帶禮物。”

從游棠離開時歡快的腳步來看，她應該是沒聽進去。

反正就在剛剛, 游略又收到了她的短信：小略，媽媽今天有點事就不回家了，明早一路順風。

預料之中。

-

母親那邊暫且不提，今天最意外的事還是許萊一突然來訪。

游略進屋倒了杯綠豆沙給她。

剛從冰箱裏取出來的，冰冰涼涼很清甜，豆沙也煮得軟糯綿密，味道出乎意料。

食客嘗過後不由得挑眉：“很好喝欸。這是從哪裏批發來賣的嗎？還是你家裏自己做的呀？”

“我自己做的。”

游略随口帶過：“這個不難。綠豆加冰糖用高壓鍋煮開花，再放冰箱涼一涼就好了。”

在家偶爾做着自己吃是不難，但每天拎着兩大桶在烈陽底下環城售賣，就非常不容易了。

女生若有所思：“游略，你很缺錢嗎？”

“……這麽明顯？”

“平常八百年不冒泡的人忽然在同學群裏活躍得跟被盜號了似的，到處拉人介紹兼職，烈日炎炎下一邊發傳單一邊還要賣自制綠豆沙，怎麽看都不像是随便打個暑假工賺的樣子吧。”

女生一針見血：“挫折可以使人頹唐，也可以使人振奮，但絕對不可能讓你這種自閉型男高中生在一夜間變成陽光開朗型社交達人。”

游略沒忍住笑了。

“你笑什麽？我分析得不對麽。”

“對。”

他揉了揉額發：“只是沒想到我以前在你眼裏是這種人設。”

“你在所有人眼裏人設都很統一啊，話少得像每次開口都精心計算過最低能耗。說真的，在跟你熟起來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什麽二次元裝酷男高。”

許萊一用手肘撞撞他：“你還沒說呢，為什麽突然這麽努力賺錢？不會因為高考考砸，家裏都不給付大學生活費了吧？”

游略再次笑起來：“差不多吧。”

自打成績出來之後，周圍人對待他不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他的自尊心，就是高高在上難掩優越感，許萊一這樣稀松平常的反應，反而顯得有些不平常起來。

“家裏不太支持我複讀。”

他于是同樣稀松平常地解釋道：“所以盡管明年不念大學，也得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

“那你是想好了要複讀？”

“嗯。”

男生指指院角的書本資料，好幾摞，堆疊得很高：“換做你是我，你甘心？”

……

“有道理。”

許萊一點點頭，表示認可。

和游略相反，她是個極擅長溝通和社交的人，再不客氣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都和煦三分：“你高考成績跟你平時确實差得有些遠，按照這個分數報志願，挺虧的。”

“行了行了，傷口已經被撒夠多鹽的了。”

“我是想說，我很支持你啦。”

女生端着老式的搪瓷茶杯：“我從小到大紅包都是自己拿，倒是存了很多錢。反正……你有需要就找我呗，打工也不必急于這一個暑假，等你到大學肯定能找到收入更高的兼職。現在可以先求助天使投資人許萊一，利息就算你……算你三杯綠豆沙好了。”

游略微怔，擡眸多瞧了她兩眼。

在原身的記憶中，許萊一是個漂亮文靜，說話輕聲細語，情商高也善解人意的溫柔富家女。

但沒想到今天短短接觸幾分鐘，就發現她其實挺活潑的。

或許在原身心裏，許萊一只是他用來膈應程子濯的存在，工具人的意義要遠大過于同學、朋友甚至女朋友這些身份标簽。

所以他壓根也沒真正關注過，對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有着什麽樣的性格和喜好。多年之後他回憶起這位前女友，只能用自己視角中的模糊影子去具現出一位完美白月光。

蠻虛假的。

“怎麽這副表情？今天你整個人都很怪哦游略同學。”

“因為我很感動。”

“……得了吧。”

女生敷衍擺擺手，轉開話題：“對了，後天同學聚會你要去嗎？”

“同學聚會？”

“對呀。後天下午四點，溢元大酒店，這幾天一直讨論這個事……”

許萊一啊了聲：“你肯定沒看班群。幸好今天過來找你了，不然等聚會結束你都不一定知道這個消息。”

“沒事。反正知道我也去不了。”

“為什麽？”

“明天早上我要出發去S市。喏，剛正收拾行李呢。”

女生看向他目光示意的方向，搖椅上躺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旁邊地上還有口線捆麻布袋。

她有些遲疑：“你這架勢……是要去幹嘛？”

“打工呢。”

“哈、哈啊？把你的家教事業拓展到S市？”

“S市的教育市場，應該輪不到我吧。”

游略很有自知之明道：“況且我這高考成績在老家都吃不開，更不用說外地大城市了。只是想過去看看能不能擺擺攤什麽的，賺點辛苦錢。”

“……”

他才十八歲，剛剛成年，沒出過象牙塔，甚至身上還穿着高中校服外套，眉眼五官和寸短發型都透着一股少年的青澀。

但他說起打工、擺攤、掙錢這些市儈的話題時，又顯得自然而老練，仿佛已經在社會裏摸爬滾打了好幾年。

許萊一的心情忽然有些複雜。

她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就好像以前只是敬佩他學習好，但現在卻有種自己還很幼稚，而對方早已是個成熟大人了的羞赧感。

“那你在那邊有地方住嗎？”

“租房吧。”

“可是你以前有去過S市嗎？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就是……”

“不用這麽擔心。”

游略彎彎眉：“地理不是學過麽，S市是人口淨流入城市排名前五，務工的外地人很多，出租屋肯定不難找。”

“但想想還是……”女生抿了抿唇：“或者，你要不要住我的房子？”

“什麽？”游略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在S市有套房子來着，家裏人留給我的，在嘉遠區，要不你先住那裏？就是好幾個月了一直空着沒出租，打掃起來是個大工程。”

院子安靜了幾秒。

游略撐着下巴惆悵思考：“真自卑啊。全世界難道只有我貧窮？”

S市嘉遠區的房子，過幾年也是輕輕松松八位數的不動産了。

如果原身不盯着程家而是專注于攻略自己的初戀女友，估計他的人生主題就會從“外室子複仇悲歌”變成“鳳凰男攀附三十六計”。

“我是說認真的。”

許萊一以為他想通過這種插科打诨的方式混過去，表情正經了好幾分：“我們理智分析，你自己租房，一來徒增生活成本，二來安全性難以保障。其實本身就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對不對？”

“況且我那套房子長期閑置，白空着也拿不到租金，有人住甚至還能幫我打掃打掃衛生呢。”

“說到底，不過就是借住在朋友家，你又不是要長期住，很沒必要有什麽心理負擔。”

“如果換位思考，你是我我是你，我遇到了你現在的狀況，你肯定也會幫這個忙吧？所以呢……”

“謝謝。”

“這根本是雙贏……欸？”

女生忽然愣住，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你答應了！”

“什麽叫我答應了。”

游略哭笑不得：“是你幫我的忙，怎麽說得像是在求我幫忙。”

“……我這不是怕你傲骨嶙峋，要堅持完完全全的自力更生嘛。”

是自尊心過盛，覺得他人的好心相助都是居高臨下的施舍吧。

他沒有再多少說什麽，轉身回屋，把冰箱裏剩下的半玻璃壺綠豆湯都拎了出來：“給。”

“哈啊？”

“敬天使投資人。萊，幹了這一杯。”好拙劣的諧音梗。

“滾了啦。”

-

許萊一沒待多久就要走了。

她離成年差三個月，家裏還有門禁時間，九點半的時候兜裏手機已經開始不斷震動，問她什麽時候回去。

老巷子沒有路燈，圍牆外時不時傳來幾聲狗叫，黢黑的夜色看起來危險重重。

游略很自然地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

女生頓住，像是機器人突然卡殼，目光甚至有些驚疑——因為對方這和往常大相徑庭的體貼舉動。

但好在她很快恢複鎮定，笑着道：“謝謝你呀。”

“謝什麽，應該的。”

吱呀。

老舊的包漿木門被拉開又輕輕扣上，院中終于只剩月影。

并肩走在路上時，游略覺得他和許萊一的關系，也像此刻游動在雲後的朦胧月影。

時隐時現，似有若無。全靠感悟。

這暫時怪不到他。

畢竟在原劇情中，游許這對校園初戀CP的定義，就從未清晰過。

高考前是關系不錯的異性好友，放學碰到會順路一起走，複習階段分享擅長的科目筆記，名字總是并排出現在學弟學妹八卦的話題裏。

除此之外與正常同學沒什麽差異。

高考後來往越發頻繁。

閑來無事便一起組隊打游戲，偶爾傍晚相約湖濱公園散步，打完羽毛球再找家冷飲店喝飲料，又或者呆圖書館安靜地看一天書。

盡管這些鄭重其事的戶外約會一般都發生在游略想膈應程子濯的時間點，可單獨兩個人的行程怎麽也擺脫不去那幾分暧昧。

再說了，打游戲時肯定會聯機到其他的好友，出門也經常能偶遇熟人同學，次數多了大家自然心領神會，開始調侃“你女朋友怎麽沒來？”、“欸你家那位不陪你啊？”

并沒有人表過白，彼此間也從未正兒八經地确認過男女朋友的名分稱謂。

但好像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水到渠成地，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們的情侶關系。包括他們自己。

按照定律，配角的愛情悲劇不會擁有太多筆墨，很快就能迎來結局。

結局發生在同一個夏天。

暑假末期，一幫同學相約爬山露營，因為程子濯也去，所以在楊鯨前來詢問自己時，游略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并且邀請了許萊一。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露營行程不可能順利到哪裏去。

畢竟偶像劇男女主的羅曼史建立在各種荒誕的意外之上，這種重要角色齊相聚的節點，百分百會發生大高潮情節。

淩晨一點多，楊鯨發揮女主角浪漫天性，跑到沼澤邊收集螢火蟲，結果撞上了逃逸的殺人犯。

對方持槍，衣衫褴褛，眼睛發紅，盯着人看時毫無情感，蓬頭垢面猶如野獸。

耳畔瞬間回蕩起其女生驚懼失措的哭叫，毫無意外地，她被逃犯挾持住，槍口正對腦門，要不是同伴們及時趕到，逃犯也想從這幫學生身上挖點錢，說不定扳機早已被扣下。

所有人都很害怕。

而這種時候，英雄和怯懦者的形象就能在對比中被極好地刻畫出來。

距離最遠的游略借着夜色和灌木的遮擋，沒露面，顫抖着手選擇報警，因為不敢開口求救，只能畏畏縮縮地開靜音免提。

而英勇無畏的程子濯只身救下女主角。

窮兇惡極的罪犯并沒有那麽好對付，黑天昏地和混亂肉搏之中，英雄光榮挂彩。

好在警察趕到時，女主角平安無事，歹徒已經繳械投降。

在場衆多人員，破天荒竟只有兩位受傷：

果敢英雄程子濯胳膊挂彩，吊着石膏行動不便好幾個月。

許萊一小腿子彈貫穿傷，肌肉組織撕裂，從此再也無法跳舞。

……

很荒誕。

主角的愛情需要磨難，也需要美好的happy ending，那麽有些不夠浪漫的痛苦就只能轉移到配角身上。

為什麽來得最遲的許萊一會受最重的傷？

很多原因。

因為程子濯救人前，撥開阻擋從許萊一背包裏拿防身護具，導致她不得不轉移位置。

因為楊鯨驚吓過度，在許萊一拽住她逃跑時一個痙攣，反把對方甩了出去。

因為許萊一就摔倒在游略身前幾步遠，可他害怕地甚至不敢伸手拉她一把。

每個人都有罪責。

但在那樣的情境下，每個人都不是故意的，好像都可以被原諒。

歹徒被緝拿歸案，楊鯨終于發現了自己對程子濯的心意，程子濯收獲一位女友和表彰。

許萊一緊急手術後被家裏人送到醫療條件最好的地方療養複健。

聽說楊鯨還在程子濯的陪伴下去看過她，同學們也是。

唯獨游略沒有。

好長一段時間，每每想起許萊一，他就會想起那個黑夜中躲在灌木叢後自私、怯懦的自己。

從那一天起，他們徹底斷了聯系。

交往的開始含糊不清，分手同樣如是。

所以說，他們算談過戀愛嗎？

可能不算。

可能，只是一段被掐頭去尾，填充主線，推動情節的NPC交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