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寒露(六)

寒露(六)

“縣尊!所有屍體都在這裏了,共四十二人!”

一名捕役快步走入茶棚內,俯身作揖,袍角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卑職還在其中一人身上發現了此物。”

趙知縣放下茶碗,接來他手中的印信,此時天色已經黑透,茶棚內燭火昏暗,那劉師爺立時又扶一盞燈來,請趙知縣在燈下觀看。

“譚……應鵬……”趙知縣方才念出這三字,他立時“嘶”了一聲,“勸之啊,我怎麽覺得這名字怎麽有些熟悉?”

劉師爺在聽清這三字的剎那,臉色微變,他放下燭臺,從趙知縣手中接來印信,他沾了桌角未幹涸的血漬,在掌心一按,“譚應鵬”三字鮮紅,赫然印在他掌中。

“縣尊,大事不好!”

劉師爺避開捕役,湊到趙知縣身邊低聲。

“你們再去搜,看看有無遺漏!”趙知縣擡頭将棚子裏的幾名捕役快手都打發出去,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複而看向劉師爺。

“達塔人今年春天又開始屢犯我大燕西北邊境,陛下遂令大将軍譚應鲲駐守西北……”

劉師爺的話還沒說盡,趙知縣登時一個激靈,他抓過劉師爺的手,“譚應鲲,譚應鵬……”

趙知縣猛地沖出茶棚,外頭的捕役快手們已将屍體擺放整齊,這雨下得太大,一具具屍體被洗去血紅,變得腫脹發白。

一名捕役趕忙來給趙知縣撐傘,趙知縣卻倏爾抓住他的衣襟,質問:“印信是在哪具屍體身上找到的?!”

捕役連忙指向其中一具。

雷聲炸響,閃電頻發,趙知縣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屍體應當是這些死人中較魁梧的一個,胸口一個血洞,十分駭人。

趙知縣只是一個小小的堯縣縣令,他自然沒有那個機會得見深受皇上器重的譚家兄弟,可若那印信是真的……

趙知縣膝上一軟,踉跄後退,在後頭跟出來的劉師爺連忙上前将他扶住,他穩了穩身形,回頭:“勸之,若他真是譚二爺,卻死在我的治下……”

“縣尊莫慌,當務之急還是先将這些屍體搬回,一方面,我們先搞清楚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再想想該如何給上面寫個劄子。”

劉師爺寬慰道。

趙知縣三魂丢了七魄,只點了點頭,劉師爺一邊扶着他,一邊讓底下人快些收拾屍體,不料雨幕裏隐約有馬蹄聲越來越近。

趙知縣與劉師爺擡首望去,只見一隊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底下鱗甲泛光的兵士齊齊下馬,踩着泥水奔來。

“爾等是何人?”

為首的那人未近,聲先至。

捕役傘下的燈籠照見來人,趙知縣看清那人的樣貌,“原來是張巡檢。”

“趙知縣?”

那身形高大的張巡檢亦認出來這位縣官大人,他一擡手,身後的兵士們齊齊收刀,接着他快步走近,抱拳一禮,“縣尊大人怎會在此?”

“啊……”

趙知縣神色一滞,他自然不會告訴此人自己來此的目的,便借口道:“本是要去近處的村子巡視的,豈料在此地遇上這等駭人的命案。”

他繼而反問,“張巡檢可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張巡檢也不兜圈子,他大手一揮,後頭的兵士立即提來一個五花大綁的瘦小男子,趙知縣雙手插在袖中看着兵士朝那男子的腿彎一踹,那人一下跪進泥水裏。

“這是?”

趙知縣看向面前的張巡檢。

“縣尊大人,這些死者中,有永西來的鹽商,還有一些身分不明的賊匪,他們有的死于刀傷,有的死于火铳,是與不是?”張巡檢側過身,瞥向那t幾十具死屍。

趙知縣心中生怪,脫口,“張巡檢如何得知?”

張巡檢回身,擡首指向那被綁縛着的男子,“縣尊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今日這場災禍裏,唯一的活口。”

“縣尊大人面前,還不據實以告!”

他冷聲喝道。

那身形瘦小的男子渾身一顫,連忙俯身,“縣尊,縣尊大人,小人家貧,故在山上落草,這茶棚本是我們兄弟支起來的,想着在道上劫幾個錢花,哪知,哪知今日碰上了這等硬茬子,幸好小人趁亂跑了……”

“這麽說,這些鹽商不是你們殺的?”

劉師爺在趙知縣身旁,質問道。

“小人幾個如何能有那火铳?那可是官府的東西……”

劉師爺怒聲呵斥,“混賬!你這意思是官府殺人?”

“不敢,不敢……”

那男子吓得渾身一哆嗦,忙道,“是個女子,是個女子使的火铳!”

女子?

乍聽此言,趙知縣立時招手,“來啊。”

後頭的捕役當即捧着一樣物件上前來,那是一柄沾滿泥水的短火铳,趙知縣将他遞到那人的眼前,“你口中的女子,所用的可是此物?”

“是!”

男人點頭,斬釘截鐵,“就是這個!”

“好,”

趙知縣俯身,盯住他,“你現在,便與本官好好說說那女子的樣貌,年紀。”

——

松明在燃,石室裏橙黃一片。

阿秀坐在石床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貍花貓,她仰起臉,“姐姐,它叫什麽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嗎?”

細柳看了一眼正用腦袋拱她手背的貓。

“為什麽不呢?我們每個人都有名字,小貓也要有小貓的名字,”阿秀小聲地說,“就像老村長家裏的阿黃,大家叫它阿黃,它就會跑過來,它知道那是它的名字。”

細柳卻因阿秀的話微微出神。

其實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細柳是刀的名字,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她撿來這只貓,也忘了要給它取一個名字。

“圓圓,我們去吃八寶鴨。”

忽然間,稚嫩的聲音伴随模糊的畫面在她腦中一閃而過,那是一個沒頭沒尾的夢,她甚至想不起夢中所有人的臉。

只記得冰雪的溫度,滿掌的濕潤。

細柳無法确定夢中所見是真是假,她擡起眼簾,那青衫少年正立在石壁鑿出的燭臺旁,油燈焰光跳躍,他認真地對着火光,修長的手指撚着線頭,穿過針孔。

守在一旁的老妪見他輕松穿好針線,也不知笑着說了句什麽,少年也跟着笑,随後将針線交給她。

忽的,他轉過臉來。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視。

“陸公子啊。”

忽的,老村長拄着拐顫顫巍巍地進來,又朝外面招招手,一個中年男人端着兩只瓷碗,還冒着熱氣,連忙也跟進來,喊了聲,“爹。”

陸雨梧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那兩只碗中是稀粥摻着曬幹的菌菇。

“你妹子這會子醒着,就快給她用些粥飯吧,你也是,又是幫着我們排積水,又照顧你妹子,也沒見你吃什麽,”老村長眉目和藹,“我們這鄉野之地,還請二位不要嫌棄我們這些粗淡的吃食才是。”

妹子?

細柳盯着那少年。

“您言重,”

陸雨梧輕輕颔首,随即從那中年人手中接來一碗稀粥,又道,“我兄妹流離至此,多虧諸位襄助,我們二人才能暫時有個栖身的地方。”

“這世道,你們也很不易,陸公子便不要這樣見外了。”老村長的兒子是個很老實憨厚的莊稼漢子,他一笑,将另一碗也捧給陸雨梧。

“方才在外面,我見你們在煮一樣東西,似是一種時蔬,竟有些好聞的清氣,”陸雨梧卻沒有再接,對他溫和道,“陳叔,我可否用一碗?”

陳安愣了一下,他一時心中生怪,怎麽有人放着這金貴的粥米不用,但他目光落在這少年光滑的衣料,又覺得這生在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對沒見過的東西有些好奇心也實在正常。

“安子,鍋裏還有沒?有就給陸公子盛一碗來。”

老村長說。

“哎。”陳安應了一聲,連忙轉身。

陸雨梧将粥碗遞給張阿婆,與老村長一塊兒出去。

那張阿婆端着碗走到石床邊,“姑娘,我扶你起來。”

“多謝。”

細柳低聲道,随後借助着張阿婆的手臂勉強坐起來些,被熬煮得綿軟的稀粥入腹,她方才有了餓的感覺。

但垂眼,細柳透過碗沿,看見阿秀仰着臉,一雙眼睛直勾勾的,喉嚨動了又動。

“姑娘?燙着了?”

張阿婆關切的聲音落來。

細柳咳嗽了兩聲,說,“我吃不下了。”

“你這才吃了幾口?好歹再用些。”張阿婆面露憂色。

細柳搖頭,“我真的吃不下,張阿婆,這半碗給阿秀吧。”

張阿婆拗不過這個面容冷,又寡言少語的姑娘,只好将剩下半碗粥給了孫女兒阿秀,外頭人聲隐約,細柳重新躺下,身上的傷口疼得她有些恍惚,聽見步履聲,她擡眼見陸雨梧端着一只瓷碗在火堆旁坐下來。

她看見他碗中是清淡的湯水,摻雜着些煮軟的野菜和幹菌菇,他好奇似的抿了一口,緊接着,細柳見他烏濃的睫毛似乎動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折,那雙眼正好與她相視。

那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什麽野菜,若這些村民家中有足夠的餘糧,他們根本不會食用這種味道極其苦澀發酸的野草。

但細柳靜默地看着他,

他也不過短暫一瞬,垂下眼睛,又試探着,抿了一口。

像鼓足了勇氣。

“陸公子,這都是山裏長的蓬草,沒什麽好吃的,”張阿婆理着針線,在旁說道,“我們這些人也是沒奈何,那粥村長還給你留着呢,快別吃這個了。”

陸雨梧笑了笑,卻并未說些什麽。

細柳看着他握着雙筷,還算從容地将那碗清水煮蓬草吃下去。

長夜更深,外頭雨聲陣陣。

石室裏,隐隐的頭疼,還有被那半碗粥喚起的饑餓使她一時無法安睡,外頭的村民們大多睡了,石洞裏頗為靜谧,她翻來覆去,壓得枯草窸窣作響。

“你餓了?”

陸雨梧的聲音冷不丁地落來。

細柳循聲擡眼,那少年擡起手背揉了揉疲倦的眼,壓低聲音對她說,“外面還剩了些蓬草湯。”

他也不等細柳答,起身出去好一會兒,才端着一只碗回來。

細柳自己撐着慢慢起身,接來蓬草湯,才發覺是溫熱的,應該是他在外面的火堆煨了一會兒的緣故。

細柳說了聲謝,握起筷。

陸雨梧看着她低眉喝湯,不見一點異樣,她甚至是面無表情地吃下一整碗的蓬草。

“不覺得苦嗎?”陸雨梧問道。

“這裏的人沒有一個在意它苦還是不苦,只要無毒,可以果腹,足矣。”

細柳淡聲道。

外面的雨聲似乎減弱了些,陸雨梧雙手撐在膝上,“此地不算貧瘠,今年也不見天災,若耕種得當,應該不至于少有餘糧,難道皆因匪患所致?”

“陸公子是哪裏人?”

細柳卻問。

“燕京人。”

“初次離家?”

“算是。”

陸雨梧颔首。

“公子生在繁華堆錦之地,”細柳将碗筷擱在床旁的石凳上,“自然不知沃野千裏,其民也饑的道理。”

陸雨梧沒有反駁,只用柴棍撥弄一下火堆,火星子飛浮,他輕垂眼睫,“那姑娘你呢?姑娘不動聲色,已探得我幾分底細,而我卻連姑娘姓甚名誰都還不知,若村長他們問起,我又該作何解釋?”

細柳泛白的唇微扯,“公子既能自作主張以兄妹之名做借口,又何愁再找一個借口自圓其說。”

聽她打機鋒,陸雨梧也不惱,只看着她緩慢地側身躺下去,背對着他,石室裏又靜谧許多,唯有火堆裏偶爾的噼啪聲。

陸雨梧正欲靠着石壁小憩,石床上的貓跳下來,一躍到他膝上,他才摸了摸貓腦袋,卻聽那道清越的女聲忽然落來:

“細柳。”

陸雨梧抱着貓,先是一怔,随即微彎眼睛。

雨聲不斷,火堆漸熄,石洞的陰冷裹身,頭痛症折磨得細柳幾乎整夜未眠,她硬生生捱到洞中微有明光,才從幹草堆底下抽出雙刀。

細柳扶着臂膀起身,穿上放在床下的黑靴,将布兜搭在身上,擡眸四下掃視,才發覺貍花貓趴在那少年的膝頭。

淺薄的天光順着外頭鑿出的瞭望口鋪了一層進來,少年淡青的衣袂随晨風微動,他呼吸很輕。

細柳步履極輕地走到他面前。

她俯身,将貓抱起。

陸雨梧覺得夢中壓在自己膝上的石頭消失了,但他疲倦到睜不開眼,直到有人輕拍他的肩,一聲聲喚:“陸公子!”

他睡眼惺忪,望見張阿婆的一張焦急的臉。

“你妹子不見了!”

張阿婆連忙道,“你看,這些怕是她給的。”

陸雨梧看了一眼張阿婆手中捧着的幾片銀葉子,他低頭,發現自己膝上也有,他清醒了些,側過臉,果然石床上已不見t人,她的包袱和貓也都不在。

張阿婆念叨着,“陸公子,這雨還下着呢,她一個姑娘家,那麽重的傷……”

“您不必擔心,我這就去尋她。”

陸雨梧起身。

小雨連綿,晨間濃霧潮濕。

天色尚且沒有亮透,一隊人馬擠在山下的村落裏,他們約莫有數百人,浸過桐油的松明在細雨裏燃燒,照亮一張張陌生臉孔。

“這地方怎這寡水!”

一個皮膚較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個人也不見,康二哥,他們難道遷走了?”

被稱作二哥的男人約莫三十餘歲,鼻骨低,膚色發黃,身材矮小,看起來不茍言笑,他抓着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煙,火星子在銅管裏發亮,他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睛微眯,緩緩搖頭,“原先咱們誰不是個良民?他們這點伎倆,你難道看不出?”

“要真是遷村,這東西他們怎麽會忘?”

康二哥一擡手,一粒粒的春種從他指縫中落到泥濘的地裏:“阿勒,我們冒雨翻山走夜路過來,如果空手回去,大哥會不高興的。”

“他們一定就在附近,我們得找他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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