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投石

第55章 投石

謝九霄怔了一會,陸乘風目光看着他,靜靜等着回答。

“我……”謝九霄欲言又止。

陸乘風語氣平靜,說:“能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嗎?值得你如此費盡心思讨好我。說來也真奇怪,一個你,一個談程頤,我身上明明毫無一物,卻總生出一種懷揣天珍奇寶的錯覺,晉西名仕的探花郎,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我示好,而你呢……”

陸乘風眼神帶着探究,少了平日裏的縱容:“謝家嫡系子,樣貌才情皆是一等一出挑的人物,居然在我跟前俯低賣乖,這令我很費解啊。若說是因為我救你的恩情,理由也太牽強了些,我不信一個果斷下達殺令之人,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

她說這番話時,就像平日裏甚是于昨夜一般,将談程頤、薛逢輕描淡寫一番,明明稀松平常的語氣卻又含着疏遠與冷酷,謝九霄心一絞,說:“……不是。”

不是什麽呢?

陸乘風想要細問,可她到底忍住了。說到底他跟錦年并不同,自己将感情轉移到他身上本身就不妥當,到底圖什麽?陸乘風已經不太想知道答案,她将腦海裏那個乖巧聽話的謝九霄換成謝岑,他散漫又淡漠的聲音,甚至于眼角都帶着淡淡的倨傲與冷酷。

一想到這,陸乘風就不由自主自問,他這麽做他這麽僞裝,他要什麽?

可陸乘風還是等了一刻,謝九霄卻始終垂着眼,她只好收回視線邁步往前,剛走兩步,身後的人一動,兩大步上前拽住她,用一句可憐至極的語氣小聲道:“……你也不要我了嗎?”

也?不要?

陸乘風擰了下眉,她轉過身,然後就看到月色下,謝九霄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

陸乘風:“……”

陸乘風的克制與冷靜到了謝九霄這裏總能莫名其妙折中。

陸乘風感覺無名的火氣瞬間熄滅大半,她說:“沒有人不要你。”

“……你有。”謝九霄固執控訴道:“你剛剛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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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乘風盯着二人那一節牽扯,就好像當初那樣,他也是這麽纏着自己,纏着不讓自己走,陸乘風輕輕吐了一口氣,語氣不自覺放緩:“我剛剛是在問你,可你并沒有給我回答。”

“沒有。”謝九霄答得幹脆。

陸乘風頓了頓,抽回手,謝九霄不由擡頭,眼眶更紅了。

陸乘風不明白,一個這麽大的人了為什麽還會動不動就紅眼,好像她做了什麽一樣,她深吸一口氣,說:“沒有就沒有,你……你哭什麽……”

“我沒哭。”

“噢?沒哭?”陸乘風靠在一旁看他,毫不留情道:“夜風吹迷了眼?”

謝九霄喪氣着垂下頭,陸乘風哪裏見得他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無言片刻,默默換了口氣,說:“好吧,是我的錯,是我胡亂猜想。”

謝九霄這才擡頭,深深看着陸乘風,說:“都是我!不論是你面前這個乖巧的我,還是那個我,我都不否認,姐姐,你很好很好!我敬佩你崇拜你喜歡你,跟旁人不一樣。”

陸乘風聽着這一番剖白的話,再看看謝九霄繃緊的神色,忍不住一笑,打破二人之間略微微妙緊張的氣氛,語氣揶揄:“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居然敬佩我崇拜我?”

謝九霄目光灼灼:“現在知道也不晚。”

“是不晚。”陸乘風看着天色:“該過去了,不然你大哥該等急了。”

謝允謙候在廳外廊下,看到二人并肩而來時眸光閃了閃,一番見面客氣,三人入內,周麗華也跟着入座,菜肴魚貫上來。

謝允謙斟酒,舉杯對陸乘風說:“陸姑娘。”

陸乘風酒量尚佳,端杯相對:“謝公子。”

“謝家蒙你援手,謝允謙感激不盡,我不說客套話,謝家欠你一份恩情,日後若有需要謝家定當相助。”

陸乘風承了這一情,說:“客氣。”

二人皆一飲而盡。

一杯酒下肚,謝允謙猶自再滿上:“這第二杯是作為兄長,我要謝你對舍弟的照顧之情,九霄年紀小不懂事,若是做錯了事你盡管訓斥,我絕不姑息!”

謝允謙這一番話令周麗華與陸乘風都是一愣。

訓斥這一事只有長輩才能做,謝允謙這麽說,難道是把她當成了深交之人?更或者直白一點,半個謝家人?

陸乘風展顏一笑,飲了第二杯酒,說:“客氣。”

謝允謙一飲而盡,再度滿上,目光誠摯:“這第三杯,便是恭喜你任錦衣衛指揮使一職,我近日公務繁多未能親自登門造訪,自罰一杯!”

陸乘風陪他喝了三杯酒。

謝九霄幽幽道:“大哥,你是讓人來吃飯的還是來喝酒的?”

周麗華亦附和道:“動筷子吧,今日菜肴豐盛,莫要只顧酒杯。”

四人皆是一笑,動起筷子來。

膳後,周麗華懷着身孕回了園子歇息,家丁換上香茶,陸乘風與謝允謙坐在桌旁。

謝允謙端着茶盞,開始談起今夜邀宴的真正目的:“陸姑娘任職不久,不過想來也知道錦衣衛接管了遂東劉斐的案件。”

“聽說了。”

謝允謙道:“皇上忽然命錦衣衛來查,想必你心中有數。”

陸乘風疑惑看着謝允謙,沉吟片刻,道:“我原先只當是普通案件。”

謝允謙搖頭:“并不,這案子并不是表面上這般簡單,除了關乎文人學子民意外,與遂東甘州世家也有牽扯。”

陸乘風咽了口茶,靜靜聽着。

謝允謙道:“其中細節暫且不提,這當中用意我敞開了說,只怕是新帝的一次試探。”

陸乘風放下茶盞:“試探?”

謝允謙語氣微沉:“你可知肅北如今是何境地?”

陸乘風搖頭:“我在燕京近一年,并未打聽過肅北如今境地,肅北怎麽了?”

謝允謙道:“亂。”

陸乘風微微斂眉。

“自肅北一事後,肅北宛如失了主心骨,五城将領各顧各自,戰場蕭肅,土匪橫行百姓疾苦,朝廷也派了不少主将前去,可最終一無所成,肅北境況已成為朝廷如今最為頭疼的大事。”

陸乘風沉吟一瞬,問道:“朝中武将無人能接任肅北主帥一職?”

謝允謙道:“你在軍中多年,當熟悉他們秉性,都是征戰多年的老将,又有幾人瞧得上內朝這些人,派去的人又有幾人受得了這份氣,肅北如今一盤散沙,誰提起都得搖頭。上次一戰後,邊關忽然爆發了一場大瘟疫,敵軍失了最佳攻擊時機,肅北這才得以喘息。”

陸乘風目色沉沉:“你說的确實不假。”

她目光思索着,須臾道:“你的意思,皇上讓我去錦衣衛,是有心考驗?”

陸乘風不得不大膽猜測起來,哪怕這個猜測十分荒唐,她斟酌着用詞:“……他莫不是想讓我控制肅北亂境?”

謝允謙點頭:“我猜确有此意。”

陸乘風神色一驚,她知道既是謝允謙揣測之話,依照他對當今新帝的了解,不說十分,只怕也有五分把握,而哪怕只有五分把握,若是肅北困境遲遲無人能解,她确實會因此回去。

陸乘風不由站起身,踱步沉思。

謝允謙也起身,說:“所以這劉斐一案,便是皇帝的投路石,你遠居肅北,雖盛名久負,但終究離燕京城太遠,這盛名之下到底有幾分真假鮮少人知,我自信你,但肅北如今亂局難定,你若真回有幾分把握?”

陸乘風答不出來,她從來沒這想過。

謝允謙嘆了口氣:“自祖父走後內閣遲遲無新主,六部沒了閣老皆各懷心思,朝廷自是一片混亂,我理解他,也明白他的處境不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劉斐的案子你若是查得漂亮,處置得妥當,肅北一事我料想十有八九,你若是不想蹚這趟渾水,那案子該如何辦便如何辦。”

陸乘風明白他的意思:“多謝。”

謝允謙微微一笑,二人步出廳外,謝九霄正坐在不遠處的人工湖旁,不知在想什麽。

謝允謙笑說:“不必說這個謝字,九霄待你如親人一般親近,這一點倒是令我頗為驚訝,不過只要有他在,陸家與謝家便有情誼在。”

陸乘風淡淡一笑,她與謝允謙的想法幾乎一致。

臨走之際,謝九霄送她出府,二人沿着謝府路徑慢慢散着步,謝九霄沒問她與謝允謙談了什麽,只說着些閑話,他對自家路極為熟悉,倒着邊走邊說:“這兩日三娘研究了新糕點,待她做出來後我帶去給你嘗嘗……”

十一已至中旬,深秋的夜風泛着冷,她的手指有些冰涼,聞言笑笑道:“好。”

“我知你不愛甜食,不過三娘說不算甜,而且是用野蜂蜜做的,就是圖個新奇。”

“好。”陸乘風應聲,頓了頓,提醒道:“好好走路。”

謝九霄彎着眉眼:“我可熟了,摔不着的。”

回到府中沐過浴後,陸乘風披着衣裳坐在書桌旁,靜靜思索着謝允謙說的劉斐一案。

陸乘風曾以為這不過是件普通案情,如今被賦予了某種可能,她不得不深思起來。

如果謝允謙的猜測是真的,皇帝存心試探,他想要自己給他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呢?

她倚在一旁,看着窗外已經光禿禿的梧桐樹,陸乘風親眼見證這棵樹經歷了春夏秋,如今葉子枯黃飄落,也暗示着冬季就要來臨。

真快啊!

她內心暗暗感嘆,冷不丁六月飛落至窗旁。

陸乘風将信箋取下,想也不用想會是誰寫來的,她沒想到當初喂養這只鴿子,如今卻被謝九霄用來幹些無聊之事。

想着少年寫信時的模樣,陸乘風不自覺帶了點笑,将信箋展開,筆跡果然如她所想。

到了嗎?

陸乘風提筆回信。

到了,天色不早,早點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陸乘風熄燈時,六月帶着回信回來了,陸乘風脫鞋的動作一頓,還是前去打開來看。

好。

第二日一早,陸乘風乘車去了鎮撫司,還未到門口便被阻了去路,青楓皺着眉道:“主子,過不去了,這大門口跪了好多人。”

陸乘風便下了車,自個徒步往前進了鎮撫司大門,她一來就有人立刻通傳汪寧,陸乘風并沒有等太久,汪寧很快便來見她。

陸乘風語氣随意道:“我聽說遂東甘州劉家一案是由你審查。”

汪寧這一段時間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應道:“确實是鎮撫司負責在查。”

陸乘風打量着鎮撫司內的景物,道:“情況如何?”

汪寧垂手:“屬下正欲為此去找大人,劉斐一案前前後後拖了半個月,劉家謀逆案罪證确鑿,不過劉斐乃是知州之職,判刑需得大人過目。”

陸乘風輕輕挑眉:“審完了?”

“昨夜剛剛審完,劉斐畫押認罪。”

陸乘風聞言笑了笑,轉過身說:“認罪書呢?”

汪寧命人取來劉斐的認罪書,陸乘風看完,擡眼道:“帶我去見見人。”

“這……”

汪寧猶豫一瞬,陸乘風已經跨出門去,他別無他法,只得跟上前去帶路。

鎮撫司的诏獄是燕京出了名的,其中烙刑鞭刑等等更是狠辣無比,但凡進過這裏的人不死也要半條命,陸乘風毫無意外見到了傷痕累累的劉斐。

诏獄無明顯亮光,潮濕與陰森充斥着人的視覺與感知,她站在牢門外,命人打開門。

劉斐一身遍體鱗傷,囚衣身上血跡斑斑,聽到動靜擡了擡眼,只看到一節青色衣袍,他微弱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陸乘風知道他還有一口氣死不了,瞧了一會,轉身對汪寧道:“就是這樣招的?”

汪寧道:“诏獄的規矩向來如此。”

陸乘風忽然就明了謝允謙口中的該如何辦就如何辦是什麽意思了。

陸乘風說:“好,我姑且算他不是屈打成招,不過你要如何安撫外頭跪着的那些甘州書生?”

汪寧神色猶豫:“不過是一群書生,待他們見到劉斐的認罪書,認清他面目後自然會離去。”

陸乘風面無表情:“如果他們要求見一面劉斐呢?”

汪寧皺眉,道:“朝廷重犯怎可輕易見得!”

“若外面跪着的是劉斐家人,朝廷重犯見不得這個理由尚且可用,可外面跪的是從遂東一路跟來的甘州書生,其中還有頗受遂東百姓尊重的嚴之華,他們拿着劉斐的萬民傘,你要堂而皇之的觸犯衆怒?”

陸乘風冷笑一聲:“鎮撫大人,我是該誇你勇氣可嘉,還是該說你有勇無謀?”

汪寧飛快掃了一眼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劉斐,猶豫片刻,咬牙道:“那屬下該怎麽辦?”

陸乘風退出去,說:“先給他請個大夫,真死了我估計你這鎮撫大人也做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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