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先生

第40章 先生

第二日,謝九霄果然給她畫了一份十分詳細的圍場地形圖,兩個人甚至還在一塊研究了一番到時候陸乘風怎麽走怎麽走之類。

九月二十。

今日一早開始便悶熱得很,園中白蓮已經多數枯萎,陸乘風前一陣趁着烈日時摘了幾朵曬幹,用布袋收着。

晌午時分,園子大門唐十九疾步入內。

謝九霄正在畫房作畫,唐十九主屋沒見人,一轉身便與陸乘風撞上。

唐十九臉色多是驚慌:“小少爺呢?”

“在畫房,發生了何事?你不是跟随大公子去南嶺了嗎?”

唐十九掉頭匆匆往畫房去,說:“公子出事了!”

陸乘風腳步一頓,唐十九已經入內去:“小少爺,公子出事了!”

刑部奉命追查四十萬兩赈災款多日,沿途官員皆可待查,可一路抽絲剝繭,卻有人看見謝允謙與嫌犯夜談,更為離奇的是,這批銀子第二日在陳家被搜出。

地方官員上奏彈劾謝允謙與貪官勾結,請皇帝定罪。

“人已經到大理寺,此事事關重大,一個不慎公子就會栽進去。”

謝九霄邊聽臉色邊沉下去,他大步跨出屋,顧不上陸乘風,帶着唐十九朝外走。

謝九霄道:“大嫂呢?”

唐十九臉色猶豫幾分,還是照實道:“夫人……聽聞此事動了胎氣,眼下巫大夫正在園子裏給夫人號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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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霄停下腳步:“胎氣?大嫂有身孕了?”

唐十九點頭道:“我也是來前才知曉,夫人聽聞公子消息一時怒火交加暈了過去,巫大人一把脈才知道已有了一個多月身孕。”

這明明是件喜事,可謝允謙如今暫被押至大理寺一事已經沖淡了這份喜悅,謝九霄眉目冷似霜,沉吟片刻,說:“來龍去脈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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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乘風從側門出府,到城東宅院時已經是申時。

穿過前堂,二人在梧桐樹下觀着那張謝九霄親手所繪的舟山圍場地勢圖,山林茂密地勢複雜。

陸乘風右指掠過一條平行小道,一路蜿蜒至深林深處,整個圍獵場四周都有兵力把守,除了山水連接的湖泊,向外延伸後是荒山峻嶺,那裏有野獸出沒。

陸乘風說:“這裏挨着山的地方有條不為人知的小路,謝九霄親口說的,你探查地形時多加小心,将退路摸清楚,确保能第一時間快速撤退。”

青楓面色凝重,他已将地圖看了大概,可想起剛剛陸乘風說的話,還是免不了有些擔心:“主子,我們若是行錯一步,不僅是燕京,就連靖國也待不下去。”

陸乘風淡淡一笑,眸子卻迸發着攝人心魄的光:“兵法有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從孟凡忠身上學來的東西,當然要學以致用。”

青楓默然,哪怕他曾跟在陸豐身邊出生入死沙場多年,見過許多世面,手上染過諸多人命,他見過鼎盛一時的陸家,也經歷了肅北煉獄的敗戰,自認膽識過人。

可主子在這一方院子裏,語氣平淡的同他計劃着不久後皇家秋獵計劃,這個稍一不慎就會人頭落地的計劃。

陸乘風擡頭,目光被高牆阻隔,她想念更遠的地方,那裏的天空比燕京的好看,可風、沙漠、草原都已經離她很遠……她已脫奴籍,也拿身契,如今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都可以。可她不能就這樣回去,不能兩手空空的回去,若要快速改變現狀,誰也靠不了,只能自己謀劃。

孟凡忠能做的她也能做,她要走出沁園,走出這一方天地,站到朝堂上,那裏藏着的秘密,她要找出來。

陸乘風要一個明明白白的死法,究竟陸家是真的通敵,還是一切有人蓄意陷害?

“新帝正值壯年屆時定會參加圍獵,既是圍獵,身邊不會帶多少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過就沒有了。”

青楓沒有再猶豫,說:“主子既已決定,那我便着手安排,今明兩日入夜後我去探探路。”

陸乘風點頭,伸手接住一片枯黃的落葉,她低頭仔細瞧着那片葉子,像是打量着一件寶物,半晌後,道:“謝允謙的事……”

青楓一聽她詢問便道:“主子近日在謝府,謝家的事我便也派人打聽了,謝允謙此次南嶺之行,不用我說主子也猜到大概了,這般赤裸裸的陷害,卻有人跟着附和,其心可見。”

陸乘風斟酌片刻,說:“這是對謝家的一個警告……皇帝如今暫時不會動謝家,但內閣已亂,他雖知謝允謙為人,但也想借此事敲山震虎一番。”

青楓道:“主子的意思是,謝允謙進大理寺無礙?”

陸乘風思索片刻,搖頭:“不……朝廷裏的這些人慣會看眼色,皇帝雖不會真動謝家,可若是有心人在其中攪局,那謝家可就危了。”

陸乘風頓了須臾,轉過目光說:“皇帝想要給謝家一個警鐘,可謝家樹敵不少,明裏暗裏,如今随着謝益都變了樣,謝家并無旁系,嫡系一脈只有兩人,謝九霄未入仕途……謝允謙再聰慧再變通,孤身一人在這風雲詭谲的朝廷也受不住四方手段,這件事裏最為要緊的是天子的态度。”

青楓眉間微皺,說:“新帝這麽做,就不怕燕京越發亂?”

陸乘風輕嘆一聲,目光深遠:“凡事皆有兩面,燕京的亂只是暫時,正亂是時日問題,可謝家的權已鼎盛多年,謝益在世時謝九霄可以肆無忌憚橫行燕京,謝允謙也不可能因為一番彈劾而進大理寺,可如今一切變了,為什麽變,是他的意思,他要的就是謝家門楣不複從前,這位新帝,從前大家都認為他不比宿王,如今來看,能坐穩東宮之位多年的人又怎會只是溫順謙禮。”

青楓立在她左側,靜靜聆聽。

謝家之事不可避免,只能看老天爺的意思了。

陸乘風想起謝九霄來,目光不由落在地勢圖上,目光複雜幾分,最終只是輕嘆息。

她站在那,憑空落了一地寂寥,青楓神色微動:“主子……”

青楓真真切切感覺到,那個馳騁疆場意氣風發的陸乘風,那個從前最為不屑這些手段的二小姐,已經完完全全變了,變成她自己厭惡的模樣。

陸乘風低應一聲,略疑惑看着他:“什麽?”

青楓垂眸,心中悲戚,只道:“入秋了,主子顧着些身體。”

陸乘風微微一笑。

謝九霄一整日都沒在府中,天快至二更天後,他帶着十三同唐十九匆忙回來,不消片刻又出了園子。

陸乘風看着謝九霄遠去的背影,眉頭不自覺皺起。

第二日晌午,謝家事情發酵,有言官死谏,狀告謝允謙結黨營私中飽私囊,受收地方官員萬兩白銀,有買賣官職之嫌,又有官員論起謝九霄平日為非作歹,行事乖張不顧理法,有失大家風範。

朝廷上禦史胡榮難得沒有附議,四十多歲的老臣子,陰雨全副掩在面下,年輕的帝王坐在高座,眉間帶着不易發覺的陰郁。

底下呼啦啦跪了幾名要求嚴查謝家的臣子,秦之恒明了,這幾人暗地裏都是宿王派。

謝家的事情開始脫離他預期的掌控。

他神色疲憊,似被吵得耳朵疼般,煩躁揮揮手,随侍太監立刻高呼:“……退朝!”

黃昏剛剛,陸乘風接到謝府下人的話,禦史臺胡大人登門要見她。

陸乘風将人迎入沁園,胡榮打量了一番園中,上了臺階,二人站在廊下,說:“這院子景致不錯,謝家小子看來沒虧待你。”

陸乘風微微一笑。

胡榮道:“他人呢?”

陸乘風搖頭。

胡榮輕輕皺眉,半晌沒說話。

陸乘風道:“謝家出了事,如今府中只有他一人撐着,周家是書香世家,周老如今半隐在桃源之地,而且這是皇帝之意,無計可施。”

胡榮沉默須臾,嘆息一聲,說:“牆倒衆人推啊!謝家這面牆只是裂了條縫就引得如此境況,我一時竟覺得凄涼不已,好似看到日後的胡府,說起來我比謝益更可憐些,他尚且還有兩個孫兒,個個出類拔萃,我到如今孑然一身,胡榮無後,死後連個哭喪的都沒有。”

陸乘風莞爾一笑,被他這一番自嘲。

胡榮也跟着笑了笑,看向陸乘風:“乘風。”

他神情慈色,又帶着別樣嚴肅,陸乘風察覺到他有事要說,微微止笑:“胡伯伯。”

胡榮鄭重道:“若幹年後,清明時節你能來拜一拜我嗎?”

陸乘風怔忡。

胡榮看着她:“我是明興兩年間狀元,兩袖清風剛正不阿,就連王爺公主見着我也要恭恭敬敬喚一聲胡老,陸家已無,我亦兩手空空,我想收你為女,你可願意?”

陸乘風一時說不出話。

換成旁人,能得胡榮另眼相看簡直是無上光榮的一件事,可她日後所行之事前途未知,胡榮一生盛名在外,若因自己而遭受無辜謾罵流言蜚語,陸乘風于心難安。

陸乘風勉強一笑,神情為難:“胡伯伯……”

胡榮何等聰明,哪裏看不出她的顧慮,可正是這一份顧慮,他更堅定了:“無需擔憂,我一把年紀了,豈會怕那些個污言穢語。”

陸乘風沉吟須臾,搖頭道:“胡伯伯,胡家清廉之名久盛,無需為了我自毀盛名,乘風感激您疼惜,不過往後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她一番話說得溫柔,卻帶着不可商量的拒絕,胡榮頓時失望,一時無言。

陸乘風垂眼,身姿似松柏般:“不如我做您的學生如何?這樣外人說起也只當我學識淺薄,您是出于憐憫約束于我,也可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紛擾。”

退而求其次,胡榮也願意。

陸乘風對他十分敬重,往後退兩步,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爾後擡起頭,笑意盈盈:“先生。”

胡榮将人扶起,心滿意足:“好乘風……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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