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節
辦法了。
崇吾郡滿地風沙,實在無好玩的地方。
皇後不愛出門,一個人窩在房中撫琴。
那瓶隔世花的劇毒就放在桌上。
皇上走進來,看見了那瓶劇毒,随口問:“這是何物?”
皇後指下音律一頓,輕聲說:“穿腸蝕骨之毒,陛下敢喝嗎?”
皇上笑了,他拿起瓶子嗅了一嗅:“好香,是花露。”
皇後不忍,起身奪過了毒藥,問:“陛下所來何事?”
皇上說:“皓塵為何如此小氣,朕喝你一口花露都不成。”
皇後緊緊攥着手中的劇毒,面色蒼白如紙。
他該殺了皇上,他應該縱容皇帝喝下那瓶劇毒,就此暴斃。他便可以攜皇上嫡子由禁軍擁簇着回京,讓蕭家真正掌握天下大權。
可他下不去手,原來十年過去的了,那些年少時的情誼從未被遺忘過,仍然鮮明清晰地在心海深處隐隐作痛。
好像只要皇上對他一笑,他們就能回到從前的時光。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國子監中歲月漫漫,念着書,寫着字,偷偷在先生臉上畫烏龜,牽着手爬上老槐樹摘槐花。
那些日子過得很慢很慢,好像永遠都不會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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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慢慢撫着琴弦,說:“陛下今日無事嗎?”
皇上說:“外面除了沙子就是沙子,朕能有什麽事?”
皇後閉目,說:“陛下,要喝一杯嗎?崇吾郡守獻上了一壇風蓮酒,十年陳釀,味道很好。”
于是,他們在茫茫大漠中,任由風沙敲打着窗紙,像很久前那些,在燭下對酌。
一杯,兩杯,三杯。
皇上按住了皇後的手:“皓塵。”
皇後輕輕吐出一口濃烈的酒氣:“宮中規矩多,我是皇後,更要謹言慎行。陛下,我并非真的喜歡花露,只是……花露清甜,有酒味,卻不會酩酊大醉,不會失卻分寸。我愛西北烈酒,但不能喝。我想縱馬天下殺敵從軍,但不能去。我想一生一世一雙人,但不能妒。陛下,如今崇吾郡風沙漫天,走出半步便不見人影。今日燭下,只有你我二人,我想醉一場,陛下可會怪我?”
皇上低沉道:“朕不怪你,皓塵,朕沒得選。”
皇後輕聲問:“陛下,當年宮變,我父親選擇助你登位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看見了今日的結局。”
皇上沉默許久,說:“是。”
皇後眸中緩緩落下淚來:“你知道……”
皇上低聲說:“相國若有心做純臣,自可去太子陣營,演一段君臣佳話。他選了朕,便是看中朕無權無勢,便于控制而已。”
皇後閉上眼睛,慢慢喝下那一壺烈酒,低喃:“你們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看不清,還以為……還以為……”
淚濕了鬓邊的發,悄無聲息,原來他這些年百般周旋平衡,不過是徒勞而已。
他的父親早已有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野心,而他的丈夫,從來不打算做個傀儡。
皇後說:“陛下,我喝醉了,你抱我回去好嗎?”
年少的蕭皓塵十分貪杯,常常在路邊酒館喝得醉意朦胧,便纏着七皇子送他回家。
他說:“小七,帶我回去,我走不動了。”
他說:“從後門偷偷溜進去,別讓我父親看見。”
他說:“你抱着我,我好想睡覺。”
他喝醉了,會說很多很多的話,有時候說胡話,有時候又很清醒。
後來,他們成了帝後,那些綿軟撒嬌的癡态都早早封死在皇後的鳳印之下,他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為天下夫妻之表率,可舌尖,卻再也嘗不到年少時的甜意。
只有在這遠離京城的大漠之中,只有他們已被彼此逼到絕地,只有風蓮酒割裂喉嚨似的濃烈酒氣,才能讓他失了分寸,忘了身份,含着淚,閉着眼,輕輕地喊一聲年少時的情話。
“你抱着我,好不好……”
風沙吹得窗戶搖搖欲墜,皇上俯身把喝醉的皇後抱起來,輕輕放在床榻上,相擁着入眠。
皇上不忍地拭去皇後眼角的淚痕,在一片呼嘯的冷風中低聲說:“皓塵,朕答應你,不殺蕭相國,你好好的,留在朕身邊,好不好?”
皇後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風已經停了。
大漠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黃澄澄的一片蒼涼遼闊之景,劇目遠望,不見天地山巒,更看不見人影。
皇後站在城牆上看向塞外,草原離這裏很遠,崇吾郡看不到一點翠色。
皇上走上城牆,站在皇後身邊,問:“在看什麽?”
皇後說:“草原十七部落,不受教化,不服管束,年年侵擾邊關,想起此事,我便覺得心煩。”
皇上說:“草原苦寒,水源不足,常有天災。中原獨享了天地恩惠,土地肥沃萬物自生,自然就成了餓狼眼中的肥肉。生死之前,教化無用。”
皇後沉默了許久,皇上袖上沾着一點酒香,好像昨夜相擁纏綿的柔情還在,可他們之間,卻依然恢複了彼此疏離冰冷的模樣。
皇上說:“明日便是祭祖大典,待辦完這件事,我們就回京。”
皇後依舊沉默着,輕輕撫過胸口,指尖碰到了隔世花毒瓶冰冷的棱角。
明日,便是最好的動手之機。
一但皇上死了,他便可以由禁軍簇擁,攜皇嫡子回京,就能保住蕭家。
十年來,皇帝納妃封嫔,寵愛臣子,還殺了他的孩子,逼他向一個小小七品官低頭。
年少時的情誼,早被一國之君親手葬送在十年消磨的時光裏。
可他為何,仍是這般舍不得。
殺,不殺。
殺……
皇後狠下心,決意斬斷這段孽緣。
可他心意方定,皇上卻深吸一口氣,捧起皇後的手說:“朕答應你,蕭家宗族,朕一人不殺,放你的父親回雲州養老,好不好?”
皇後心頭震顫,腳下一個踉跄幾乎要軟倒在皇上懷中,他不敢置信地仰頭看着皇上的臉:“陛下,你……你肯退了……”
皇上說:“朕不忍,皓塵。朕不是鐵血妖魔,朕心悅你,亦心疼你。十年來,是你為了朕步步退讓隐忍,朕今日也為你退一步,不管蕭相國做下何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絕不殺他。”
皇後慢慢按住胸口的毒藥,隐忍着淚痕。
他緩緩掙開皇上的手,雙膝跪地,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顫聲說:“蕭皓塵,謝陛下大恩——”
漠北的風吹着人的衣袂和發梢,這裏沒有花,沒有雨,只有幹到燥裂滲出鮮血的唇,和枯黃的指尖。
皇上沉默着把皇後抱在懷中,他知道,這一局,他贏了。
從此之後,他的皇後會更溫柔,更隐忍,更依賴着他,再也不會為了蕭家的事,和他争執,和他有分歧,會成為一個心無旁骛的賢後。
可他心中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他只覺得風沙空蕩蕩地吹過胸腔,帶着刺痛和冰冷。
他低頭看着皇後額頭上的血跡,輕輕顫抖着,用衣袖擦去傷口上的血跡和沙粒,低聲說:“回去吧,城牆上風大,你還懷着身孕。”
皇後把痛楚的苦笑壓在心底。
對,他還懷着身孕。
這個孩子,是一國之君在他身上留下的枷鎖,逼他打起精神了,哪怕蕭家覆滅,哪怕再痛再累,他都要打起精神來,做好這個皇後。
他不能逃,不能走,不能放棄。
他這一生,活着或者死了,都只能是蕭皇後。
祭祖,拜天,黃沙漫天中的崇吾山中,飛舞着象征長相厮守的鳥兒,長長的尾羽撫過他們面頰,這是上天的賜福,願這一國夫妻,長相厮守,恩愛白頭,一生不離。
第二天,帝後起駕回京。
誅滅逆臣的事做的悄無聲息,不過一夜間,從旁郡調來的兩萬駐軍趁夜色進京,攻入相國府,屠殺蕭家私兵三千,餘者投降。
蕭相國和他的小兒子被捕,關押在大理寺天牢中。
南廷軍營被阻攔在離京七百裏的歷州,耽擱了兩日,京中大局已定。
曾經權傾天下的蕭相國,倒下的時候也沒比別人多濺起二兩泥土來。
皇上此舉,不止是除掉外戚,更是震懾群臣,告天下人天子威儀不可冒犯。
皇後坐在銮駕上,沉默着看向京中來迎的浩浩群臣。
經此一事,朝中百官再無人敢揮霍手中職權。
皇後想,他愛的人,果然是個聰明至極的英雄豪傑。
可他只是個普通人,普通人不該愛上英雄,他們承受不了與英雄相伴一生的代價。
蕭相國被流放雲州,皇後沒有去送別。
胞弟随軍去西北,皇後亦沒有出面。
他沉默着待在鳳儀宮裏,從牆上摘下了年少時的佩劍。
佩劍已經生鏽了。
他把自己十年光陰葬送在了不見天日的皇宮中,日日活在煎熬裏,再也沒了昔年張揚明豔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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